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高考，我们班的尖子生陈蓉失踪了。
直到高考结束，陈蓉都没有露面。
……
后来我们发现，谋杀她的人居然是那个人群中最毫不起眼的人。
1
司夜神用硕大无朋的黑幕笼罩了茫茫苍穹
人世间许多白日没有填满的悲喜剧
在这黑色幕布的遮掩下继续上演
什么也看不见，什么都能看见
什么也听不见，什么都能听见……
这便是人世间的荒唐怪事
——选自《古老的罪恶》1
临近高考，我们班的尖子生陈蓉失踪了。
直到高考结束，陈蓉都没有露面。
我和陈蓉同村，陈家庄地处山区，出身贫苦农村的我们只能每天步行两个小时去县里的高中求学。
像我这种成绩不好家里又穷的男孩要么回家种地，要么进城务工。远远看不到考上大学的希望。父母最大的奢求就是好歹有个技校收容我教我一门谋生的手艺。
但陈蓉不一样，她是尖子生，是好学生。
在学校，在每个来自陈家庄同学心中，她就是陈家庄的活招牌。
我的班主任李招娣曾预言过，她将是陈家庄这么多年以来第一个大学生。
但陈蓉错过了高考。
李招娣的预言破灭了。
我和同学们都无比惋惜，陈家庄重男轻女，陈蓉失踪没准是因为她那个酒鬼爸爸怕她考上大学花更多的钱，所以故意把陈蓉藏起来的。
班主任听到我们谈论后，脸上又红又白，耳朵上戴了十多年的金耳环仿佛也突然失去光彩。
她嘴唇颤抖地吐出一句话，“这都是命啊。”
说完她就转身离去，只是今天她的背影和往日不同，有点矮。
那时候我并不明白她说的那句话有什么深刻的含义。
直到很多年后的我才理解，像她和陈蓉这种人，从一生下开始，从生在陈家庄开始，她们的命运就注定了。
无论她们付出何种努力，走出多少公里，多少次走出高山，多少次看过外头的风景，车水马龙，物欲横流，人间千百种……
只要她们生在陈家庄，百分之九十九点九，都会永生永世被困在阴暗处。
“陈蓉，你学习成绩那么好，我真羡慕你。不像我，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没出息。”
陈蓉脸上露出一种很奇怪，又很怅惘的表情看了我一眼，用她很像南方女孩软糯的嗓音低声叹，“要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想就好了。”
这是陈蓉失踪前，我们为数不多谈话里，最让我困惑的一次。
什么叫做，要是所有人都和我一样想就好了？
陈蓉难道不知道她在学校里是多么高傲矜贵么？
长得高，模样白净，温文有礼，学习成绩好，动手能力强，光是这些就让多少男生念之脸红。
那时候我年纪小，不记得陈蓉到底哪里最最最漂亮，但是回到宿舍，一躺到床上闭上眼，就会想起陈蓉那条又黑又亮的大辫子，还有那窈窕的身段。
陈蓉一定能考上好大学，嫁个城里最优秀的男生。
我为她的未来做过打算。
虽然，我也曾经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可我知道，不成的。
我家穷，我爹娘没本事，奔不来陈蓉这个儿媳妇。
我和陈蓉，就是乞丐与天使的现实版，肖想她，都是对陈蓉的一种亵渎。
……
老天总是给愚蠢渺小的人类给予适当的意外。
高考成绩下来后，我居然考上了一所普通的二本院校。
村里这么多年的大学生录取通知书，我竟是第一个拿到手的。
狂喜中，总伴随着一点点荒谬。
我心里想，多遗憾啊，陈蓉要是参加高考，就算考不上清北，以我和她的差距，她也一定是重点一本。
可是……没有可是。
村长的恭维话又响又刺耳，“亮子，你家祖坟上一定是冒青烟，出息了嘛！以后风光了一定别忘了你是咱陈家庄出去的！喊你爸妈请客啊！”
“伯伯抬举我了……”
我不熟练地应承着，脸上心里尴尬无比。
只是一个普通的二本而已有什么值得夸的，换了陈蓉，最少也是一本名校。
我迷茫地陷入周遭人烘托起的出息光环里，看着爸妈用僵硬程式化的脸部笑容摆满了三天的流水席之后，背上行囊走上了求学之路。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当我走出陈家庄的那一刻，我和这里的人们，和我的父辈就有了不可解的隔阂。
