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下午一点多，老冯提着一兜子水果，从劳务市场转了两趟公交车，去明珠小区看望自己的女儿一家人。

下了公交车，往回走一百米左右，右边的小区就是。

进小区就是一个大上坡，她有六十岁了，累得气喘吁吁。手里的东西也感觉越来越重，两条腿越来越沉，像是灌满了铅。

走吧，趁着周末小外孙在家，去看看他们。

累了就在花坛旁边坐一会儿，走走停停，这段路走了二十来分钟。这是个非常大的小区，总共有七十栋楼，女儿一家住的地方几乎到了最里边。

其实中间路过一个菜市场，有不少卖东西的，当然也有水果。老冯大可不必从大老远拎着水果走这么远，但是，不得不承认，劳务市场那边的物价要便宜一些。

对于她这个在城市里讨生活的人来说，不要说便宜一块两块，就是便宜三五毛钱，也值得从这么大老远的地方拎过来。

挣钱不容易，能省一分就是一分。来大城市好几年了，她算是明白了，城里就是喝瓶水都得拿钱买，怎么能不精打细算呢？

女儿住在六十七号楼，三单元的顶楼。没有电梯，只能一步一步爬上去。都已经到地方了，老冯索性咬紧牙关往上爬。

上了年纪，腿脚不像年轻的时候那么麻利了，平日里也会腰酸背痛的，只能爬一层歇一会儿。爬了六层楼，又歇了好几分钟。

终于站在门口的时候老冯喘着粗气，右手握成拳头捶打着自己的左胸，脸憋得通红。进了门，她一定好好歇一歇。

停了几秒钟，她抬手敲门。面部表情赶紧调整一下，小外孙四岁了，可爱得很，一想到马上就要见到可爱的孩子，她身上的疲劳一扫而光。

敲了几下，没反应。里边没有传来脚步声。她挑了挑眉，竖起耳朵听了听，没动静。接着又敲了几下。这次敲门的声音大了一些，频率也高了一些，就是希望里边的人赶紧开门。

结果，里边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老冯咽了下口水，看了看旁边的住户门，还以为自己敲错了。抬头仔细一看，没有啊！就是这一户。

她来过很多次了，应该不会出错。

不甘心，转了两趟车，拎着这么重的水果，又走了这么远的路，家里没人？不能吧！她有些失望，继续拍门。

从敲门变成拍门，她的心情也跟着起起伏伏。

按说，给女儿打个电话就行。偏偏老冯有个习惯，或者说是，毛病——她出门不带手机。这回也不例外，没带手机。

家里有一把女儿家的钥匙，在丈夫那里，老冯出门也不爱带。她总怕自己把钥匙跟手机掉了，所以每次出门除了钱什么都不带。

往常这个时间，女儿一家人应该是在家的，偏偏今天就不在？她的脸立马耷拉下来，内心升腾起一股莫名的羞赧，羞赧之后是不甘，不甘之后是怒火。

站在门口，她又想，或许是在洗澡？或者是在洗头？或者是在睡觉？把手里的水果放在地上，她不知所措地看了看旁边的门，也没人出来，只能继续敲门。

不管她怎么敲门，喊话，里边都没有一丁点动静。

喊小外孙皓皓，喊女儿娟子，喊女婿清河，都没有任何回应。难道，家里没人？她有点后悔没带手机来，如果带了手机，打个电话什么事情都解决了。

良久，她呆呆地弯下腰，拎起放在地上的水果袋子，又看了一眼房门，失望地转身往下走。三步一回头，她多希望门突然打开，小外孙突然微笑着跑出来。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仿佛这里的一切都跟她没有关系一样。失望，十二分失望。她无奈地下楼，往回走。

快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她的情绪一下子上来了，一股热血从脚底冲上来，直冲脑门。她咬着后槽牙坐在一个台阶上，把水果袋子放在脚边，目光呆滞地盯着地面。

这一刻，几十年的委屈全部涌上心头。

老冯十五岁丧父，二十一岁丧母，家里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一个弟弟。母亲走的那一年，弟弟还没结婚。

过早感受到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老冯比谁都渴望亲情。她多希望自己的家庭能够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家庭和睦，老人豁达开明，夫妻相敬如宾，子女孝顺不用操心；现实就是，丈夫老周是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几十年如一日只为自己；公婆因为他们挣不到什么钱也看不起他们；孩子还有个儿子没结婚，女儿这边生活算是不错，经常给她东西给她钱。

