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闲闲 讲述人/王学梅
我是奶奶在村西头的草垛子旁捡来的。
她出来捡柴火,隐隐约约像是听到有小婴孩的哭声,她顺着哭声找了半天,最后在草垛子的西北角找到了我。
奶奶说我被放的有些隐蔽,被一个薄薄的红色碎花小被包裹着,小被上还盖了些麦秆,就只有小小的一个脑袋露在外面,如果只是路过、不仔细找,根本发现不了。
我被冻的脸有些发青,哭声很小,就跟猫叫一般。她小心翼翼地把我抱起来,嘴里嘟囔着:“真是可怜呦,这么冷的天,要不是我,你就该被冻死喽……”
奶奶心善,把我抱回了家。
奶奶有五个儿子,大儿子在镇上当老师,家也在镇上。二儿子招给别人做了上门女婿,三儿子在县里当工人,四儿子家就在村里,距离奶奶家不到一百米。五儿子是个脑瘫,还没成年,一直由奶奶照顾。
奶奶把她四儿子、四儿媳,也就是我的养父养母叫过去说:“这个女娃你们看看愿不愿意养,愿意养就抱走,不愿意养就留给我。”
那时养父养母已经有了一个儿子。养母把我抱过去,戳了戳我的脸,吃饱了的我乖乖的,不哭也不闹。养母说:“给我们吧,这孩子合我眼缘,我一看就喜欢。”
养父养母都对我非常好,就连哥哥也处处让着我。
小时,我并不知道自己不是他们亲生的。有一阵子,村里有个孩子带头不让其他孩子和我一起玩,他们还给我起外号,就算我躲他们躲的远远的,可他们还是大声冲我喊,说我是个被亲生父母抛弃的野孩子。
我哭着跑回家问养母我是不是他们亲生的,养母气得拿着棍子追那几个孩子,一直追到领头的那个孩子家里,那个孩子的母亲不是个善茬,和养母吵了起来,口口声声说她孩子说的没错。
那次我开始懵懵懂懂的意识到,我可能真不是养父母亲生的。后来村里人说的越来越多,奶奶和养父母也不再瞒着我,把实情告诉了我。
说实话,自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本来就有些自卑的我变得更自卑了。而我最开始的自卑主要是源于五叔。
从我记事起,爷爷就已经不在了。养父母要干农活,白天大部分时间我都是跟着奶奶。奶奶一天到晚也不闲着,她经常骑着一辆脚蹬三轮车,车里拉着我和五叔,带着我们去地里捡柴火或是割猪草,有时候还会去河里摸河蚌喂鸭子和鹅。
我对五叔是真的好嫌弃呀,他眼睛斜着,鼻子下面老挂着串脏鼻涕,说话囫囵不清,总是流口水,走路的时候摇摇摆摆、两只胳膊张着,特别像奶奶养的那些鸭子。
村里孩子怕他,但还愿意逗他,拿石子扔他,他被扔疼了就摇摇摆摆的去追他们,他们一边跑一边笑嘻嘻的叫他傻子。
他们有时还会用糖纸包上小石子,骗五叔说是糖,五叔傻傻的把“糖”放进嘴里,牙齿被咯的咯嘣响仍不知道吐,他们被逗的哈哈大笑。
看他那样,我真是觉得好丢脸。
我一句话都不想和他说,就连吃饭都不想和他坐在一张桌子上吃,更不想和他一起出去。可奶奶不放心把他或是我一个人留在家里,每次出去都要带着我俩。
奶奶的脚蹬三轮车很小,我和他一起坐在后面的车斗里,我一看他,他就咧着嘴冲我笑,我不耐烦地冲他吼:“别看我!你鼻涕都快流到嘴里了,恶心死了!”
