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以前,我是个无忧无虑的公主。
每天最大的烦恼,是如何让心上人多看我一眼。
十八岁之后,我国破家亡。
一夕之间,失去了所有的亲朋好友。
而我的心上人,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后来,他说他爱我。
1
我喜欢楼恒远这事儿,满城皆知。
十五岁及笄,我第一次同他表明心意。
那时父皇母后尚在,我是宫里最受宠的小公主,楼恒远是太子阿兄的伴读。
我们几乎形影不离。
我会的第一首曲子,是他手把手教的。
我绣的第一张帕子,硬塞给他当礼物。
我第一次来葵水,是他脱下外衫将我罩住,免去被人瞧见的尴尬。
就连太子阿兄也常常打趣,说我像是楼恒远的小媳妇儿。
在一场宫宴上,有人开玩笑似的说起楼恒远的婚事。
我生气又委屈,拉着他偷偷跑到花园表白。
他听完之后,只是摸了摸我的头,温和地说,「公主还小,还分不清楚什么是喜欢。」
我不服气,可在他柔和的目光中也只能悻悻闭嘴。
贴身宫女青鸾说,「楼公子这是担心公主您是一时兴起呢,想等您长大些再谈论这些事。」
我细细想着楼恒远的话,觉得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
虽然楼恒远拒绝了我,可对我比以前还要好。
怎么能说是不喜欢我呢。
可后来,我哭着求他娶我,他还是不肯。
2
过去几年,邻居安国仗着国力比我们齐国强,一直在边境挑起战争。
父皇想要和谈,可对方不肯。
好不容易熬到安国新皇登基,听说他不像老皇帝那样喜欢打仗,父皇有意修好,派使臣送了国书。
对方回复,说安国皇帝想娶一位齐国公主。
青鸾说,这叫和亲。
宫里只有我一个公主,这个人选只可能是我。
母后看着我垂泪,父皇也总在唉声叹气。
就连一直说我骄纵的贵妃也投来怜悯的目光。
我不懂国家大事,也不懂为什么安国皇帝要娶我。
他又不认识我。
太子阿兄说他会想办法的。
可他越是让我不要怕,我越是害怕。
我哭着跑到将军府找楼恒远,让他带我走。
「你娶我好不好,只要我们成亲了,我就不用去和亲了。」
他没说话,将我送上了一辆马车。
马车是回宫的。
那天过后,我得到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我不用去和亲了。
坏消息是楼恒远要去北境打仗了。
他本是将门出身,只是因为祖父、父亲皆战死沙场。
楼家祖母不忍心唯一的孙子也去从军,才将他送进宫里做伴读。
我听太子阿兄说,他跪在父皇面前极力陈情。
「于公而言,让公主和亲会显得朝臣无能,将士无用。于私而言,没有父母愿意将儿女送进虎狼窝。」
楼恒远说他愿意披挂上阵,以性命护得北境安宁。
御书房里,父皇先是用奏折砸破了他的头,后来又给了他一卷圣旨和兵符。
他悄悄同我说,等到凯旋归来,就会向父皇求亲娶我。
我美滋滋地想,原来楼恒远是真的喜欢我。
要不然怎么会为我做到这个地步,冒这么大的风险。
这场仗打得很艰难。
若不是安国新帝根基不稳,我们是根本没有一战之力的。
好在楼恒远自幼熟读兵书,知晓以多胜少的法子。
经过连续数月的苦战后,终于赢了。
大军凯旋那日,我站在城头,激动得差点哭出声来。
他黑了,也瘦了。
可骑在高头大马上威风凛凛的模样,再看一万次仍是让人心动。
我等着他向父皇求亲。
等啊等,终于等到了他请旨赐婚的消息。
但是,他要娶的人,不是我。
青鸾说,楼将军在庆功宴上当众向皇上求赐婚,说心仪户部尚书家的嫡女,非卿不娶。
「不会的。」