就是最近这几年，女儿跟父母的关系好像冷淡了一些。或许，是因为她总希望女儿能多帮一帮弟弟，怎么说都是一奶同胞。

一切的一切，都让老冯觉得自己很委屈。一辈子省吃俭用，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已经满是小破洞的袖口，这件已经穿了十几年的秋衣，还有脚上穿了好几年的袜子，就连身上稍微好一点的上衣，也是女儿前几年穿瘦了不要的。

望着脚边这么大老远拎过来的水果，她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是不是因为没有父母，她的半生才过得那么辛苦？丈夫老周有父母宠着，有恃无恐，每次吵架都会骂她没爹没娘的人。

孩子们因为有父母，生活也很惬意。唯独她自己，苦哈哈几十年，舍不得乱花一分钱。就这样，也得不到尊重，为什么呢？

她思索着，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自己没钱。别人家嫁女儿，嫁妆都准备不少，她的女儿结婚的时候家里没钱，只给了几床被子，尽管被子的四个角都放了些钱——加起来也只有六百六十六——但是有什么用呢？

女儿结婚的时候没给钱不说，还跟她要了一万块钱，就是回门宴请客花的钱，也都是女婿刷的信用卡。不怪别人看不起自己，老冯她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没钱，谁都看不起！

想到这些，老冯不禁叹起气来。她一边叹气一边流眼泪，脚边的水果也不想管了。没钱，让人不自在。

搓着自己干枯的双手，她恨自己的生活为什么这么苦。要说苦，可能只有她一个人苦。老周是个自私的人，不管家里什么情况，他每天都要喝酒。即便是那种便宜的劣质白酒，也是一天三顿喝酒，有肉的时候就吃肉，没肉的时候，就是生吃花生米都要喝。

没结婚的儿子，收入不高，喜欢名牌。衣服鞋子都是名牌，手机就更不用说了，上次见他，手腕上还有手表，戴着墨镜。他希望能给人留下好的印象，钱不够就借，借不来就贷款，一点都不省心。

闺女是这个家庭里日子最好过的一个。她大学毕业之后就留在了城里，跟一个同样从农村出来的小伙子结了婚。

本来老冯夫妻俩是想着给女儿找个有钱的男人。当然，那会儿也有不少人给女儿介绍对象，有钱的有，有好工作的也有，可她一个也看不上，偏偏就看上了那个从农村出来，个头不高，相貌平平，学历不低的穷小子清河。

现在回头来看，女儿是对的。女婿虽然家境不好，但是有文凭，有能力，现在已经通过自己的努力买了房子买了车，工资也是水涨船高。年轻人的眼光就是不一样。

用女儿的话讲，这叫什么潜力股。老冯也不懂什么是潜力股，但基本上也明白是什么意思。只要孩子们生活好就行了。

正伤心呢，耳边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她一抬头，女儿娟子几步就来到了她的面前。她是从房子的方向走过来的。什么意思，她在家？

“妈，你怎么在这？”女儿一脸惊讶。

老冯更委屈了，心想，他们都在家，自己敲门这么长时间都不开门，是什么意思？不想见？不敢见？是怕跟她借钱？

确实，因为儿子还没结婚，跟女儿提过几次借钱的事。本来两个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当妈的自然是希望两个孩子都过上好日子。眼下，女儿这边家庭美满，有房有车，孩子也很听话，日子可以说是顺风顺水；儿子那边就不一样了，没结婚不说，工作也不是多稳定，身边的朋友也没几个出彩的。

不要说孩子们的人际关系怎么样，就是老冯这两个大人，跟周围人的关系也不怎么样，因为没钱，谁都看不起，不要说亲戚朋友，就是亲生父母又怎样？

公婆有三个孩子，其他两个孩子日子都好，公婆见了他们都是笑脸相迎，丈夫这边日子不好过，爱喝酒，喝完酒又喜欢惹事，公婆也看不起，从没给过好脸。

公婆看不起丈夫，连带着这一家人他们都看不起。

记得婆婆过生日的时候，女儿给了八百八的红包，儿子给她买了新的智能手机，还买了不少营养品，衣服什么的，扎扎实实花了好几千块钱；结果，只换来婆婆一句打肿脸充胖子。

你说，让人听了心里什么滋味？

为此，老冯不愿意回老家，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回去。在城里不管挣多挣少，起码不用看别人的脸色。

只是，唯一能给自己带来心理安慰的女儿，如今也变得这么势利了吗？老冯简直不敢相信，如坠冰窟。

“我怎么在这里？我早就来了，去你家敲门，敲了一百遍都没给开门。”她委屈地抽泣着，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仿佛一辈子的委屈都比不上现在。

