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0月15日,和战友分别二十六年后,我们在北京重逢,那一刻彼此紧紧相拥,他在我耳边说:班长你还记得吗,那年在胡沟野营撤退时,我们差点死在了石滚河……
一、驻训前的准备
1982年8月,为年底炮兵群实弹演习做演训准备,炮二十九团三营奉命前往竹沟一带驻训。根据团司令部作训股的安排,我所在的炮九连将入住在瓦岗的胡沟村,炮八连进驻离我们一公里远的大谢庄,炮七连和营部也分别驻扎在我们附近的村庄。
此时已是我入伍后的第三个年头,1981年底我被任命炮九连的无线班长,还记得那个年代,每当野营驻训,出发前我们都要做一些必要的准备工作.
比如说去卫生队开一些必备的药,买几节手电用的电池,因为山村里都没有电,每个班都要自制几个煤油灯,那时的煤油灯做起来都很容易,就是利用墨水瓶、空酒瓶、罐头瓶等,在盖子上钻个孔,再找一节比较粗的棉绳插进去露出一点绳头,把煤油倒进去煤油灯就做好了。
每次进山驻训,因为山里都没有电,如果不是星光灿烂的夜晚,就会体会到什么叫伸手不见五指。我还特地嘱咐班上的战友从岩,不要忘了开一点治疗烂蛋的药,咱们班还有几个人还没好彻底,那是一种有酒精味的浅粉色药水,涂抹后剧痛难忍,就好似太监净身。
说起烂蛋,比较文明的说法是叫“烧裆”,也是我们部队几大怪之一,症状是下身和两个大腿内侧,出现大片的冠状红肿,严重的导致溃烂化脓或者是干裂,条条裂缝中能看见红红的肉,而且特别疼,严重的时候还影响走路,在军营里你看见叉着腿走路的就是烧裆了。
究其原因就是训练强度大,山上的蒿草比较深,构筑阵地和抢占观察所时,经常下半身都会被蒿草上的露水打湿,一捂就是半天,又不能及时清洗和更换内裤,伙食差缺少维生素等等因素造成的,尤其是当年南疆作战在猫耳洞的战友们,几乎无人幸免,痛苦的程度无以言表,这也是部队的常见病。
二、出发
战车轰鸣,翻过二郎坡,跨过石滚河,我连终于抵达了预定驻训点,瓦岗镇胡沟村。这是一个建在丘陵上的大村子,也是我历次驻训印象最深刻的一个村子,我们班被安排住在一户姓孙的大爷家,他家有两男三女五个孩子,孩子多家境特别困难,大爷大娘为人淳朴热情,也是历年来各部队驻训入住的老户,村里的拥军模范。
每次出去驻训都是打地铺,当时老乡家里的地面连三合土也没有,都是普通的土地面,村里绝大多数还都是土坯房,进屋后扫一扫铺上毛毡褥子,地铺就算搭好了,地上特别潮湿,全班靠墙睡一溜,我们班人少就和房东的大儿子住一个屋里,他叫孙春义,春义中等身材,四方大脸长相黝黑,是个开朗热心的小伙子。
起初都还比较生疏,但都是同龄人,到了第三天彼此也就比较熟了,晚上睡觉前他对我说:班长,我能不能光着屁股睡,我内心顿感突兀,随即说:能,都是爷们没关系。
他又不太好意思的对我说:光着睡习惯了,猛地穿上裤头睡不着,我这才想起头几晚上他睡觉总是翻来覆去的,细想我揣测他不仅是光着身子睡习惯了,也是因为他睡的那个秸秆编的席子比较粗糙容易磨损布料,老百姓过日子多不容易呀!之后从与他的交流中,也印证了我的猜测。
左起:攸荣跃、陈晓岩,摄于村外的临时炮场
有一天我们班训练回来,刚进屋春义突然问我说:班长,你们放在窗台上的药水一股酒精味,是治啥病的?我说:咋了?他说:我嘴角长了口疮,用那个药水抹了抹,结果烧了个大泡可疼,闻听此言,全班立刻看向孙春义的嘴角,顿时笑得前仰后合。
孙春义被大伙笑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我们为何发笑,我赶紧转过身把食指放在嘴上比了一下,捂着肚子忍着笑对大家说:都别笑了,赶紧去挑水洗洗脸准备开饭吧。然后回过身来对他说:春义呀,那药可厉害了,以后不要再抹了。