2
在我上大学的第一个寒假，我回了一趟村子。
回村子的当天听到了一个重磅新闻——陈蓉不是失踪，陈蓉死了，发现的时候就躺在自家的猪圈里。
杀人凶手就是她的妈妈小陈婶儿。
法医鉴定，陈蓉身上有多处伤口，致命伤在后背。
初步推测，陈蓉是在清理猪圈时被小陈婶儿从背后砍了一刀倒地之后，再接着被连砍十几刀，失血过多而死的。
小陈婶儿杀人之后试图喝农药自杀，但因为酒醉的丈夫陈建忠突然回家打断了计划，两人又发生口角，小陈婶儿被陈建忠打折了腿，自杀计划不得不一直搁浅。直到有人闻到从她家飘出来的恶臭太过奇怪，找到恶臭的源头才发现陈蓉的尸体。
而那时，小陈婶儿才刚能下床，根本无处可躲，也更没时间去摧毁证据。
至于为什么一开始没有在自家猪圈里发现陈蓉，是因为猪圈在后院，出事当天，家里的猪被陈建忠卖了还赌债，小陈婶儿腿折了，自然就没有人去后院收拾。
消息一出，整个村子为之震惊，关于陈蓉家的绯闻甚嚣尘上。
村长吞云吐雾，用一种非常权威的语气宣布，“小陈婶儿这个人嫌贫爱富，我听说啊，她早就起了想要改嫁的心思，有陈蓉这个丫头绑着，她走不脱，气愤之下，居然把自家丫头宰了，真是蛇蝎妇人。我瞧着她那个面相就不好，太苦，不旺夫。你看看阿忠那么穷，一定是被克的。”
邻居家的阿婆则有不同的见解，“村长净瞎说，陈蓉她妈就是个傻子，精神有问题，成天的大晚上不睡觉搬个凳子在家门口坐着，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村口，瘆人得很。没准哪天病发了，把闺女给杀了。要我说啊，这都是命，陈蓉那丫头也是，爸妈长得那么砢碜，偏偏她跟个天仙似的，说好听了是仙女，说不好听了是个浪蹄子狐狸精。这种丫头片子都命短，活不长的。老天爷不会眼瞅着狐狸精出去害老爷们儿的。”
“哪啊，分明是小陈婶儿嫌弃陈蓉不是个小子，在闺女身上出气，一不小心把闺女给打死了！”
“是吧，我早就知道阿忠讨厌陈蓉不是男的，成天到晚地骂呀打呀，闺女出去上学，那就是小陈婶儿挨揍，一来二去恨上了女儿，这就趁着阿忠不在，对女儿下手了。”
“可怎么偏偏在丫头高考前下手呀，心真黑啊。虎毒还不食子哟……”
“……”
惨烈又神神叨叨的描述吸引了许多人，围观的村民眼瞅着陈蓉家指指点点，后来，居然连七八岁的小孩也能说出不一样的故事。
入夜，我心烦意乱地躺在床上不能入睡，下意识地感觉我脑子里的小陈婶儿跟他们说的都不太一样。
我印象里的小陈婶儿拒绝跟任何人交流，只会洗衣服，喂猪，捡干柴做饭，像村子里的透明人。不太可能水性杨花想要找别的男人，她也没时间，因为她平常不是被婆婆骂，就是被老公陈建忠打，其余时间都在做事。
小时候经过她家，她婆婆就坐在椅子上晒太阳，看着她进进出出，从来不帮忙，家里养着猪，她婆婆和老公一次也没喂过，更别说做别的活。
想到陈蓉的尸体就放在猪圈一天天腐烂，而陈建忠和自己老妈一次次经过却因从不进猪圈干活而发现不了可怜的陈蓉，我的背后就是一阵发寒。
陈蓉，那么美好的女孩子，怎么就摊上这种事情了呢？
唉。
至于小陈婶儿是傻子，这件事情又没有什么具体的证据。
我更多是觉得这件事情一定有什么隐情。
毕竟陈蓉她爸陈建忠才更像是杀人犯，嗜酒，赌博，聚众闹事，重男轻女，家暴……
这些个帽子都稳稳当当地落在陈建忠头上，想摘都摘不下来。但是当初陈蓉失踪之后，陈建忠哭天抢地跑到附近的镇子上找了整整两个月，反倒比向来冷淡的小陈婶儿更爱自己的孩子。
又过了一段时间，县里的专案组到村子里调查，并宣布了调查结果——小陈婶儿精神状况严重，误杀亲女，罪名已经坐实了。
“妈，你嫁到陈家庄这么多年，你觉得小陈婶儿真的是杀人凶手吗？”
晚饭时，我实在忍不住内心的疑问，问了出来。
谁知道我妈听到这种话，脸色一下子就慌了，“呸呸呸呸！大过年的说这种晦气话，你想让咱们家新的一年不太平啊，赶紧呸呸呸，把晦气请走。”
“可是我和陈蓉同学这么多年，我怎么不知……”
“啪！”
我爸摔了筷子，把碗重重地砸在桌面上，里面的粥顿时少了一多半。
