引子
*本文摘自《安徽文史资料》第十六辑(1983年12月出版),作者王福伟,原标题《皖东惨案回忆》
请注意文末落款时间,勿做无聊争议!
正文
一九四四年皖东惨案是国民党反动派反共反人民的又一血腥罪行。我是皖东惨案的受害者之一。惨案发生后,我被囚禁在古河河南邱家花园,时间达两月之久。现在事情已过去二十一年了,可是一回忆起当年反动派穷凶极恶、灭绝人性的罪行,仍不禁毛骨悚然,令人恨入骨髓。
以下是我个人亲身经历和所见所闻的一些片断。
惨案的起因抗战期间,安徽属第五战区,是国民党反动派桂系的地盘。当时皖东地区的几个县,除了全椒北部和西北部的枣岭、周岗、三合集,定远的藕塘,以及来安部分地区建立了抗日民主根据地以外,交通沿线的县城、重要集镇,都被日寇和伪军占领着。全椒古河镇是国民党反动统治的政治中心,这里设有“安徽省第五行政督察专员公署”、“国军”一七一师师部(军队常驻藕塘南部一带,封锁解放区)。专署所属的各县流亡政府,则设在全椒程家市(在古河镇东,距古河二十华里)及古河左边一带。地方部队有“第五战区第十挺进游击纵队”,司令部设在古河,司令柏承君。该部拥有三个支队,分驻全椒、和县一带。
所谓“第五战区第十挺进游击纵队”,差不多就是一支士匪队伍,这个纵队的司令柏承君十分反动,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一九四三年冬,一个漆黑的夜晚,新四军的一个战士在执行任务时掉了队。天明之后,他便装潜入独山(距程家市和古河均在十里左右)地下党组织司×家中,不料被一个反动保长发现,报告了第十纵队司令柏承君。当天,司×被逮捕了。司×经不起威吓、利诱,暴露了组织,投降了敌人,并一变而成为柏匪部下的“锄奸”大队大队长。由兵痞爬上司令宝座的柏承君,感到这是向上级表现自己反共积极性的一次大好机会,因此大肆进行追捕。
白色恐怖,人人自危柏匪手下平时豢养了许多爪牙,这些匪徒们一贯拉牛绑票,敲诈勒索,奸淫掳抢,以杀人为能事。现在有了机会,当然更要变本加厉地来残害人民了。
那时,我在古河当一名小学教师,满以为全家逃难在外,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当个教员,跟一般人没有什么来往,连程家市、古河也从来不去,黑名单大概写不上我。再说,反动派抓人,一般找有油水的,好榨钱。我是个没有油水可榨的人,觉得没有什么可怕的。
但这个天真的想法完全错了。大约是在农历四月十五、六日的光景,大难临头了。这天上午(九时左右),我正在上课,两个特务跨进教室前的大院子,一个在外站着,一个走近讲台,歪着脑袋瞪着眼问:“学校叫什么名字?”“全椒黄花观学校”,我回答。这个特务又问我的姓名,然后凶声凶气地说:“走!跟我走!”我就这样莫明其妙地被逮捕了,几十双受惊的小眼睛把我送出教室门外。
学校前面是一个长方形的大操场,操场尽头便是下坡,过冲就是我居住的瓦屋刘村。突然,“卡拉”一声枪栓响,接着,一个特务凶狠地喊道:“站住!放漂亮些!”我不由一惊,站住了。脑袋好象发涨似的,全身肌肉也觉得紧张起来,心一横,眼一闭:打吧!枪毙吧!一秒、两秒……过去了,枪还没响。怎么回事?我转过头来看,原来两个特务在掏绳子,叫我两手背着受绑。这是特务们要钱的惯伎,我这才松了一口气。我告诉他们,我是难民,逃难在乡间,当个穷教员,没有钱。两个特务无可奈何,只得丧气地说:“谁要你的钱,少说废话!走!”
消息传得真快,过了冲,路过瓦屋刘村时,我的家眷抱着周岁的孩子,噙着眼泪迎了上来,向特务们求饶:“官长,求求你们,放了他吧!”特务没理睬,也没言语。我安慰了她几句,说没有什么事,过几天会回来的。村子里的男人,一个没看到,大概都已成了惊弓之鸟,不知飞往何处去了;只见几个妇女带着不安的神色远远地站在一旁。
可怕的魔窟“第十纵队司令部”位于古河南部偏西,约有百多亩的面积,这是一个可怕的魔窟。司令部四周筑有土围墙,隔不多远有一座碉堡,的匪兵端着带刺刀的长枪,寒光闪闪。
我正在等候发落,蓦地从外面跑进一个匪兵,向他的伙伴们说:“乖乖,林大萝卜吃了十三刀!”