我摇头否认青鸾听来的消息,楼恒远说过的,他会娶我的。
可心底,多多少少有那么一丝动摇。
这么多年,他对我极尽温柔和宠溺,却从未说过一句喜欢。
3
我还没来得及寻楼恒远问个究竟。
太子阿兄和太子妃嫂嫂就带着小侄女阿鸢一起来看我。
阿兄和楼恒远差不多的年纪,已经有两子一女,阿鸢是孩子里最小的。
她刚学说话时,第一个会叫的就是「姑姑」。
奶声奶气能把人的心都融化了,也把皇兄给嫉妒坏了。
我曾将这事儿当做笑谈讲给楼恒远听,旁敲侧击问他羡不羡慕。
他怎么回答的,我已经记不清了。
只是此刻,阿鸢用她胖乎乎的小手抱着我的胳膊说,「姑姑,别伤心,我最喜欢你了。」
我脑子里竟蓦地清明。
你看,连三岁的稚童都知道,喜欢一个人是要说出来的。
不说,那就是不喜欢。
更何况,看着兄嫂怜悯的眼神,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可是为什么呢。
我从来没奢望过楼恒远一定要娶我,可他为什么要骗我。
眼眶酸得不像话,我头一次忍着没哭。
齐昭昭,你可是安国最骄傲的公主。
公主有公主的骄傲,不能因为一个不爱你的男人哭。
咽下喉间的哽咽,我装作没事人似的问,「她,我是说楼恒远要娶的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皇兄以为我要为难人家,急忙道:「昭昭,宋尚书掌管着户部银钱,又是出了名的爱女如命,连父皇都敬他三分,你最好别得罪……」
「你把我们昭昭当成什么人了,她娇气归娇气,该有的分寸还是有的。」
太子妃嫂嫂瞪了阿兄一眼,同我细细说起那位宋姑娘。
她是宋尚书家的独女,名唤宋琬之。
听说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人也是出了名的温婉娴静。
如此一个大家闺秀,比起我这个成天招猫逗狗,爱好翻墙上树的调皮公主,口碑和名声不知好了多少倍。
难怪楼恒远会喜欢她。
我点点头,「那可真是郎才女貌门当户对天作之合。」
说这话的时候,我竟然还在分神想,若是给太傅知道,我能一口气说出这么多成语,就不会摇着头说我朽木不可雕了。
太子阿兄吓坏了,摸了摸我的额头,嘀咕道:「没发烧啊,难道是发癫了。」
「就不兴是咱们昭昭想通了。」
阿嫂瞪了他一眼,又安慰我,「比他楼恒远好的青年才俊多得是,回头让你兄长帮你留意着。」
我冲阿兄眨眨眼,笑着说,「那就拜托太子殿下了。」
等他们走了,我扬起的嘴角才垮了下来。
眼泪从眼眶中倾泻而下。
滚烫又咸。
原本依着我的性子,定是要找楼恒远问个清楚的。
可这次我却安安静静待在宫里,哪都没去。
阿嫂怕我闷出病来,特意让沈妄言带着我玩。
他是阿嫂的表弟,从小在富庶的江南长大,和我一样胸无大志,只喜欢吃喝玩乐。
沈妄言带着我走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我们去山里,一起抓虫子,一起摘野果子。
我们去河边,捞起水里的鱼又放生,还在夜晚放过一盏河灯。
我们去寺庙,合力将好大一口钟撞响,扰乱一寺的清静。
还有街边的糖葫芦、桂花糕,茶楼的说书人、戏班子。
快乐一下子变得简单起来,我几乎很少再想起楼恒远。
直到接到了英国公府的帖子。
他们举办了一场马球赛,邀我去参加。
我瘪着嘴,说自己不想去。
毕竟全城都知道我喜欢楼恒远,可他却要娶别人。
那些人当面不敢笑话我,背地里还不知道说什么呢。
沈妄言知道后,笑话我胆小。
「你不会是不敢见楼恒远吧?他算个什么东西,你可是公主。」
「我才不怕呢,去就去!」
