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冯骥才说，每每到了冬日，才能实实在在触摸到了岁月。
这大概就是天寒岁暮的缘故，有了新年作参照，时光开始倒计时游走，才会感觉具体而警醒。
人总是在快要失去时，才会后悔为何当初拥有不知好好珍惜，如今想尽力抓取却时日无多。
时光如此，人生亦然。客来客往日日，花开花落年年。岁月从不待人，我们只能努力追风去。
岁暮对古人而言，不只意味着一年将尽而岁月不居，更象征着英雄迟暮却功业无成，空悲叹。
尤其与天涯羁旅和岁暮思家交织在一起，正如姜夔所叹：万里乾坤，百年身世，唯有此情苦。
1
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
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
—唐·孟浩然《岁暮归南山》
当孟浩然在太学赋诗以“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艳惊四座时，不会想到这年岁暮就要落寞归去。
公元728年，他科举落第，滞留京都另寻出路，并与王维成为忘年之交。传言二人论诗时玄宗突然驾到，孟浩然躲于床下不敢面圣。
王维亦不敢欺君，据实已告，于是便有了玄宗问诗而孟浩然自诵此诗触怒龙颜自绝后路的遗闻轶事。
这段传闻太过盛行，甚至盖过了此诗本该有的艺术性，仿佛坐实了愤世嫉俗的怨恨之意。
可在我读来，就是一份怀才不遇的年终总结。科举无望，那就收拾行囊归卧我的南山茅庐，不再追求北阙上书的仕途之路。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不过落榜后的无奈自嘲罢了，谈不上对明主不明的影射微词。
每当岁暮年终，谁还不慨叹几句人来了又去，钱包空了又空，只有自己还蹉跎在牛马半生。
白发无情催人老，春归有期送年光，孟浩然将入不惑之年，功名未成，穷困潦倒，自然心惊。
漫漫长夜孤枕难眠，他独自守着松月照夜窗想着这半生寥落，内心不免空落，找不到归属感。
此诗清雅隽永，不事雕琢，字里行间落寞哀愁有之，心怀不甘有之，可解读为怨愤幽恨，私以为过之。
2
岁暮远为客，边隅还用兵。
烟尘犯雪岭，鼓角动江城。
天地日流血，朝廷谁请缨。
济时敢爱死，寂寞壮心惊。
—唐·杜甫《岁暮》
杜甫的这首岁暮感言，大有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之感。
公元763年的大唐，充满内忧外患，内有安史之乱还未平复，外有吐蕃攻陷蜀郡西北边境。
杜甫一路颠沛流离，看到岁暮天寒边地还有战火纷飞，血流成河，充满忧虑与苦闷。
边关战马嘶鸣，狼烟四起，朝着雪岭行进。鼓角喧天，局势紧张，响彻整个江城。
天地间尸横遍野，血流成渠，可仍有些素位尸餐的贪生怕死之徒，不敢为民请命，为国捐躯。
到了生死存亡之际，要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救生灵于涂炭，他岂会惜于一死。
只是一袭布衣，没有施展报负的机会，白白将壮志雄心消磨在寂寞的天涯羁旅里，岁岁又年年。
此诗写得荡气回肠，不似杜甫以往失意文人的忧国忧民形象，倒有几分武将的飒爽雄姿。
不管是岁暮年终，还是人生暮年，杜甫都在以笔为剑，以墨为锋，全心全意关注着天下苍生。
3
岁事朝朝迫，家书字字愁。
频沽深巷酒，独倚异乡楼。
诗骨梅花瘦，归心江水流。
狂谋渺无际，忍看大刀头。
—宋·戴复古《岁暮呈真翰林》
一年将尽，漂泊游子最盼望的事情就是早日还乡。
在古诗词里，关于还乡有个有趣的典故，叫做大刀头。汉武帝时李陵败降匈奴，汉昭帝即位后派遣使者前往匈奴招降李陵。
酒宴上，使者无法与李陵直接交谈，便多次以目光示意李陵注意刀环，意为可还归汉也。
因刀环在刀之头，大刀头就成为“还”的代名词。杜甫中秋思乡时曾言，“满目飞明镜，归心折大刀”；高适送别友人时也叹，“赠君从此去，何日大刀头。”
岁暮漂泊在外的戴复古也急切还乡，年底了，世事相催，写给亲人的家书上又是字字生愁。
他频频前往深巷沽酒买醉，独自倚在他乡楼上遥想故乡的亲朋好友与山水草木，来排遣孤独。
如今人共梅花瘦，梅花似诗清幽浪漫，诗似梅花高洁坚贞，归心则如江水滚滚流淌不曾停歇。
这一年的计划谋算，谬误不断，狂妄有余，也都没有实现，只能强忍着盼望早日衣锦还乡。
诗人如此渴望还乡，但“诗骨梅花瘦”又暗含坚守之志，恰如梅花香自苦寒来，蕴含希望。
他还曾言，“客路有岁年，归心无昼夜”，道出了古往今来无数漂泊游子的一生渴望。
4
爱子心无尽，归家喜及辰。
寒衣针线密，家信墨痕新。
见面怜清瘦，呼儿问苦辛。
低徊愧人子，不敢叹风尘。
—清·蒋士铨《岁暮到家》
当岁暮到家，一年所有的等待与奔波都有了意义。
此诗读来悲喜交加，温情暖暖，既有可怜天下父母心的赞美，又有乌鸦反哺寸草心的深情。
母亲对儿子的岁暮归来喜出望外，这一生的牵绊都密密麻麻地缝制在寒衣里，氤氲在墨痕未干的一封又一封家书中。
一年未见，儿子又清瘦了许多，母亲一遍又一遍问询在外是不是辛苦艰难，到底遭受了多少委屈。
儿子有心隐瞒，这些年未能晨昏定省侍奉身前已是不孝，又岂敢将这些羁旅风霜说给母亲听，徒增担忧。
为母者满心怜爱，为子者满怀愧疚，让一年以来的彼此思念在此刻深情兑现，终究岁暮心安。
今日春运已经开启，不知多少人已背起行囊，迎着风雪踏上了那条就做归心似箭的回家道路。
岁暮，是回家的讯号，是心灵的归途。愿我们都能奔赴各自故乡，与爱的人共度烟火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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