“怎么吃了十三刀?”匪兵们带着好奇的口吻问。
“司令审讯他,他一直不承认是‘匪军’,司令叫动刑,他破口大骂,说:‘柏承君——说到这里,他伸了伸舌头,大概他觉得不该喊出这位司令的名字—你这个土匪,黑了天了,杀了我,我也不招!’司令好恼火,亲自拿过卫兵的步枪,对准林大萝卜的两条大腿胯一连戳上十三刀!大萝卜两腿鲜血直淋,坐在地上还在骂呢。司令叫吊起来了。你们去看看!”话刚落音,十多个匪兵,一窝蜂地跑了出去。
没有经过这种场面的我,骤听之下,吓得心惊肉跳,好象刺刀刺进自己的心窝一样难过。这时一个手拿名单的人喊我的名字,并命令匪徒们:“把王福伟下第三号!”这时,两杆枪把我押送到三号牢房。
申讯司令部里设有专门审讯“罪犯”的刑讯室。第二天上午,提讯我和从小集逮捕来的一个姓杨的人。到了刑讯室,只见室内外站满端着三八式步枪的士兵,步枪上都上着刺刀;一些穿着便衣、满身横肉的匪徒们叉着腰,气势汹汹地站在刑具旁:杀人魔王柏承君威风凛凛地坐在刑讯室的正中,两旁是记录“罪犯”“罪行”的人。整个屋子象个阎罗殿、杀人作坊。
走进刑讯室,首先审问这个姓杨的。柏匪眯着毒蛇般的墙外挖有深水沟。魔窟内岗哨森严,守卫眼睛,操着一口东北腔:“小子,杨××(记不清名字),你知罪吗?”
“司令,鄙人不知道!”那个姓杨的话声颤抖着。
“嗯?不知道?新四军攻打程家市,你做了哪些事?”柏匪摆出刽子手的凶恶面目,眼睛一翻,站起来,左手叉着腰,右手攥紧拳头,使劲地往桌子上一捶,“不说,给我动刑!”
两旁站立的匪徒,象应声虫一样齐声叫喊:“是!”
这个姓杨的经这一吓唬,浑身抖得更厉害了,“扑通”一下跪下来,哭哭啼啼地哀告:“司令,冤枉啊!我身为乡长,怎么会通新四军!……我敢具结,如果确有其事,枪毙我,决不后悔!望青天司令明察!”
柏匪火了,立刻命令用刑。
匪徒们疯狂起来了,一个匪徒把姓杨的双手向后一拧,另外两个手忙脚乱地放绳子,绳子通过大梁上的滑车,垂直下来,那个匪徒把姓杨的双手背剪着用那根垂直下来的绳子捆好,然后,那两个匪徒使劲地往上拉绳子,随着绳子的上升,姓杨的两只脚渐渐离开了地面,不到分把钟,便吊起三、四尺高。姓杨的一离地,妈妈娘娘地喊:“司令啊!饶饶吧!冤枉啊!”脸色由白变紫,面皮象涂上了一层油。
柏匪看姓杨的还不招认,便瞪着眼,咧着嘴,又命令:“给我加刑!”
只见一个匪徒从屋角里拎来一个上面套好绳子的石锁(重有二十多斤),往姓杨的颈脖子上一挂,那原先上昂的头立刻沉落下来,两臂自然地张开,两腿向上翘起。脸上的汗珠,起先象露珠一样凝结起来,不大工夫便不断地往下滴。
那个姓杨的逐渐泣不成声,昏迷过去。
匪徒们把绳子放下,用凉水在姓杨的脸上泼了一阵,才见苏醒过来。这时,柏匪又大声吼叫:“说不说?说不说?”
姓杨的只是有气没力地求饶。柏匪又命令吊起来,……
姓杨的又一次地昏迷过去。
放下来,吊上去,一次又一次地昏过去,姓杨的终于因为受不了刑罚,招认了。
柏匪问:“你是不是共产党?”
“是的。”姓杨的说。
“新四军攻打程家市,那天夜里你去没去?”
