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父亲活了100岁。这不是我感到最自豪的。我最感到自豪且幸运的是，我父亲就在去世前的几个月，生活还能基本自理。每天自己起床，穿衣，洗漱；自己上街上和其他老年人在一起聊天，拉家常。该吃饭的时候，自己就回家。吃饭前自己到洗漱间洗洗手，坐到餐桌前，自己吃饭。而且饭菜从来不往桌子上掉。吃完饭，纸巾擦擦嘴，再擦擦无意掉在餐桌上的饭点。晚上，看完新闻联播，再看看其它戏剧节目，到了8点钟，自己去卧室，脱衣睡觉。只是每月一次洗澡，或者有时泡脚，才需要照顾。

后来觉得头晕，去了医院住院半月。医生说是老年病，岁数大了，生理机能退化。让回家调养。

从此便卧床不起。一直头脑清醒。但是精神很快衰退，有点嗜睡了。一直到去世，浑身没有不舒服的感觉。只是大小便得使用纸尿裤了。害怕父亲长期卧床，出现褥疮，我从网上买了防褥疮的充气床垫。

但是父亲卧床几个月后，还是离开尘世了。我没有感到悲伤。因为父亲的晚年不仅远离血雨腥风，而且活得很有尊严，他基本没有拖累我们。卧床几个月，让我们照顾，正是给我们提供了尽孝的机会。

如今，我也是70开外的老人了。我很羡慕父亲的晚年岁月，但是，我不敢保证我能够像父亲的将近百岁的时候，还活得那么有尊严。

人生既不能设计，又不能把控。我甚至不知道我什么时候离开这个世界。其实，不光是我，我估计绝大多数老人，都无法预见自己的未来。

二

最近，我每天早上，或者晚上，去公园散步的时候，经常会发现有中年人推着一个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位老太太，衣衫不整，头歪着，鼻子上粘着什么管子，好像是吸氧气的。可能是老太太肺部功能不太好了。老太太的精神状态极差，双目微闭，嘴角还会流出哈喇子。推车的中年人不断更换。据说，老太太有五个儿子，两个女儿，都很孝顺，而且都在附近住。弟兄姊妹几个轮班照顾老太太。已经有半年多时间了，这也是老太太的福气。但是，我心里总觉得，老太太这时的生命质量已经很差了，人生尊严已经严重衰微了。此时，我心里不由生出几丝悲哀。

早在10年前，我在体育场打乒乓球，就遇到一位女士，推了一个轮椅。轮子上坐的是她的父亲。那位老先生身体消瘦，衣服倒是齐整，就是精气神太差。歪着头，闭着眼，嘴角流着口水。很长时间一动也不动。那位女士是乒乓球爱好者，但是需要照顾老父亲，不能亲自下场打球，只好推着父亲来观看。我心里揣测，这位老先生也是到了人生最后的时光了。他的人生光彩也已经消失差不多了。如今活着，就是给儿女们增添了尽孝心的机会。可是，他给的时间相对比较长，就是坐轮椅，顿顿让孩子们喂饭，吃喝拉撒全都需要人照顾，也坚持了五六年，这对儿女们真的是一种考验。

其实，我还见过更惨的。一位退休老教师，卧床不起十几年。最后，我们去医院看望他的时候，正好护士给他注射药品，发现他的臀部竟然是凹陷进去的。这时，我马上想起了“皮包骨头”这个词。已经瘦到那样的程度了，但是生命体征还在，孩子们还得天天照顾他。也许他内心不想再拖累孩子们了，然而，他不能决定自己是屈辱的活着，还是有尊严的离开了。

三

10年前，一些地方出现的传统文化讲堂很活跃了一阵子。现在可能也还在继续着。

那时，有一位40多岁的中年人，作为大孝子被邀请到各地去讲课。这个中年人姓什么叫什么我都忘记了。但是，我记得他讲课时的状态。双手拿着话筒，非常平静地讲他孝敬父亲的故事。