稀稀拉拉的汤粥洒在我鞋面上，一抬头，我爸乌青的脸色落在我眼底。
“都上大学了，这种东西都不知道？！你还不如你妈有出息，该问的问，不该问的不问。人家别人盼着儿子成才早日给家里挣钱娶媳妇生崽，老李家的都生三个孙子了，你呢！成天书呆子，什么也不会，还以为考个大学是多了不得的事情呢！哼，要是你爹我生在你这个年代，早就是一本了。没出息的玩意儿……”
陈蓉的话题被生生打断，换来的是家里另外一场战争。
在父亲发怒之前，我从未想过，在他心底我竟是如此不堪。
费劲考上的大学，成为他嘴里轻飘飘的一句没出息。
晚饭后，我出门看着乌黑的夜空，我妈来喊我进屋睡觉，跟我道歉，我都不发一言。
那时候我荒唐地想，陈蓉，你是真的死了，而我又何尝全须全尾地活着？
3
陈蓉家原本就在村子边缘，小陈婶儿进监狱之后没过多久村里人觉得晦气，渐渐对这个人绝口不提，而我也一天天忙起来，等再见到小陈婶儿，我大学都快毕业了。
那是大学最后一个寒假，回村之后的我参加了一个小学同学聚会，说是同学聚会，但到场之后也没多少人，大多数人我都对不上号，尴尬地听他们吹了好一会儿的牛逼，我才找到机会起身回家，刚走到村口我就看到坐在凳子上的小陈婶儿。
她怀孕了，肚子鼓起来老大，整个人浮肿不堪，眼神呆滞，看到我，她眼神突然亮了一下。
听说精神病人犯了事判刑不会多重，瞧她肚子滚圆浑身臃肿的样子大概快足月，算来陈蓉死后也就两年她就从监狱出来了。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冬天的夜里这么晚了要坐在村口，正如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开口跟我说话，“你是陈蓉的同学吧，你送她回家的时候我见过你。总是想请你吃点好东西答谢答谢你送她回家，但家里条件有限，红薯玉米面大家都吃惯了，没个荤腥。”
听她提起陈蓉，我脸色骤变，她杀了陈蓉，现在提起陈蓉又是什么意思？
她现在精神状况正常吗？
她会不会突然跳起来要伤害我？
我开始胡思乱想。
“是，我是陈蓉的同学。”
场面陷入尴尬，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忐忑地回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正常，不激怒她。
“陈建忠他妈说这胎是个儿子，他们都挺高兴。”
“嗯，是挺高兴。”
“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一听说这是个儿子就这样高兴呢？真不知道这个世道怎么了。”
小陈婶儿眼神空洞地看着我，又像是看着我身后，随后，她留下几句没头没尾的话，便拎着凳子往回走，她的身子肿胀，从后面看像是没有骨头，只剩下一团肉。
她先是一步一步地挪，后来累了，就仰躺在凳子上歇一歇，如此几次，离着我视线越来越远。
模样，怪难看的。
想必她这一胎，怀的分外辛苦。
好一会儿，我觉得无所适从，我脑子里有个念头突然呐喊，精神病人好像不应该是这样的！
难道陈建忠编了她是精神病的谎话好让她赶快出狱？
图什么呢，这可是杀了亲生女儿的凶手！
要是有人杀了我女儿，管他是谁，我要他下地狱！
想起小陈婶儿鼓起的肚子，我觉得脊背发凉。
陈家庄很穷很穷，三十多打光棍的一抓一大把，甚至有一辈子没娶上媳妇的老光棍儿，还有人甚至觉得能娶上智力低下的女人也是一种福气。因为断子绝孙是这些人接受不了的诅咒。
那么为了破掉这个诅咒……
还有，我至今无从得知，小陈婶儿为什么要杀掉陈蓉，她为什么要一刀一刀地杀死自己的亲生女儿，下那么重的手，有什么深仇大恨呢？
像她口中说的，像人们认为的，不是儿子？
脑子里浮现出的陈蓉，依旧是那个礼貌得体，温柔爱笑的小女孩儿，这样的小女孩为什么要遭受这样的厄运呢？
这年的冬天特别冷，冷得打乱了我要回校的计划，同时一件杀人案件的发生，更是让我完全停住脚步。
4
小陈婶儿又杀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