“去的。”
问完,柏匪一边命令给姓杨的砸上铁镣,要他自白,一边指着我问:“叫王福伟吗?”我回答以后,只见他大发雷霆:“你们这班‘匪军’,到处搞赤化,非把你们一网打尽不可!”说着,摆动着他那魔爪,指着那些刑具说:“看看这是些什么家伙,不说实话,杀了你!”
那些是什么家伙?我早就看在眼里了。看了真叫人害怕。老虎凳、踩杠、烙铁、掺子……还有一些不知名的,什么刑具都有。姓杨的所受的刑罚,名叫“坐飞机”。
这天,柏匪大概审讯疲劳了,也许是打脓包吓好汉,没有审问我,嘶叫了一气,命令把我带下。
回到牢房后,我久久抑制不住心脏的跳动。
个把钟头以后,那个姓杨的被押送回来了,只见他拖着沉重的铁镣,一步一“哗啦”,口里欲嘘着,进了牢房,抽动着嘴唇,说:“不得活了!屈打成招嘛!我写下了‘自白’书了,承认了!”他过不一会,便哭一阵子,哭哭又想,想想又哭,整整一天没吃东西,后来听说这个姓杨的给杀了。
一天过去了,没有提审我。第二天、第三天过去了,直到第三天夜里,我才定了“案”。
在这三天里,牢房里的每个人我都认识了。他们都是以“通匪”的罪名逮捕下牢的,个个都在严刑拷打下,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我还清楚地记得,有个叫李志道的,大个子,他是柏匪部下的机枪手。他说,有一天,他在一号牢房门前站岗,他知道这一号牢房里有个李能才,是他的邻村人,又教过他的书,因为这些关系,就买了两包香烟,扔进牢房。事有凑巧,柏匪正打这儿路过,瞥见了,立即以“通匪”罪名绑赴刑讯室审讯。李志道以实情相告,柏匪如何肯饶;命令用刑,先用踩杠踩,后“坐飞机”,直到昏死过去。醒来后李还不招认,最后又给种上六颗“牛痘”。什么叫种“牛痘”?就是在你不招认的时候,柏匪亲自用刺刀在你膀臂上狠命地刺去。李志道说到这里,把膀臂伸出来,上面的刺伤疮盖还没有脱落。他告诉我这次抓来的人,大部分人受不了这个罪,招认了,但愿早死。
看到的,听到的,都给了我现实的教训。以我一个当教员的来说,怎能不害怕呢?说实话,当时我只有一个念头:死吧,快死吧,冤死的也不止是我一个。
这天夜里,天上罩着一层薄薄云彩,月色朦胧。一个匪兵猛然喊着我的名字,把我从睡梦中惊醒。
出了牢门,只见那个匪兵一手拎着手枪,一手拿着大刀,吓了我一跳。没想到这个当兵的人还好,他看我过沟不容
易,还拽着我跳了过去。走了几步,他又低声告诉我:“不要怕,法官审讯。”他的意思是说,法官虽凶,还不及柏匪。
到了刑讯室,那儿已经有几个“犯人”在等着。那个法官先照例问我姓名、年龄、住址、职业,然后厉声地问:“在什么时候参加共产党的?担任什么职务?”
怎样回答呢?正在犹豫,那个法官好凶啊,睁大了眼睛咆哮起来:“说!免得皮肉受苦!”
好象做好了的把戏一样,那几个“犯人”说了:“你不是在民国二十九年参加共产党的吗?”
