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想分为两类,一类基于相邻,一类基于类比。
听到中秋节,立即想到月饼;听到曹雪芹,立即想到红楼梦;听到武松,立即想到打虎;听到门捷列夫,立即想到元素周期表;听到勾股定理,立即想到直角三角形;听到3.14,立即想到圆周率;听到abcde,立即想到fg;等等。
这些都是联想,都属于联想中的第一类。中秋节和月饼,门捷列夫和元素周期表,常常是一起结伴出现的,我们看到其中一个,立即想起另外一个(或几个)。
你会发现,记忆也是基于联想,而且是基于第一种联想。
当我们背课文,在某个地方卡住时,只要有人提示下面开头的两三个字,我们立即可以顺利地背下去。为什么?就是因为我们以前朗读时,这两三个字与后面的内容是牢牢绑定在一起的,一听到它们,我们立即可以想起后面的内容。
学习显然需要用到这一类联想。假如看到勾股定理,把勾股定理四个字看了100遍,却想不到直角三角形,是做不出有关的数学题的。
这一类联想,虽然很重要,很有用,但是在两类联想中,属于比较容易、比较低级的一类。
由于这种联想能力,掌握起来比较容易,所以很受一些人欢迎。比如,一些人能熟练说出,四川是天府之国,四大名著是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李白是诗仙,杜甫是诗圣。他们说出来时,心里会觉得得意。其实这种知识很廉价,可以说是毫无价值。
另一种联想,基于类比的联想,属于高一点的层次,比较难,或者说非常难。
为什么非常难呢?因为它要从一个东西,联想到另一个从来没与它一起出现过、与它离得无穷远的另一个东西。
例子——
鲁迅在《纪念刘和珍君》中有一句话:“人类血战前行的历史,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是一小块”。
人类的历史,我们都多少学过一点。煤怎么形成,我们也能说出来,因为在科学课上学过。但是,这两个知识,平时从来不在一起出现,它们离得太远了,好像完全不相干(一个是历史知识,一个是科学知识)。鲁迅却从其中一个,想到了另一个。所以他厉害。
再比如,在鲁迅《故乡》的结尾,有这样一段:……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来了。闰土要香炉和烛台的时候、我还暗地里笑他、以为他总是崇拜偶像,什么时候都不忘却。现在我所谓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只是他的愿望切近,我的愿望茫远罢了。”
香炉和烛台,是祭拜神灵用的。受过现代教育的人,当然都知道祭拜神灵是迷信(听到拜神,立即想起迷信,这也是第一类联想)。鲁迅却在这里看出,“我”对未来的希望,与闰土崇拜的神灵,其实是一回事。真厉害!
再比如,梭罗在哪篇文章里,有这样一句:“我桌上摆着一块玩石。我赶忙把它丢到窗外去。我大脑里的灰尘还来不及擦拭呢!”(大意如此,我凭记忆写的,不是准确的原文)
玩石会蒙上灰尘,需要经常擦拭,会一直消耗主人时间。梭罗突然醒悟到,他大脑中的思想,也蒙着许多灰尘,需要打理,哪能耽误功夫,去擦拭石头?他吓得赶紧把石头丢出去了。
许多人听到好电影,好书,就忍不住要去看,不想错过。好像很正当,对吧?爱默生却说(也是凭记忆,不是准确的原文):我宁可错过一幅好画,一本好书,一个好人,也不愿意让我围着它们转,使自己变成一颗卫星。
恒星行星卫星,我们在科学课上学过,知道它们是什么,也知道行星绕着恒星转,卫星绕着行星转。不过,我们虽然知道这些知识,它们对我们却没什么用。我们从来不会像爱默生这样使用它们。他用卫星警示自己:不要被别的东西吸引,而脱离自己的正业和使命。
上面的例子,都来自文学家。其实所有思维能力超凡的人,都擅长这一手。来看看著名的科学家吧。
汤川秀树是日本第一位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在他的自传《旅人》中,有一章的标题是“结晶”——
这一章写他人生发展的关键事件。他在这一章的结尾这样说:
结晶,结晶核,单晶等,都是科学名词。玻恩的《原子力学》,更是艰深的科学书。汤川秀树却从晶体生产的各阶段中,看出了自己的人生发展。在大科学家那里,所谓的专业科学知识,与生活中的事情都是贯通而不隔离的。(我一直不喜欢专业知识中的“专业”两个字,因为在我看来,那往往代表与生活隔离。)
费曼有一回与一位数学家朋友在一起,有好几分钟,那位朋友一直盯着天上的白云看。费曼说:物理学很像云的形状。当你看着它们时,他们似乎不变化。可是,如果你几分钟后再去看,它已经大变样了。
爱因斯坦:生活就像骑自行车,为了保持平衡,必须一直前进。
还有牛顿那广为人知、永存不朽的话:我不知道世人怎样看我(老贾注:世人认为他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科学家),在我自己看来,我就像在海边沙滩上玩耍的小孩,为有时捡到几片美丽的贝壳而喜欢,但真理的大海,我还没有发现。
我们说起牛顿的成就,微积分,万有引力,日光的组成等等,一个个都是震古烁今的伟大发现,在牛顿看来,它们只是海滩上的几片贝壳,而未知的真理则是大海。我们说他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科学家,在他看来,他就像捡贝壳的小孩。他的认识是多么生动、准确而深刻呀!
类比思维与知识的多少没有关系。许多念了许多年书,记住无数知识的人,也许一直停留在第一类联想的水准,每一个知识,永远只跟着那些固定组合或固定的伙伴出现,就像刘关张一起出现一样。他们从来看不出两个遥远事情之间的类似之处。
另一方面,有些知识不多的人,倒会具备第二种联想能力。
我一直记得,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有一次与父亲在北厦里吃饭。家里很穷,菜碗里的剩汁,绝不会剩下来倒掉,一定用筷子,夹着一块又一块馒头,吸着菜汁吃,直到碗里变得白白净净。父亲和我快把菜汁消灭干净时,说了一句话:
“农民辛辛苦苦有一点收入,这里榨一点,那里榨一点,最后就被榨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