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的经济危机在第二回就已从冷子兴口中道出:“亏你是进士出身,原来不通!古人有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虽说不及先年那样兴盛,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气象不同。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这还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
家中事务繁盛,主仆上下,没有一个能运筹谋画的,只会享乐,虽然还维持着架子,但内囊已经尽上来了。也就是说,贾府的巅峰期已过,在王夫人主持贾府事务的时候,已经在消耗之前几代人积攒下来的财富来维持门面了。
贾府的架子有多大,贾母有八个一等大丫鬟,再加上紫鹃这样的二等丫鬟,还要加上傻大姐这样的粗使丫鬟,还有鸳鸯的嫂子这样打杂的媳妇,书里写“鸳鸯的他哥哥金文翔,现在是老太太那边的买办。他嫂子也是老太太那边浆洗的头儿。”是浆洗的头儿,浆洗的媳妇就不止一人了。再加上老嬷嬷老婆子,至少几十人。贾府的一等丫鬟月钱一两,而二等丫鬟月钱一串钱,小丫鬟月钱五百钱,媳妇老婆子们没有写明,但想来不会比小丫鬟们少,毕竟她们是要养家的人,她们应该也有等级,随便算算贾母房里的下人一年月钱就要几百两银子。
王夫人一等大丫鬟四个,比贾母少些,她房里还有彩鸾绣鸾几个有体面的二等丫头,小丫鬟嬷嬷婆子想来也不少,毕竟是荣国府的当家主母。
姑娘们则“如迎春等例,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个教引嬷嬷,除贴身掌管钗钏盥沐两个丫环外,另有五六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环,也有十几个下人。等她们搬进大观园后,“每一处添两个老嬷嬷,四个丫头,除各人奶娘亲随丫环不算外,另有专管收拾打扫的。”这一段可以理解为每个姑娘又多加了几个嬷嬷丫鬟,也可以理解为,除了亲随的奶娘丫鬟外,每一处两个老嬷嬷,四个丫鬟,再加专管收拾打扫的,毕竟园中房子狭小,住不下那么多丫鬟。后来王夫人也曾说“姑娘们通共每人只有两三个丫头象个人样,余者纵有四五个小丫头子,也是庙里的小鬼”,可见姑娘们还是两个贴身丫鬟,四五个小丫鬟。但不管怎么算,一个姑娘还是有十几个下人服侍。
贾宝玉是一个特例,除了袭人外,有七个一串钱月钱的二等大丫鬟,八个五百钱月钱小丫鬟,还不算小红等原本在怡红院打扫的丫鬟。比贾环多的多。
再加上凤姐李纨,凤姐房里有平儿丰儿,李纨房里有素云碧月,再加粗使丫鬟,婆子奶娘。还有周姨娘赵姨娘她们,每人两个丫鬟。
随便算算,光是丫鬟荣国府就上百人,贾宝玉曾说“如今单我家里,上上下下,就有几百女孩子呢。”这些丫鬟除了月钱,过年过节还有红包,一应吃的穿的,生病了请医吃药,都是官中包了。她们吃的是“细米白饭,肥鸡大鸭子”,穿的是绫罗绸缎,连上用的都没这么软厚轻密的软烟罗,都舍得添上里子给丫鬟做背心穿。养一个丫鬟的本钱可不小。
除了服侍主子的丫鬟老婆子,还有其他下人。贾府的仆人们都有自己专管的事情,贾宝玉想吃一碗小荷叶儿小莲蓬儿的汤,凤姐儿想不起来汤模子谁收了,因回头吩咐个婆子去问管厨房的要去。那婆子去了半天,来回说:“管厨房的说,四副汤模子都交上来了。”凤姐儿听说,想了一想,道:“我记得交给谁了,多半在茶房里。”一面又遣人去问管茶房的,也不曾收。次后还是管金银器皿的送了来。