“对,对!”我连声说。
“你是不是共产党区委?”法官又问。
……
我一一承认下来。就这样给我定了“案”。
我总算是侥幸的了,虽然受了多次的恫吓,但却没受过一次刑。
十多天以后,又提审了。那是一个黑夜,法官硬把王集、太平庵一带特工队拉牛绑票的罪恶强加在我的头上。据说新四军因为缺乏供给,因此要我带了一个组专门干这个勾当。出狱之后,村里人背下问我:“王先生,你真的拉过牛,绑过票吗?你登报啦(当时的“皖东日报”)!”我只得苦笑笑。心直嘴快的就大声嚷道:“他妈的,拉牛绑票明明是他们自己的特工队干的,倒会洗干净身子,对好人头上推!”人民群众的评论是公正的!匪徒们企图把自己的罪恶,转嫁给共产党人,的确是枉费心机。
人间地狱柏匪司令部的牢房,简直是人间地狱。牢房是按号编的,都是一座座矮小的草屋。我被囚禁的三号牢房,长约一丈三、四,宽六尺多,屋檐不足五尺高,是麦秸和稻草搭的。牢房仅有三个小窗口,是作送牢饭用的;门是木栅栏,可以看到外面的院子。这么小小的牢房,却关了二十多受害者,屋子里挤得满满的。
这年夏季特别热,白天,烈日蒸得屋子发烫,加上人多热量大,“罪犯”们象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坐立不安;夜晚,又都用绳子背绑着,只好侧着身子睡,腿只能蜷着(脚上都是铁镣或粗绳子链着)。同牢的人你靠我、我贴你地挤着,热得直叹气。
天睛的日子还好过些,遇到雨天,那个罪就更难受。外面大下,里面小下。牢房里的地面低于外面的地面,不到片刻,屋里便象个养鱼坑,大家只好坐水牢。雨止了,水纵然排了出去,晚上却要睡在湿地上,硬用人身的热气把垫地的麦秸焐干。
这里蚊子、虱子、跳蚤、臭虫特别多。夜晚,身上奇痒难熬。日子久了,大家在入睡前偷偷地相互解去背捆的绳索。有一回,我朦胧睡去,两手不由地搭在胸上,被警卫牢房的士兵发觉了,便用带刺刀的长枪从木栅栏门的门隙穿进来,对着我的胸口,大声吼叫:“想跑!戳死你!”吓得我赶快把手背过去,让身旁的难友,背着手又把我的手捆好。
“罪犯”们在这样的牢房里,没有一个人身上的皮肤是正常的。有的满身是痱子,红得象死虾子,有的身上长疮,终日流血水。我的左腿破了,一天到晚流脓流血,至今腿上还留着几个铜元大的疮疤。
“罪犯”们在这样的牢房里,怎会不生病!生了病,匪徒是不给你治疗的,只好“听天由命”。我还记得这样的一件事。端午节那天,有个姓石的,他家人买通匪兵,送来了一小煨钵子红烧肉给他过节,姓石的一钵子肉吃完,还剩一些汤。有个叫朱显声的嘴馋了,就一口气把汤喝完,过后他又喝了一碗生水,第二天便患上了痢疾。“犯人”放风,每天只有两次(早晨和傍晚),患痢疾的人怎能受这样的限制,但匪徒们却不肯随便放他出入。这位病人不时地叫:“班长,行好吧!实在忍不住啦!”说了多少好话,后来才特许他不时地出去方便。那几天天又下雨,他经常鞋上带些大粪到牢房里,还把鞋枕在头底下,直到现在,一想起来,还叫人恶心。
残酷的屠杀柏匪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他杀人的方法是残忍的,随心所欲,无所不用其极。
据李志道说,柏匪的特务连不知杀害了多少人,有共产党人,有新四军“探子”,也有老百姓。“我们当兵的,要执行他的命令,如有违抗,一样处死。”他还说:“这个司令杀人才毒呢!在这里处死的人,一般不是枪毙,大都在河沿(司令部附近)挖上一个坑,夜晚把人带到那里,把嘴堵上,一脚踢倒,用三八式步枪上的刺刀,向人体的胸部(伏倒的就是背部)、腹部,一刀一刀地戳!戳过一、二十刀,戳得死者遍身血肉模糊,再把尸体推进坑里。”
“被害者这样处死,惨不忍睹吧!”我问。
“那当然罗!声音很难听,象用小刀戳在鲫鱼身上一样,发出“扑嗤,扑嗤”的声响,人嘴是堵住了,但还会听见受害人发出痛苦的呻吟。第二天早上,死者往往不是手撑出来,就是脚蹬出来!大概是人死心没死!”说到这里,他好象有些忏悔。
他还说到过在我入狱之前十多天,柏匪残酷地杀害一个革命者的情形。
那是一个晴朗的早晨,野兽们把一个革命者剥去上衣,绑在司令部大操场上的升旗杆上刺死了。为了显示自己的威风,柏匪早把操场周围布置好一排排枪上带着刺刀的士兵,并命令司令部所有成员到场行凶。
这个革命者,面对最后的考验,仍然面不改色。他挺着胸,昂首阔步地走上升旗台。临刑前,他怒视着匪徒们,高喊:“打倒国民党反动派!”“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
柏匪一声令下,匪部的成员一个接一个端着刺刀向革命者刺去。这位革命者就这样在敌人的屠刀下英勇牺牲了。
一个月色昏暗的夜晚,又一次大屠杀开始了。那天晚上,牢房里的人们如坐针毡,大家都没有入睡。这时,只见一群匪兵武装整齐地站在我们牢房不远的地方,刺刀的光亮在月色中隐约可见。不一会,一个士兵低声喊:“报告,我没搞过!”(大概是个新兵,意思是说,没有用刺刀杀过人,不会戳。)
“他妈的,没搞过?看别人怎么搞,你怎么搞!不准说话!”一个匪军官用严厉的低声斥责着。
接着,一群匪徒手打电筒,在二号牢房前按名单喊“罪犯”的名字,一个、两个、三个……名字喊完,紧接着一个匪徒高喊:“三号还有两个!”