被戳中心事的我嘴硬极了,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看到沈妄言得逞的笑容,才意识到自己中计了。
可话都说出去了,总不能收回来,公主也是要面子的。
4
出门那天,我精心打扮了一番。
输人不输阵嘛。
琉璃锦做的衣裙,东珠宝石制成的头面,还让侍女为我画了一个最近最流行的桃花妆。
皇家人都生了一副好相貌,我也不例外。
莫说是沈妄言见到我时眼前一亮,就连马球会上的那不知见过多少次的宾客,也都忍不住将目光投注在我身上。
包括楼恒远。
我想过千百次和他再相见时的场面。
或许是伤心,或许是不甘,又或者是愤恨。
可当这一幕真正发生的时候,我的目光只是轻描淡写地掠过他的身影,未曾在心底激起丝毫涟漪。
原来,这些年对他的每一次期盼、每一次失望,都已悄然积攒在心底,铸成了坚硬的茧。
所谓的痴恋,其实只是我执着于求一个圆满结局的幻念罢了。
心中豁然开朗。
以至于在沈妄言邀请我组队比拼一场时,我欣然上马。
只是没想到,对手是楼恒远,和他组队的是一位我不认识的姑娘。
「她就是宋琬之。」沈妄言压低声音在我耳边说。
他话音未落,楼恒远却突然御马冲了过来。
马球我会打,但说不上擅长,更没有处理过这种突发状况。
多亏沈妄言及时弃马,翻身跳到我的马背上。
在他的帮助下,我拉紧手里的缰绳控住了受惊的马,才瞪向楼恒远,「比赛还没开始,你疯了!」
哨声响起。
他冷冷地看向我,「现在开始了。」
楼恒远骑术精湛,准头又好。
我的马驮着我和沈妄言两个人根本跑不快,整场几乎是被他压着打。
球杆好几次擦着我们的身子挥过去,最后这次,差一点儿就打到了沈妄言的脸。
我皱眉,长吁一声停下了马。
「不打了,我们认输。」
虽然不知道楼恒远发哪门子的疯,但我没兴趣陪他玩。
结果他还不乐意,想拦我。「昭昭,你站住!」
好在那位宋姑娘及时喊住了他。
她提着裙子脚步匆匆地追上来,嗔怪地怼了怼楼恒远的胳膊。
「说好的让我进一个球的,你怎么只顾着自己打,理都不理我呀!」
她语气娇嗔,眼神中的爱慕再熟悉不过。
曾经我也是这么看楼恒远的。
不过,等她看向我时,眼神就变了,隐约藏着几分敌意。
不怪人家警惕,毕竟之前我和楼恒远的事,全城皆知。
我只是淡淡点头,才看向楼恒远,「楼卿,你见到本公主既不行礼,还直呼大名,怕是不合适吧。」
「看在宋姑娘的面子上,本公主就饶了你这一回,若再有下次,莫怪我计较。」
不等他回话,我转身就走。
「厉害了啊,齐昭昭。」
沈妄言冲我竖起大拇指,又笑着问我,「公主殿下不会也要治我一个大不敬之罪吧?」
「少打趣我。」我拉着他,「走,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马球会的所在,是世家贵族在京郊的马场,马场后边是一座矮山。
少时为了楼恒远,我曾经来此拼命练习骑术。
偶然见过山谷里有一片花海,花开时节美不胜收。
以前总想着有机会带楼恒远来看,没想到第一个带来的人居然是刚认识没多久的沈妄言。
躺在草地上,戴着自己刚刚学编的花环,看夕阳从山头落下。
如果不是意外听到一段令人震惊的对话,这实在是个惬意的午后。
事情的起因,是我不小心被树枝刮破了衣袖。
这么衣不蔽体的回去肯定不成,便让沈妄言先回去找人给我送衣服。
我自己则找了个僻静的地方等着。
耳畔传来楼恒远的声音时,我还很意外。
他怎么会来这里?
和他对话的另一个人戴着斗笠,声音也没听过,很是神秘。
本来我只是有些好奇,可万万没想到,竟然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数日前楼恒远交还给父皇的兵符,竟然并非真品!
