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张佳怡
整理：文鸢
我妈说一九九六年七月二号那天早上发生的事情足以让她回忆一辈子。
奶奶竟然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眼含热泪地说∶闺女，还是你待我好，照顾我十几年啊！
但是她接下来说得话却更雷人，说∶妈终于要走了，再也不拖累你们了，不过我有个愿望，把你家的老院子给老小换换吧！
俗话说，庄稼佬，偏心小！
奶奶嘴上和我妈说得够亲，实际上内心还是偏心她小儿子，也就是我小叔啊！
老小就是我亲小叔。
我爸兄弟两个，他是老大。
当年爷爷在我们镇上的供销社上班，本来爷爷退休，最应该替班的是我爸，他是老大，家里的顶梁柱。
更何况我爸人也聪明，肯吃苦，能说会道，如果让他顶班的话，绝对能帮家里不少忙。
但是奶奶心疼我小叔，那时候小叔才17岁，没学上，一天到晚跟着村里的几个泥瓦匠搬砖盖房子。
于是奶奶就下了决心，让爷爷务必要把这个轻省的工作让给我小叔。
爸爸虽然心里不太舒服，但是他是老大，自然得先让着弟弟。
没办法，最后只好是小叔去上班了，成了吃公家饭的正式工。
而我爸半年后结婚，我妈是邻村的，比我爸大了三岁，家庭条件比较好，娘家五个哥哥只有她一个闺女。
大家乡里乡亲的，自然对彼此的情况也了解了不少，我妈喜欢的是爸爸的勤劳和聪明，相信自己跟着他肯定能享福。
妈妈结婚的时候，姥姥家陪送了全镇最漂亮的柜子和桌子，光抬嫁妆的人就排了一里多地，虽然比不上古代的十里红妆，但是在那个吃饭都成问题的年代也算是很风光的婚礼了，如果说是二里红妆一点都不为过。
可是，就在大家都羡慕不已的时候，我奶奶却一点都不开心，扭着小脚，磕着瓜子皮，狠狠地撇着嘴说∶有什么了不起啊！她要模样没模样，要文化没文化，年龄还比我儿子大，无非就是娘家有点小钱，否则谁愿意娶她呢！
妈妈嫁进门后，奶奶就彻底解放了。
地里的庄稼活是她和我爸一起干的，屋里的家务活，洗衣服，做饭，打扫卫生，这些活儿都由我妈一个人做，奶奶年纪轻轻六十岁不到却翘起了二郎腿学习当婆婆。
我哥哥三岁的时候，爸爸张罗着盖房子。
那时候大家都是以种地为生 ，没有任何的额外收入，我们家盖房子的材料和钱全部是借的。
沙子是爸爸妈妈自己亲自去村子后面的河滩拉回家的。
砖，瓦和木料，都是爸爸赊账拉回家的。
只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我爸妈在没有一分积蓄的情况下，给我们建立了一个漂亮的家，五间正房，底下是两间偏房，院子很大，爸爸全部打成了水泥地，院子的一侧还专门挖了个地下室。
在当时的农村，我们家的房子在村里里那可是数一数二的气派，提起来大家都要朝我爸竖大拇指。
盖好了房子，爸爸就跟着朋友一起进城干活了。
而我妈则留在家里干庄稼活，还要照顾我们兄妹俩人。
分家后奶奶只单独住了两年，爷爷去世后，她患上了中风病，刚开始比较严重，口眼歪斜，半边身子偏袒，不能走路，吃喝拉撒都在床上。
为了方便照顾她，妈妈只好又把奶奶接到我们的新家住。
而这时候小叔已经结婚，娶了他们领导的独生闺女，对方不愿意回农村住，为了维持小儿子的婚姻，奶奶把她和爷爷的所有积蓄都拿了出来，花了不到两万块钱，在城里帮小叔买了一套商品房。
小叔的工作是爷爷给的。