三号牢房里的人们一听这话,神经都紧张起来,谁都会想到:这两个究竟是谁呢?有的屏着气,有的出粗气,有的甚至发起抖来。我的心也怦怦直跳。
不一会,三号的铁锁开了,匪徒喊出×××、×××的名字(叫什么名字记不清)。被叫到名字的这两位难友一面有气没力地答应了个“有”,一面找鞋拿衣服。外面催促着:“快!别穿鞋了!出来!”
野兽们把这十多个受难者(其他牢房有没有被提出的,还无从得知)两个架一个带走了。我们没有听到枪声,大概也是被活活地刺死了。
三号的这两个受难者,说来真是怪事。他们是在我入狱很多天以后的一天下午入牢的。他俩农民打扮,自己说,是送“案子”到司令部来的,不知为什么也把他们关了起来。
“你们是干什么的?怎么叫你们送‘案子’的?”我们问。他们说:我们是东王集附近人(什么村子记不清),今天摊我们两人担任瞭望哨。我们正在田里干活,乡公所来了人,要我们背上枪,带一张公事(公文),把一个人送到这儿来。送到后也没问什么,就把我们送到这号子里来了。
他俩下牢后,没有经过审问,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就这样被杀害了。
有一天下午,提审李志道。他回来后,说话神情大变,不停地说:“我是没命了,今晚逃不过去了!”果真,这天晚上把他提出处决了。出牢时,他一直吐着不匀的粗气。
还有一次更疯狂的大屠杀,那是在我出狱之后,大约农历六月二十一、二的光景。
屠杀的前一天傍晚,柏匪提出了二十一名“罪犯”,借口解往卢大桥受训。“罪犯”们被用绳索一个连一个排成长队;押解的匪兵约有一个中队。这批“罪犯”解到距古河约二十多华里的黄山(属巢县,在古河西)的一个空旷的山洼里,先用机枪扫射,以后又用刺刀一个个给补上几刀。
受害者的惨状,是可以想见的。据说,枪杀前将“罪犯”排成一字形,机枪一扫,东倒一个,西倒一个,有仰面的,有伏倒的,身上紧绑着一道道的绳索,有的头部打光了,有的胳膊不见了,有的五脏流出来……血肉横飞,遍地皆是。
当天下午,柏匪在独山脚下又枪杀了十一名,在含山县境的一个圩埂上(距古河上十里)枪毙了六名。
传说,这天在其他地方还枪杀了一些人。究竟这天杀人魔王柏承君通过秘密的、公开的方式一共杀了多少人?这巳没有人能够统计出来了。但死在柏匪屠刀下,受害者可能不止千人!