这里的下人就有管厨房的,管茶房的,管贵重的金银器皿的。此外还有做针线的,收拾花木的,上夜的……还有管家婆子如赖大家的,林之孝家的等等。
男仆有管家如赖大,林之孝,还有管账房的,买办的,看门的,跟主子出门的,养马驾车抬轿子的……贾府里这么多佣人,其实很多平时都是很闲的。像贾宝玉的小厮一堆,除了跟贾宝玉出门外并没有他事。一日贾芸过来找宝玉,到贾母那边仪门外绮霰斋书房里来,只见焙茗,锄药两个小厮下象棋,为夺"车"正拌嘴,还有引泉,扫花,挑云,伴鹤四五个,又在房檐上掏小雀儿玩。这些小厮平时都没什么活,但就为了贾宝玉出门的排场也要养着这么多人。
小厮们这样,大仆人也是。周瑞家的就和刘姥姥说过“论理,人来客至回话,却不与我相干。我们这里都是各占一样儿:我们男的只管春秋两季地租子,闲时只带着小爷们出门子就完了,我只管跟太太奶奶们出门的事。”周瑞也只带着小爷们出门,春秋两季的地租又需要忙多少天,剩下的时间都是空的。周瑞家的只管太太奶奶们出门的事,究竟王夫人凤姐她们一年出几次门?她平时就是何处献殷勤讨好主子兼挑拨点是非。
丫鬟们事情就更少了,一个小姐至少十几个下人服侍,这些丫鬟们能分到多少活,贴身丫鬟要管着姑娘们的钗环衣履还罢了,小丫头们偶尔跑个腿,搬个东西就是完成一桩差事了。比对一下西方的贵族小姐们,基本上都只有一个贴身女仆服侍,哪里需要这么多丫鬟。
贾府的佣人究竟有多少,五十二回里麝月曾说“家里上千的人,你也跑来,我也跑来,我们认人问姓,还认不清呢!”这么多下人,贾府兴盛时期还罢了,对于内囊清空,寅吃卯粮的贾府来说,实在是太大的负担。
后期的贾府,官中无钱,各房各自心怀鬼胎,纷纷哭穷。凤姐儿是最清楚的人,她和来旺媳妇说“这不是样儿:前儿老太太生日,太太急了两个月,想不出法儿来,还是我提了一句,后楼上现有些没要紧的大铜锡家伙四五箱子,拿去弄了三百银子,才把太太遮羞礼儿搪过去了。我是你们知道的,那一个金自鸣钟卖了五百六十两银子。没有半个月,大事小事倒有十来件,白填在里头。今儿外头也短住了,不知是谁的主意,搜寻上老太太了。明儿再过一年,各人搜寻到头面衣服,可就好了!”旺儿媳妇笑道:“那一位太太奶奶的头面衣服折变了不够过一辈子的?只是不肯罢了。”
凤姐的话有真有假,外头短住了是真,但她的话她当家这么多年,攒了多少钱,现银子拿个三千五千也拿的出来,她不是会吃亏的主,她当个金自鸣钟,是当给别人看的。王夫人虽然没凤姐儿那样会理财,当她当初嫁娶时也是贾王两家豪富的时候,存下的私房肯定不少,不至于急了两个月还想不出办法,还要去当了官中的大铜锡家伙,不过舍不得自己的私房罢了。
这群孝顺的儿孙,官中越没钱,他们越舍不得自己的钱,大家打的都是贾母的私房的主意。贾琏找鸳鸯,当了贾母的金银家伙。凤姐儿明知道贾母的东西当了后,就没钱去赎回了“这会子说得好听,到有了钱的时节,你就丢在脖子后头,谁去和你打饥荒去。倘或老太太知道了,倒把我这几年的脸面都丢了。”但还是帮忙说了,并抽了两百两银子的好处。邢夫人知道了,心里不平衡,虽然自己不缺钱,也来敲诈了两百两银子。
然而官中这么穷了,大家心知肚明,却始终没有裁员。应对经济危机,要么开源,要么节流。开源贾府的人是没那个本事了,唯有探春想方法开发大观园,一年能额外省个四百两银子,也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节流,凤姐探春都干过,探春把贾环贾兰上学的八两银子蠲了,连姑娘们每月的二两脂粉钱都把蠲了。凤姐也和平儿说这几年生了多少节俭的法子,招的多少人背地里恨她。但她们谁也没有走那条最立竿见影的路子“裁员”。
