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维也纳心理分析学家埃尔斯·弗伦科尔-布伦斯维克在分析了几千位显赫有名的人物,其中包括作家、艺术家、企业家和政治家的传记之后,指出“我想要”支配着青春期,而“我应该”控制了成熟期。青春期的“我想要”包括了社会福利和对个人愿望的追求——利他主义事业及个人愿望。不论是哪一种,“我”字是中心。在人的后半生,对家庭、团体及社会的责任和奉献处于主导地位。弗伦科尔-布伦斯维克进一步补充道:“精神障碍者”则恰恰相反——患病的青年着眼于“我应该”而不是“我想要”,而年老的患者则追求“我想要”而远远不是“我应该”。
青少年男孩的一门必修课是如何“对抗”父亲。在深度心理学以及神话学中,“弑父”(当然是心理层面的而不是现实层面的)是青少年男孩心灵成长的必经环节。如果青少年男孩不会维护自己的利益,在日常生活中表现得很世故,不去发展“个体我”,不会表达“我想要”,处处表现为“好孩子”或者像个“小大人”,那么他就会永远停滞于心理发展的“青春前期”。即使到了中老年,他们也不是“返璞归真”,而是活在“我想要”的“神经症”状态之中,依然像个“巨婴”或者说“老小孩”。
心理治疗的经验告诉我们,对青少年男孩来说,只要你开始真正的追求,“父亲们”往往会妥协的。影片中的比利父子即是如此,在发现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之后,比利开始在底下偷偷地做自己喜欢的事,然后公开地在父亲的面前展现,最后得到认同。与影片中比利与父亲和哥哥的关系一样,下面这位来访者的经历更是说明了适当“对抗”不仅不会让父子关系破裂,还可能会增进两者的“链接”。当然,这里所说的“对抗”绝不是任性、不是什么都与父母违抗,而是建立在对自身负责的基础上的自我独立的过程。
02
在我16岁时,有一次,我的父亲想揍我。这个行为在当时非常普遍,而我的父亲其实并不暴力,与同龄孩子相比,我算是比较少被打的。但那时当他生气的时候,并不是真的要打我,而且我确实是做了惹他生气的事情(我已记不起是什么事,但我相信应该是我当时与母亲发生了很大声的争论,而这至少对他而言是不能忍受的,因为连他自己都从来不曾大声地对我的母亲说过一句话)。反正,他对我非常不友好。那时我挺直了身体,挥动着手臂对他说:“如果你打我,我就还手!”当时我是认真的。我们站着面对面地直视了很久,然后他转身走了,没有说一句话。后来我们再也没有谈起过这件事。我的母亲终于松了口气,当时,她害怕我们会杀死对方或令对方严重受伤。他本来可以毫不费力地痛打我一顿的,而我当时也丝毫没有可能反抗他的机会。
今天,我从我自己儿子们的经验中知道,当时在父亲身上发生了什么:他在我身上看到了一个男人,并且他给予了这个男人尊重。我仍然是他的儿子,但从那一刻起我便不再是一个孩子了。每一个孩子都必须走向这一步,如果他想长大成人的话,就必须作为成年人来跨过父母这一关。我与父亲的关系并未受到那件事的伤害,从那以后,我们的关系反而好了许多。我总能感觉到被他尊重,同样地,我也给予他尊重。或许那时,我才第一次恍然大悟:原来他是真的爱我。
03
台湾影片制作人李安也有过与比利类似的经历。李安是在父亲殷切期望下长大的男孩,作为外省望族的第二代,父亲在为他取名时,就投射了自身国仇家恨及离乡背井的感伤。例如“安”这个字,既是江西老家德安,也是父亲避难来台湾搭乘的永安号。相比于声名显赫的父亲(校长、救国主委),童年时的李安长得瘦小,个性羞涩而低调,自小身体不好的他经常请假看病。有趣的是,据李安的夫人说,李安到美国之后还长高了两厘米。台湾心理咨询师王明智根据这个有趣的发现不禁联想到:李安长期活在父亲的压力之下,有志难伸,直到外放到美国,脱离了父亲的羁绊,才得以活出自我。
据李安自己回忆,在考上台南一中的那个暑假,他的父亲拿了一份大学志愿表回家,而李安当时就清楚自己不是念热门学科的料,于是对父亲说:“那些热门专业,我都不喜欢,我想当导演!”家人听后对这句话一笑了之,一直不当回事。在两次大学联考中,李安都因紧张得头痛、腹痛导致考试失败。显然,从心理卫生的角度说,这些功能性躯体症状是李安的潜意识在表达“父权”的期望所带来的压力,以及内心无言的抗议。
在李安转考“国立”艺专之后,他的生命才出现戏剧性的转折。与比利的感受相似,李安回忆起他第一次站上舞台时的感觉:
我一上舞台就清楚地感觉到,这辈子就是舞台。清楚了,原来就是这么回事。它擦亮我的双眼,呼唤、吸纳着我的精魄,我逐渐了解,所谓的升学主义、考大学,除了培训基础知识与纪律,对我毫无意义。遵循常规,我的一生可能庸庸碌碌;但学戏剧,走的可能就是一条很不平常的路……
到了艺专后,我才真正地面对另一种人生的开始。原来人生不是千篇一律的读书和升学,我从小到大所信守的方式并不是唯一的,其实每天可以不一样,我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很过瘾。
04
有心理分析经验的人都知道,为了在内心上成为成年人,与父母的分离(或如老师、领导一样的其他权威人物)是必要的。如果谁放弃了迈出这一步,他过的就不是自己的人生。我们精神卫生科不时遇到的案例是:一个男人殴打他的妻子,儿子卷入其中并捍卫母亲。有些人获得了帮助,如求助警察,有些人打了父亲,即使他没有能力可以跟他对抗,而当他长大了且足够强壮时,甚至会真的痛揍父亲一顿。这与儿子的年龄无关:在他反抗父亲的那一瞬间,便不再是孩子了,在那一刻,他成为男人了。
注:以上内容节选自包祖晓的著作《和心理医生看电影.男性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