他用袖子胡乱的擦一把鼻涕,脸上擦的到处都是,擦完又咧着嘴冲我嘿嘿笑。
我觉得自己真是从来没这么厌弃过一个人,不对,应该是从来没这么厌弃过一个傻子。
奶奶身体一直很好,可生了一场病就再也没爬起来。她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五叔,她拉着五叔的手,对养父说:“等我走了,就让他跟着你们吧,你们别嫌弃他,不用对他花多少心思,给他一口吃的、一口喝的,只要饿不死就行……”
五叔嘴里乌鲁乌鲁的,我们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奶奶咽气时,他像是有些着急,乌鲁乌鲁的说了好半天,我们都沉浸在悲痛里,根本没人有心思理会他。
父亲拿毛巾给奶奶擦了擦脸和身子,然后给她换上了寿衣。五叔突然把养父拨到一边,然后跑到床边,抱着奶奶的脸哇哇哭了,他哭了好长时间,哭的就跟个孩子一样。
哥哥上初中住校,我也要上学,养父母就只能带着五叔去地里干活,怕他乱跑,就用一根绳子把他拴在地头的杨树底下。等我放了学就去地里把他领回家。
他呆呆的坐在树底下,眼巴巴的看着路过的行人,有人看他一眼,他就嘿嘿的和人家打个“招呼”,如果有人能停下来和他说句话,他就兴奋的手舞足蹈。
更多的时候,他是孤独的,没有人瞧得起他,大多数人连话都懒得和他说,甚至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只有实在无聊的人才会和他说几句逗逗他。
他只要看到我就好开心,远远地冲我摆手,嘴里啊呀啊呀的叫着,眼睛都似乎有了神采。只要我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不论有多远,不论周围有多少人,他似乎都能一眼认出我。
我给他解开绳子,我在前面走,他在后面摇摇摆摆的跟着,有时会紧走几步追上我,往我手里塞上两块糖。糖是养父母给他的,为了让他在地头上老实一点,他们有时会给他几块糖哄他。
我一边吃着他给的糖,却又一边嫌弃他,故意走的很快,把他落的远远的。
后来我读了高中,一个月才回家一次,可能是因为和五叔见的次数少了,竟然没有之前那么嫌弃他了,有时还会觉得他挺可怜。
养母走的非常突然,她晚上吃完饭,觉得肚子有些疼,很快疼的站都站不住,浑身冒冷汗。养父借了辆汽油三轮车,准备拉她去县里的医院,半路上养母说没那么疼了,让养父靠边停车,她想下车大便。蹲了好半天也没蹲出来,等再上车,过了没一会,人就不行了。
养母的去世提醒了养父,如果哪天他也走了,五叔怎么办?五叔没有后,等他死了,谁给他戴重孝?谁给他哭丧?谁给他摔罐子?
想来想去,他决定把我过继给五叔。
我不愿意。
我委屈的眼里瞬间盈满了泪,我说:“我不要,我不要傻子当我爸。”
养父狠狠地抽了一口手里的眼,低下头,不敢看我的眼,他说:“闺女,我知道这事对你不公平,可我总不能把你哥过继给他。”
“为什么一定要过继,我以后可以给他养老,但我就是不想叫他爸。”
“只要我活着,我就不会让你养他,除非有一天我死了!我主要是想让他有个后,等他死了,能有个人给他戴孝送终。”
“我不叫他爸也可以给他戴孝送终!”
“那怎么能一样?”
“你当初收养我,是不是就已经打算好了,是不是就是想让我代替你伺候、照顾这个傻子?”
我歇斯底里的吼道。
养父气的浑身打哆嗦,然后颤抖着手,给了我一巴掌。
我蒙了。从小到大,他和养母从来没舍得打过我,可这次,因为五叔,因为那个傻子,他竟然打了我。
我倔强的咬着嘴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可眼里的泪还是扑簌扑簌的往下落。
五叔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他把养父狠狠推到一旁,嘴里啊啊呀呀的叫着,攥着袖子胡乱的给我擦着眼泪。擦着擦着,他竟然也哭了。
看着他的眼泪,我突然就心软了。
我同意被过继给五叔,可我却从未开口叫过他一声爸。
等我读了大学,回家的次数就更少了。以前叫他五叔,过继给他后就只叫他“哎”,只要我一叫他,他就立马咧着嘴凑到我的跟前,可只要我皱眉头,他就瑟缩着离我远点。
我刚参加工作他就瘫痪了。像他这种情况,本来寿命就不长,当年有村医说他能活到二十岁就不错了,可那时他已经将近四十岁,已经很不错了。
自从倒下,他的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饭吃的越来越少,也越来越没有精神头。
养父打来电话,说他快不行了。我本以为自己不会难过,可坐在回老家的动车上,不由自主地回想着这些年来和他的点点滴滴,心里竟然泛起了密密麻麻的悲伤。
我到家的那天,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只醒了一小会,他睁着那有些呆傻和浑浊的双眼,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当看到我时,他的眼睛像是突然亮了。他吃力的动了动胳膊,我以为他是嫌被子沉,就把他的胳膊从被子里拿了出来。他缓缓的摊开手掌,手心里竟然攥着一块糖。
我突然就泪流满面。
他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可张了半天也没能发出半点声音。我从他手里拿起糖,他吃力的牵动嘴角笑了一下,然后就又闭上眼睛睡着了。
当天夜里,他在睡梦中走了。
那声爸,我一直没有叫出口。
他活着的时候,痴痴傻傻,自然不知道怪我,可他死后,如果智力变得和正常人一样,不知道会不会怪我没有叫他一声爸。
至今,他已经过世八年了。自从他死后,我很少梦见他,即便偶尔梦到一次,梦里的他也不和我说话。
他可能还是怪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