贾府不仅人员臃肿,养了大堆无用的闲人,而且这些下人侵占主子们的财富早已习惯成自然。要不然赖大家那座比大观园只小一半的花园是哪里来的。探春曾说“若年终算帐归钱时,自然归到帐房,仍是上头又添一层管主,还在他们手心里,又剥一层皮。这如今我们兴出这事来派了你们,已是跨过他们的头去了,心里有气,只说不出来,你们年终去归帐,他们还不捉弄你们等什么?再者,这一年间管什么的,主子有一全分,他们就得半分。这是家里的旧例,人所共知的,别的偷着的在外。”家里的出息,主子得一分,账房们要拿走半分,这还是明面上的,不算偷着占去的便宜的。这些下人简直就是偷贾府财富的硕鼠。
秦显家的小厨房的职务还没正式弄到手,就打点送林之孝家的礼,悄悄的备了一篓炭,五百斤木柴,一担粳米,在外边就遣了子侄送入林家去了,又打点送帐房的礼。这些礼物,她要是没被革职,肯定是羊毛出在羊身上,要加倍从官中赚回来的。
不算这些难缠的管事的,连鸳鸯这样正经忠心的丫鬟,也已经骄奢成自然。后来贾母的细米饭都是可着头做帽子,一点儿富余也没有,但鸳鸯吃的仍然是贾母的细米饭。七十五回,因为贾母叫探春一起吃饭,多了个探春,贾母的细米饭吃完了,贾母叫尤氏吃时,细米饭没了,尤氏只能吃下人的白米饭,尤氏并无怨言。鸳鸯却道:“既这然,就去把三姑娘的饭拿来添也是一样,就这样笨。”尤氏笑道:“我这个就够了,也不用取去。”鸳鸯道:“你够了,我不会吃的。”鸳鸯说的十分理直气壮,看来那天探春吃掉的细米饭平日都是鸳鸯吃的。其实白米饭都很不错了,贾府外面多少人连白米饭都吃不上,吃草吃土的都有,鸳鸯还要吃主子们专享的细米饭如红稻米,碧粳米等稀少难得的好米,真的过的比寻常人家的小姐都强。
对这些蛀虫一样的佣人,贾府为什么不裁员呢。其实不是没人提过裁员。林之孝家就特地提过,林之孝和贾琏讨论了贾雨村的事,答应了,却不动身,坐在下面椅子上,且说些闲话。因又说起家道艰难,便趁势又说:“人口太重了。不如拣个空日回明老太太老爷,把这些出过力的老家人用不着的,开恩放几家出去。一则他们各有营运,二则家里一年也省些口粮月钱。再者里头的姑娘也太多。俗语说,‘一时比不得一时’,如今说不得先时的例了,少不得大家委屈些,该使八个的使六个,该使四个的便使两个。若各房算起来,一年也可以省得许多月米月钱。况且里头的女孩子们一半都太大了,也该配人的配人。成了房,岂不又孳生出人来。”贾琏道:“我也这样想着,只是老爷才回家来,多少大事未回,那里议到这个上头。前儿官媒拿了个庚帖来求亲,太太还说老爷才来家,每日欢天喜地的说骨肉完聚,忽然就提起这事,恐老爷又伤心,所以且不叫提这事。”林之孝道:“这也是正理,太太想的周到。”
林之孝不动身,是因为特地过来和贾琏提裁员的事,说之前他应该是考虑过很长一段时间了,但这个建议实在难开口,他又说闲话铺垫了半天,才找到机会顺势说出来。
其中特别有意思地是,林之孝叫贾琏回贾母贾政提这个建议,而不是向贾政王夫人提这个建议,他潜意识中觉得老太太老爷更靠谱,贾琏却是拿王夫人回绝了林之孝。红楼梦无一字是闲笔,老太太和太太一字之差,却相差万里。王夫人是当家主母,说明裁员的压力主要来自王夫人。
凤姐儿也趁绣春囊的事件提议过王夫人,“不如趁此机会,以后凡年纪大些的,或有些咬牙难缠的,拿个错儿撵出去配了人。一则保得住没有别的事,二则也可省些用度。太太想我这话如何?”