虎口余生抓去的人大多数被杀害了,只有少数人虎口逃生,活了下来。大约六月(农历)初七、八这天上午放风以后,各个牢房提出了一些“罪犯”,我也是其中的一个,这些人是准备释放的。但下午我又和二十多人被押了回来,据匪徒说,我们这批人还要在大王庙(在古河镇)受“特种训练”以后,才能释放。
“犯人”释放前要宣誓,宣誓的地方是在一座佛堂里,佛堂中间供设关云长的挂像,周仓、关平侍立两旁。供案上的大蜡烛台上点起一对红色大蜡烛,大香炉插有几柱香,红烛高烧,香烟缭绕。香炉下压有红纸写的誓词一张,上写:
立誓人×××,因一时糊涂,误入歧途,承蒙各级长官俯念苍生,宽大为怀……准予自新之路……获释之后,倘行为不检,言论不慎,仍与“匪军”瓜葛不清,定遭五雷击顶,飞机大炮轰炸而死,不得善终。
此誓。
香案旁站的是柏匪政治部主任孔繁仁,摆出一副狰狞可怕的面孔。
我和两个农民是最后进佛堂的。两个农民不识字,孔匪叫他们跪下,要我一句句给他们领读。
宣誓的目的很明显,是叫出去的人,赌咒发誓,不要讲出此中的秘密。
这何异于“掩耳盗铃”,真是自欺欺人!敌人的愚蠢真是到了可笑的程度。
在我们这批人释放前夕,还有一段这样的趣事。
这天晚上,柏匪要大家去看戏。演的是什么戏?是一出“斩魏延”。稍微敏感的人都能知道,也就是说,如果你在释放以后,说出他们的罪恶,便有马岱——他的特务跟在你的后面斩掉你的头。后来,柏匪也确实做到了这一点。
我离开柏匪司令部到大王庙受“特种训练”,大约在农历六月初十、十一的样子。
反动派的首脑说,我们这批人思想有问题,要我们受“特训”。“特训”时每天有“长官”给我们训话,说的不外乎反共反人民的内容。
一天下午,我们这批人统统集合在大礼堂里。不一会,反动头子漆道徵来了。他短粗的个子,头大腰圆,五十开外的年龄,说起话来舌音不清,又有点口吃。他来不是训话,而是最后一次审讯。上了讲台,从匪交给他一份名册。他接了名册,先戴上眼镜,然后左手捧着名册,右手拿着钢笔,按名册逐一点名询问。询问时,仍然是老一套,不外乎姓名、籍贯、住址、职业以及什么时候参加共产党的等。询问到一分之一以上的人,都没有留难,没想到点到我的名字,问题严重了。
他提起拿着钢笔的右手,两只眼睛直盯着我,说:“哦,你,你是全椒县城人,是当教员的,民国二十九年参加共产党的,那,那你是个老,老共产党罗!”接着,摆了摆手,厉声说:“那,那不准你自新!”
“不准自新”,不用说是死路一条!我能就这样白白地死去吗?不!我不知哪里来的那一股勇气,马上编出了一套(有些是有根据的,有些是莫须有)谎言:
“报告,我有话说。”
“你有什,什么话说?”他提起了那将要在名册上准备画什么东西的钢笔。
“我虽是共产党,可是我自己还不知道!”
“你是共产党。怎么自己还不,不知道?”
“事情是这样的:这次我被捕,是韦雨农供认出来的。韦雨农和我在小学时(第二高等学校)同过学,民国二十九年他在全椒赤镇当区长,我在全椒黄花观学校教书,学校也在赤镇辖区内(以上都是事实)。有一次,他在区内视察,路过我们学校,和我见了面,谈到读书问题,约我组织一个读书会。哪个青年不要求进步,读书是件好事嘛,我就答应了……”(这是莫须有的事)。
他打断了我的话,问我道:“搞过些什么活动?”
“只是说,没有这个组织,更没有什么活动。这次韦雨农被捕,说这个组织就是共产党的组织,他供出我的名字,我就被抓来了。所以自己是共产党,自己还不知道。”
他听了我这一派谎言,伪装仁慈的样子,频频点头,说。“原,原来如此。坐,坐下!”
坐下以后,我的心仍在急剧地跳动着,始终忐忑不安。不大工夫(约十分钟左右),柏匪武装整齐地来了,跟随着的十多个卫士如临大敌,个个头戴钢盔,手持手枪。柏匪侍立在漆匪的身旁,面对着我们这批人虎视眈眈。我想起刚才的场面,不由内心又庆幸起来。杀人魔王柏承君是不愿听到任何人翻案的。如果他早到十多分钟,定会斥我抵赖,提出立时枪毙。反动派杀人如儿戏,何况你又曾自认是共产党人,匪头漆道徵也会照顾他的威严,立刻把我处决的。幸好柏匪迟到一步,我总算是虎口余生。散会了,难友们都说,当时都为我捏着一把汗,并说我胆大,善于应变。
不几天(大约在农历六月十五、六),我们这批人释放了。这又是一场惊恐。
这天早晨,柏匪亲自来放人,他把我们这批人集合在大操场上,开始训话:
…….你们这班‘匪军’,总算祖宗老子有德,承蒙各级长官宽大为怀,准予自新……释放之后,如再行为不轨,那是毫不留情的……”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旁边的随从递上一张纸。他接过那张纸,又说:“不过,这里面还有十六个人不能释放,还要回押!”