这个中年人，在他20多岁的时候，被批准出国务工。他还有一个已经和他谈婚论嫁的女友。就在这时，他父亲遭遇车祸，成了植物人。为了照顾父亲，他毅然决然放弃出国务工的机会，也放弃了和女友的婚姻。

一转眼他父亲的植物人岁月超过20年了。他也从一个青葱小伙变成了中年大叔。没有工作，没有事业，没有爱情，没有婚姻，当然也没有后代。他自豪的是自己把卧床20多年的植物人老爸照顾得没有褥疮，被褥干净。连一些医院也请他去讲护理经验。然而，无论他给父亲天天喂饭，天天洗脸擦身子，天天做按摩，天天擦屎刮尿，天天和父亲说话，但是父亲却全然不知。

有人说他孝心感天动地。但是也有人说他未必是遵从父亲意愿。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果他父亲有朝一日清醒过来了，会赞成儿子为了一个植物人老爸，牺牲了自己一生的幸福吗？会同意他不结婚，耽误了传宗接代的重任吗？他父亲会不会主动结束自己生命，不再成为儿子的拖累呢？

某地一小区，有一男士，老伴卧床十来年。而且早就成了植物人，但就是还保留着那一股气息。该男士很早就把老伴的寿衣棺木都准备好了，就等着她咽气的那一天。可是，这位老太太就是不咽气。该男士请了一个保姆照顾老伴。反正一个植物人，就是喂饭，换纸尿裤，擦洗身子。保姆早上来，晚上走。该男士耐不住寂寞，和一个丧偶女士好上了。植物人老伴成了影响他们结婚的障碍。这个植物人老伴如果能够支配自己的生命，还会如此没有尊严的活着吗？

四

人老了，如果生活自理能力丧失了，成为家庭的累赘了，影响孩子们的家庭幸福了，活着的意义真的不大。

其实，天下的儿女大多还都是愿意对父母敬献孝心的。毕竟父母的恩情大于天。但是，百日床前无孝子，实实在在地是人生经验的总结。照顾一个卧床不起的老人，那份辛劳，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是无法体会的。我的父母人生的最后阶段，我都是陪伴在身边的，对于照顾失能老人我是有切身体会的。我父亲去世后，给父亲烧过三日祭奠香火之后，我累倒了，到医院住了10天院。那是真累，心累，身累。

作为古稀老人，我自我感觉身体还不错，不仅不是家庭累赘，而且还能照顾孙子，还能继续为家庭最贡献。我很开心。但是人总是会老的。10年后，20年后，自己是什么样子？是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还是在这个世界苟活？谁都不敢打包票。我欣赏一位老同事的话：慢慢老，快点走。这固然是一种非常美好的设计，但是怎么让其变成现实？

我的一位长辈亲戚，在85岁的时候，一天觉得身体不适，就想去村里卫生室让医生看看，买点药吃。走到半路，突然倒地，撒手西去。这位长辈一向身体不错，生活完全自理。属于慢慢老的哪一类老人，最后走的也确实干脆利落，好不拖泥带水。人家那真是最好的晚年结局。但是，这种结局是上天安排的，不是自己能够把控的。

最近我在网上看到什么地方研制出一种可以让失去自理能力和人生尊严的老人，进入一个什么空间，在30秒时间内，有尊严地、毫无痛苦地自然结束生命。这种设备，可以叫做安乐死设备。国家是否加大对这种设备的研制生产规模，让各个地方都有这种安乐死设备？

更重要的是，加速安乐死立法，让失去生活自理能力的老年人，根据自己意愿有尊严的离开这个世界。

据说，日本有人提议，让70岁以上的老年人剖腹自杀，那太残忍了。但是，让自愿离开这个世界的老年人，有尊严而又无痛苦的离开尘世，不仅是非常人道的，而且是能够彰显社会文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