娶媳妇是我爸和爷爷奶奶一起帮忙娶的。
婚后的新房子也是奶奶帮他买的。
小夫妻俩住在城里，有着稳定体面的工作，过着人人羡慕的小生活。
小叔和婶子没有照顾过奶奶一天，说起来是没时间，要上班的人哪有农村人那么自由自在，想干嘛就干嘛。
一年到头，小叔回老家的日子也就是过年那几天，带着小婶回家给奶奶磕个头，拿两包她爱吃的点心，然后在我妈新铺的床上躺上两晚，和村里的长辈们说说话，打个招呼，这就算是把义务尽到了。
奶奶高兴得逢人就夸，我这小儿媳妇有本事哩，人家那娘家爹可是县上的大干部。
和她平辈的爷爷奶奶们爱开玩笑，说∶老嫂子，既然你小儿媳妇那么好，长得漂亮，性格又好，还有钱，你咋不去她家住几天呢？也让老大媳妇喘口气，瞧瞧她一个人，又要种地，又要照顾你和孩子，累得背都要弯到地上了！
奶奶最不乐意听到这样的话，眼睛一瞪，嘴巴一撇，满腹的委屈就出来了，说∶咋?她一个农村妇女，要啥没啥的，不伺候婆婆她还能干啥?我们娶她就是让她来干活的，否则就凭我家老大的模样，说破天也不能要她啊！
没文化，太老实，这些都成了我妈的短处，奶奶时不时就要拎出来抖搂一番。
自打中风，生活不能自理以来，奶奶一直都是在我们家住的。
我妈每天晚上陪着她一起睡，给她洗脸，洗脚，洗衣服，端饭，喂饭，伺候得面面俱到。
而我爸在城里则定期帮她请医生，买药。
说来也奇怪，可能是心情好，奶奶的身体竟然慢慢恢复起来，意识很明白，能拄着拐杖独自行走，能自己吃饭了。
不过身边还是离不开人，我妈必须得天天晚上陪着她睡觉，两人变成了相爱相杀的亲人，奶奶一会儿不见我妈就要找她，但是在一起的时候，她却依样有许多不满，对我妈是各种指责。
那么多年，我妈也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对奶奶是各种忍让和包容。
此后到90年代初的时候，我爸总算是在城里也奋斗了一套小房子，把我和哥哥接到城里上学。
我妈和奶奶大部分时间都在农村，只有冬天冷的时候，爸爸妈妈会专门把她接到县里住上几个月。
奶奶进城的时候，小叔也从来没有接过奶奶。
后期小叔的生活特别不顺。
随着市场经济的蓬勃发展，公有制供销社被取消，我小叔和婶子瞬间成了下岗工人，之前过惯了被人捧着的日子，两个人下岗后特别不适应，小婶在娘家的帮助下开了家小报亭，总算是能维持住个人的生计。
但是小叔却是啥也不愿意干，我爸让他跟着一块儿去工地干活，他嫌累，嫌丢人，宁愿在家里吃闲饭也不愿意出去工作。
夫妻两人是一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
没过多久，小婶就坚决和小叔离婚了，把孩子也带走，唯一的那套房子自然是归了娘俩。
小叔没了工作又没了家，实在没地方去，只好回老家住在爷爷奶奶的老院子里。
其实那老院子地方也不小，主要是年代久远，中间的三间正房比较完整，两边的厢房有些破旧罢了。
我爸的意思是把爷爷奶奶的老院子给小叔，他只需要简单修缮一下，再盖上两间偏房，也算是一座舒舒服服的小院子。
然而小叔不愿意，不舍得花钱，借口老房子地气不好，只打算暂住，不同意修缮。
这时候我哥已经高中毕业考上了大学，考虑到他以后的结婚问题，我爸就卖了我们家县城里的小房子，重新添钱又买了套四室两厅的大房子。
到此我妈和奶奶才彻底搬去了县城住，农村的地也不种了，我妈在家里安心照顾奶奶，爸爸一个人带着个班组干工地上的活儿。