5
纵使内心波涛汹涌,我也知道此刻一定不能被发现。
我伏低身子,屏住呼吸。
直到他们走远,已经出了一身的汗。
沈妄言找到我时,还很奇怪,问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脸色煞白又满头大汗。
我将差点儿脱口而出的话咽了回去,摇摇头,只说想早点回去。
回宫后,我第一时间去了御书房。
御书房是机要之所,连太子阿兄未经许可都来不得。
但父皇宠我,允我可以自由出入。
几乎没花什么功夫,我就在一幅书画背后的暗匣里找到了兵符。
这玩意,没几个人碰过,所以很难辨出真假。
可小时候,父皇抱着我在御书房批奏折,这块造型奇特的物件就是我随手把玩的玩具。
所以一上手,我立马就能确认。
这东西当真是假的!
伪造和私藏兵符,是诛九族的大罪。
楼恒远到底想干什么!
他该不会是要造反吧?
我想不出理由,也不敢惊动任何人,悄悄退出了御书房。
这事儿不能跟太子阿兄说,他是个急性子,一定会找楼恒远问个清楚。
可现在兵符在他手上,万一真是要造反,我们可就被动了。
也不能跟父皇讲,他的头疾这两年愈发严重,太医叮嘱过绝不能受刺激。
母后和阿嫂和我一样,根本不懂军国大事,知道了也无济于事。
怎么办怎么办。
我在宫里急得团团转,最后还是只能找沈妄言帮忙。
不知道为什么,对于他,我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信任。
可能是因为他虽然看着吊儿郎当,但实际上心思很细腻,每次出宫都能将我照顾得妥妥帖帖,甚至不会让我有一丁点儿的不开心。
兵符之事若传出去,引起边境暴乱,可不是闹着玩的。
沈妄言知道其中利害,他让我先别慌,「沈家在京城有些人手,我先派人去查探一番,有消息会及时通知你的。」
然而,还没等他查出个究竟,楼恒远竟然来找我了。
我有些疑惑地指了指自己,「你确定是楼将军要见我?」
以前可都是我追着楼恒远跑,他从来没主动找过我。
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还是说我那天根本没藏好,被他发现了?
「在想什么?」
正在我犹疑不定思索原因的时候,楼恒远的声音忽然在耳畔响起,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他的脸色瞬时间变得难看起来,拧着眉道:「你在躲我?」
「没有啊。」我干笑两声,「楼将军,以前没皮没脸追着你跑,给你造成了不少困扰,算是我对不住你。如今你已经定亲了,昭昭不是那等没有眼色的人,往后肯定不会再缠着你了,你放心。」
谁知楼恒远的表情愈发冷峻,瞧我的眼神像一把锋利的刀。
我心里打了个颤,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只能尴尬地转移话题,「你找我有事?」
「你和沈家那小子最近走得很近。」
我不知道他是在询问,还是想表达什么,只点了点头,没说话。
不料楼恒远却说,「他无官无职,不是你的良配。」
看来那天他没发现我,我松了口气,随即冷笑出声。
「谁是我的良配,与你何干?」
楼恒远欲言又止。
我却突然失了继续说话的兴致。
以前我追着他跑,他对我爱答不理。
我现在不喜欢他了,他反倒不习惯了。
这不是纯纯有病吗?
心里已经想赶他走了,可脑海里还惦记着兵符的事儿。
我犹豫片刻,试探道:「现在仗打完了,你赋闲在家,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不知为何,听了我的话,他似乎很高兴,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本来是要等户部的空缺,不过我跟太子说了,这段时间先在神机营做副指挥使。」
我皱起眉头,「品级似乎低了些。」
父皇病重,太子阿兄监国。
可于情于理,都不会给楼恒远这样的官职。
他去漠北时受封的可是二品将军衔,副指挥使才从四品。
一个凯旋归来的大将,自降官职,其中必有猫腻!
「昭昭嘴硬,心里还是关心我的。」
楼恒远笑,「我只想做些实事,无谓官职高低,去了神机营能学些新东西。」
他怕不是瞄上了神机营的火器了吧?
我以前从来不会想这些。
可不代表我不懂朝堂之上的波云诡谲。
而在沈妄言那里看到的一沓信件,几乎印证了我的猜测。
那是与安国的往来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