王夫人依然回绝了,王夫人叹道:“你说的何尝不是,但从公细想,你这几个姊妹也甚可怜了。也不用远比,只说如今你林妹妹的母亲,未出阁时,是何等的娇生惯养,是何等的金尊玉贵,那才象个千金小姐的体统。如今这几个姊妹,不过比人家的丫头略强些罢了。通共每人只有两三个丫头象个人样,余者纵有四五个小丫头子,竟是庙里的小鬼。如今还要裁革了去,不但于我心不忍,只怕老太太未必就依。虽然艰难,难不至此。我虽没受过大荣华富贵,比你们是强的。如今我宁可省些,别委屈了他们。以后要省俭先从我来倒使的。”
姑娘们的这些小丫头平日其实没什么差事,四五个小丫头减到两三个小丫头,其实并不影响姑娘们的生活质量。但王夫人不准,她是当家人,要顾及自己的名声和贾府的名声。裁减了姑娘们的丫鬟,一是让外人觉得贾府已经衰败,在王夫人眼里,现在家府的架子已经大不如前,不能贾敏那时候比了,还减了去,怎么在权贵圈里混呢,二是王夫人是当家人,裁减姑娘们的丫头,怕人说她苛刻不慈。就像史湘云家,不用针线上的人,其实大家都是娘儿们自己动手,却免不了被薛宝钗这样的背后议论,说湘云婶娘苛刻,湘云过的如何辛苦。
王夫人说先节省她的,然而谁敢呢,探春把姑娘们区区二两银子的脂粉钱都给省了,贾环他们上学的钱也删了,也不敢到王夫人头上动土。
连事不关己不张口的薛宝钗都借机劝过王夫人“所以今日不但我执意辞去,之外还要劝姨娘如今该减些的就减些,也不为失了大家的体统。据我看,园里这一项费用也竟可以免的,说不得当日的话。姨娘深知我家的,难道我们当日也是这样冷落不成。”薛宝钗说的很直白,你们家已经不比当日了,该省就省吧。这话一出,王夫人凤姐脸上挂不住,凤姐立刻止住了谈话,向王夫人道“这话竟是,不必强了。”王夫人点头道:“我也无可回答,只好随你便罢了。”结束了这场尴尬的谈话。
王夫人才具平庸,目光短浅,且精力有限,本来就不是当机立断的人。更何况对贾府这样讲究脸面的大家族,裁人裁用度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要触犯到许多人的利益,得罪很多人。贾府的这群奴才,早已经尾大不掉,他们知道贾府太多的肮脏事,一旦被裁,有能力的另攀高枝,没能力的生活无着心生怨言,原本裁员就是宣告天下贾府失势了,穷了,再加上这些佣人们怀怨生事,贾府的名声口碑会更差,反而被政敌们更早抓到把柄进行打击。而在内,没被裁的佣人刁滑一点的,也可能因为担忧而心生异心,三心二意。
除了裁员实施起来有难度外,更主要的是王夫人她们还沉迷在往日的繁华旧梦中,一厢情愿幻想着家道艰难,不难于此,熬熬可能就过去了。王夫人的人生顺风顺水,她含着金钥匙出生,嫁到鼎盛的贾家,嫁的虽是小儿子,却是荣国府的继承人,生的女儿又做了皇妃,她地位稳固,不缺金钱,家里人提起王夫人说的最多的就是“太太也不太在意这些事”,她房里的东西丫鬟们私自乱拿都不当回事,一切琐事都推给凤姐管理。她本身没有管理才能,又在优渥的生活中丧失了政治敏感性,怎么会想到家族的危机已经迫在眉睫,而去做出改变呢。她不仅没有整顿家务,反而进一步作死,收下了被抄家的甄家藏匿的财产,替贾家又添了一层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