奶奶是一九九六年七月二号的早上走的。
她得了肠病，肚子涨得跟鼓一样，完全吃不下饭，靠输液维持生命。
为了让奶奶能安心睡觉，我妈不分白天晚上地帮她揉肚子。
奶奶老说我妈手大，手掌上的肉比较多，她给人揉肚子有力度，而且还很舒服。
生病以后，奶奶最喜欢我妈帮她揉肚子，每次都是在我妈一下一下地推揉中，奶奶才能安然进入梦乡。
七月一号的晚上，我妈几乎一夜没睡，坐在奶奶的床上照顾了她一晚上，只要听见她开始哼哼，就赶紧起身帮她揉肚子。
早上那会儿我妈实在是抗不住了，抱着奶奶的肚子就呼呼睡了过去。
睡梦中就梦到了奶奶，笑眯眯地看着她说∶闺女，我要走了！
然后奶奶身上的黑衣服变成了白色。
我妈吓得一个愣怔，大喊一声∶妈！
瞬间醒了过来。
发现奶奶正用双手抱着她的脸，满脸慈祥地看着她，用自己的嘴唇一直轻轻亲吻着她的额头。
看见我妈醒来，奶奶的泪水滚落了下来，说∶闺女，还是你待我最好了，比亲闺女都亲啊！我卧病在床十几年，你照顾了我十几年，没有说过半句怨言啊！眼下我就要走了，你可好好歇歇吧！
我妈刚要说话，奶奶又道∶不过我有个心愿啊！你看看你弟弟，他家也破了，工作也丢了，以后可咋办啊！我的意思是，你们两家把村里的房子换换吧！你们那房子盖得漂亮，反正也不住，换给你弟弟吧！他有了房子也好再娶个媳妇啊！
我妈当时就听得征住了。
说到底，奶奶她老人家心里还是偏向着小儿子啊！
奶奶拉着我妈的手，恳求她答应，说否则就死不瞑目了。
你说这不是难为人的嘛！
我妈心里纵然有一百个不同意，但是在临终人的面前，又如何能做到拂袖而去呢？更何况她和奶奶在一起生活那么多年，彼此也是很有感情了。
无奈之下，我妈只好含着眼泪点了点头。
奶奶在我妈的怀抱中含笑而去了。
安葬了奶奶后不久，小叔就来找我爸准备换房子了。
我妈是个守信之人，既然答应了奶奶，自然就会遵循承诺，让我爸回老家收拾了东西，真的和小叔换了房子。
稳妥起见，小叔还专门找了村干部，给我们两家写了见证书，证明爷爷奶奶的老房子给了我爸。
后来没多久，村里统一补办产权证明，老房子的房本上就正式写上了我爸的名字。
我们家的房子写的是小叔的名字。
事情到这里还没完。
2005年的时候，我们村突然要建工厂，而爷爷奶奶的老房子又正好在拆迁范围之内。
我爸还没来得及重建呢，老房子就要拆了，赔偿特别可观，大大小小总共给分了八套商品房。
这下小叔彻底傻眼了，他住的地方不在拆迁范围内啊！一分钱不赔的，小叔肠子都要悔断了。
而且此后我们家就过得特别平稳。
05年拆的房子，我哥哥07年考到县财政上班，我09年考的教师编，我和哥哥膝下都是两个孩子，一儿一女。
现在爸妈跟着我和哥哥一起生活，有时候在我家，有时候在哥哥家，嫂子人也特别好，帮我父母交了养老保险，两个人退休金2000多，完全可以自力更生。
人们都说我妈是得了奶奶的济，老人去世是躺在她怀中笑着走的。
这得是多大的福报啊！
曾经看过一段话，如果你人到中年，但是父母还健在的话，那就是最大的福报！
表面上看是我们在孝敬父母，实际上却是父母在给我们机会，修炼我们的德行，以便于增加福报！
我妈照顾了奶奶十六年，孝顺了十六年，临终被奶奶亲那一口，应该是对她十几年辛苦付出的最好汇报了。
而我们家得到的这些福报，肯定是奶奶刻意给我妈的机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