女儿手足无措地坐在了旁边，赶紧用手背给老冯擦去眼泪。

“我们一直在家，根本就没有出去，根本就没有听到有人敲门，你不是走错门了吧。”她仔细回忆起来，确实没有听到有人敲门。

两个人就敲门的事情争吵起来。

平常，老冯是最要面子的，她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家丑不可外扬。就像有句老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其实还有后半句：只因未到伤心处。

这回，老冯是伤透了心，坚定地认为，就是女儿看不起自己，敲破了门，喊破了喉咙也不给开门，就是看不起，什么都别说了。

伤心透了，她站起来跟女儿吵，声音之大，怒火之大，前所未有。

路过的人纷纷停下脚步看热闹，那些爱管闲事的婆子媳妇，听了一两句就开始发表自己的意见，当然都是站在老冯这边。

她们的意思都差不多，做儿女的要孝顺父母，只有不对的儿女，没有不对的父母。老娘这么大老远来了，不给开门就是不孝顺。

女儿真是百口莫辩。

“你给强打电话，让他来接我，他心疼我，不会把我关到门外，不会不让我进门。”老冯抽泣着，断断续续地说道。

围观的人七嘴八舌议论着，女儿有点下不来台。

就在这时，小强不知怎么的，心有灵犀一般，戴着墨镜从小区外走来。

听到熟悉的声音，他停下脚步。透过人群的缝隙往里一看，果然是自己的母亲跟姐姐。

老冯一看儿子来了，立马来了底气，她站起来把刚才的事情一说，哭哭啼啼让儿子带自己赶紧走。

小强也是个要面子的人，看着这么多人围观，也顾不上听姐姐解释什么，翻了个白眼，拉着老冯就走了。

这事儿娟子也惹了一肚子气，什么都没干，转身就回去了。她感觉背后的目光跟刀子一般，还有她们叽叽喳喳的议论声，让她觉得无地自容。

回到家，越想越窝囊。自己是不怎么想理这个妈，她总是话里话外让自己帮弟弟。虽然自己在城里有房有车，可也都是辛苦挣来的，清河一个星期只休息一天，每天早上七点多就出门，晚上九点多才下班，赶上周一，都是十一点多才回来。

小强娶不上媳妇不能全靠她这个姐姐，更不能全靠姐夫清河。平日里老冯夫妻俩生病，都是娟子这个女儿出钱，清河从不说什么，还要怎样呢？

可是，即便心里有些不愿意，也不会做出把母亲关在门外这种事。

娟子越想越生气，越生气心口越疼。她右手捂着胸口，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跟清河商量之后，两个人果断带着孩子去了物业，说了不少好话才查看了监控。

结果显示，老冯果然走错了单元。

娟子一家住在三单元的顶楼，但是老冯却进了一单元的门。楼栋倒是没错，但是走错了单元门，肯定找不到人。

如释重负的娟子咬紧后槽牙，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她把监控录了下来，准备找母亲解除这场误会。

很快，他们一家三口开着车去了老冯租住的地方。到了的时候，小强已经走了，父亲在喝闷酒，桌上摆着一盘猪头肉，母亲老冯侧躺在床上。

清河跟岳父打过招呼之后，轻声把岳母叫了起来，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怕两位老人不相信，他还特意把从物业那里拍下来的监控给他们看。

哦！原来是一场误会！

老冯接连看了好几遍，这才确定确实是自己走错了单元门，敲错了门，错怪了自己的女儿女婿。

“清河，娟子，别跟你妈一样，人上了年纪就是这样，矫情。我就说，会不会是她走错了门，孩子要是在家能不给你开门？”

屋子里一片寂静，每个人都感觉非常尴尬，尤其是老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看来，她的自卑心理是太过严重了，觉得每个人都看不起自己。

娟子真想跟她说，以后出门带着手机，带着钥匙，不要害怕丢，丢了再买。不带手机多麻烦，闹了这么大的误会。如果一开始就带了手机，也不会有后边的事了。闹得一大家人都不愉快。

但是，她什么都没说，因为屋子里的氛围实在是太压抑了。还有老冯那张苦瓜脸……

尬聊了一会儿，给父母留下一千块钱，娟子跟清河开车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谁也没有说话。车上放着音乐，娟子的头扭向一边，静静地望着车窗外。眼泪顺着她疲倦的脸庞滑落下来，悄无声息。

还好查看了监控，如果没有监控，这件事怕是无论如何也说不清了。娟子轻轻地出了一口气，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伤心。

不管怎么说，误会算是解除了，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