事前就布置好了,他的话刚落音,门外进来了一排匪兵,个个枪上刺刀,站立一旁。
这十六个人是谁呢?谁都会想到自己在不在这十六个人之内呢?大家一个个面色铁青,心里象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柏匪宣布了:“×××、×××、×××……”一个、两个、三个……直喊到十六个,没有喊到我的名字,我的心才象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一个,两个,三个……十六个人被抓出去,用绳索背绑起来,排成一长串,又押回那可怕的魔窟去了。
这该平安无事了吧!哪知一惊始息,一惊又起。柏匪又开腔了:“马上就解散回家!但这里面还有十个人给我留下!”接着他又宣读“×××、×××、王福伟……”
这回可点上我的名字了。我只得硬着头皮站了出来。
人们纷纷离开了。柏匪把我们这十个人带到操场的另一角落,先用威吓的口气问:“昨天晚上的戏,你们懂吗?以后在外面如果行为不轨,言语不慎,小心你们的脑袋!”后来又假惺惺地说:“这回在牢狱是吃了些苦,身体都好吗?回家之后,常跟我写信。要事做,来找我……”
十个人的表情各有不同,有的目瞪口呆,有的唯命是听,有的没有一点人色……柏匪走了,我们才象笼中鸟,各自惊飞。
出了大门,我的三弟正在等候我。他为我久久不出去,又看到绑回十六个人,也着实焦急了一番。到了古河街,我匆匆忙忙洗个澡,剃了头,吃了一顿饭,便和三弟离开了古河。
出了古河镇,我不知怎么的,不由地不时回过头来看看,越看越害怕,直觉得那魔窟里挺立着的一棵棵柏树,都象一把把带血的刺刀!
提心吊胆回到瓦屋刘村,已是月色满地了。村子里的人,听说我回来了,都来看望我,问这问那。看到我剃光了头,面部苍白、瘦削,腿上流脓流血,有的为我受尽折磨而感叹,有的为我侥幸获释而庆贺,有的则痛骂反动派的残酷……
回到家里,我着实整天焦愁。柏匪是说到做到的。匪窟的秘密叫我不说,这怎么可能呢!
五、六天之后,柏匪疯狂大屠杀的消息传来,又怎能不叫我吃惊呢!
十多天之后,又听说古河附近被释放的江天柱,在深夜里被匪徒们从床上拖出村后的塘边杀害了,这更使我朝夕焦虑。家里人、村里人也都为我生命的安全焦虑不安。白天的日子还好过些,一到夜晚,真是提心吊胆。好在村里人都能为我通风报信。只要狗一咬,或者有陌生人上村子来,他们就会通知我。有一天夜晚,我受了一次虚惊,这天夜里村子南北头狗吠得厉害,只见村后小路上有几个人影在晃动。这是些什么人,我怎敢动问,便从村前的枣树丛里钻出来,穿过前面的大冲,溜到对面岗子上的小庄子里。一小时以后,村子里人来了,告诉我没有事,我们才一道回去。象这样的惊恐,也不知经历了多少次。附近的小村庄差不多都做过我的夜晚避难所。
还有更讨厌的东西,那就是全椒县特党部(国民党特务机关)。他们把我当作共产党人,经常找我麻烦,派特务找我,要我到程家市去,也给我精神上造成很大的威胁。
抚今忆昔感慨万千事情已经过去二十一年了。国民党反动派给我在心灵上和肉体上造成的创伤,我永远也忘不了。
抚今忆昔,令人感慨万千!
二十一年前的今天,我正在敌人的魔窟里,受折磨,吃苦头,几乎死于非命;而今天,我却自由自在地幸福地生活着。
二十一年前,我是个教师,解放后,我仍然是教师,可是一切都起了根本的变化。二十一年前的教师,不仅受歧视,而且常常会受到无端的迫害;而在解放了的新中国,在党的教育、培养,以及同志们的帮助下,我只是做了自己应做的工作,党和人民群众却给了我一次又一次的荣誉——“模范教师”、“先进工作者”。去年,我还当选为县人民代表!
我痛恨旧社会,更加热爱新社会,热爱党,热爱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
一九六四年七月
资料来源:
《安徽文史资料》第十六辑(1983年12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