开饭时我给从岩说,你赶紧把那个治疗烧裆的药放进装电台的箱子里,以免其他人再接触到。后来春义多次问起那个药水,你越是不告诉他,他就越是想知道,每当他问起那个药水是干啥用处的,都会引起一阵欢笑,一直到驻训结束离开胡沟村,大伙也没告诉他那药水是干啥用的。
图片左起:陈晓岩、孙春义2009年12月去濮阳走亲戚,竟然意外地邂逅了分别二十七年的房东大儿子孙春义。
随着训练科目的有序进行,夜间训练开始了。对于战友们来说,没有了白天观察所上的暴晒,倒是多了几分清凉,就是上下山时的难度比较大,漆黑的夜里尽管有手电照明,山路比白天要难走的多,每月只有几块钱的津贴。
为了省钱,手电能不开就不开,每天夜训结束,开饭大概都是1点左右,开饭时从岩都会给春义也带一碗,在营房里,我们的伙食特别差,但是,外训期间连队的伙食可是真不错,只要我们有夜间训练,春义也总是等着我们回来,美美的和我们一起吃一顿夜餐,那年头山里穷,在家里吃不饱也不奇怪。
一天晚饭后,连长通知各班班长开会,连长说,明天我们炮29团将展开一次群合练,所谓的群合练,就是整个团九个炮兵连在一起协调训练,一般我们都称为群教练,其次是营教练、连教练、单兵教练。
本次群教练我们有了一个新科目,因为这次群教练我们观察所与炮阵地的距离比平时要远,超出了鞭状天线的通讯距离,这次我们要首次使用四十米长的集向天线,说实话我也没用过,于是赶紧打开说明书,仔细阅读使用方法和注意事项。
团司令部命令我连第二天清晨6点出发,指挥分队8时30分到达群观察所,炮兵分队要在预定时间内,完成构筑阵地进入发射状态。
我们无线班与其他分队,都按预定时间到达了指定位置,我打开地图用指南针确定了阵地方位后,与战友们迅速打开天线包,将一组组支架架好钉牢,确保天线扇面成30度夹角对准炮阵地方向,方向越精确通话质量会越好,真没想到在今天的作业中,我们出乎意外的顺利完成了天线铺设,通话质量非常好。
一天的训练结束后,战友们拖着疲惫的身躯返回了驻地,傍晚开饭前,郑世发连长总结了今天群教练各分队取得的成绩和存在的问题,并下达了第二天的作训任务,团司令部要求各连队次日按照新的指定地点和时间,重新展开演练。
图片左起:陈晓岩、连长郑世发这里我介绍一下,我们无线班的主要任务,我是主台呼号059,与阵地的属台呼号为457,负责观察所与阵地之间的通讯联络,将观察所侦查分队测绘计算出的所有数据,准确无误的传达到阵地。
阵地根据这些射击诸元发射炮弹,有线分队和我们的任务相同,不同的是他们需要铺设一条从观察所到炮阵地的电话线,有线兵异常辛苦,他们要准备足够距离的电话线,遇到公路时电话线必须高架或挖沟掩埋跨过路面,总之要以最快的方式架通电话线,而且线头不能接错,一旦中断通话还要去查线。
第二天,天气特别阴沉,看样子大雨随时都可能到来。我们指挥分队的车刚到山脚下,侦察、有线、无线分队就迅速开始爬山了,可刚爬到一半时,大雨就不期而至,好容易冒雨爬到山顶,有线分队在山下已开始放线,侦查分队的炮对镜、方向盘也陆续架好。
当我打开电台时,我突然发现电台通话指针一直处在发射状态,随即按压好几次送话键也没反应,心想这下坏了,这样怎么进行通话呢,出来的时候检查还好好的,一路上也没有磕碰电台怎么就坏了呢?
天越来越暗,雨越下越大,怕淋湿侦察分队也不敢拿出地图,计算兵抱着作业包,也是一张纸也不敢往外掏,眼看作业难以进行,就在这时,群指挥所下令:命令观察所和阵地全体撤收。有线分队刚开始放线作业首尾不连,现在电台又坏了,如何将命令通知阵地呢?
在这关键时刻我们无线兵却掉了链子,情急之下猛然想起,自打我们换了新电台还没有遇到过雨天,而且是这么大的雨,会不会是接插件进了水短路造成的?全团指挥分队都在一个山头上,于是我赶紧跑到临近的八连观察所,一看他们的故障和我们一样,又去看看七连的电台也是如此,便立刻跑回我们的观察所。
我对身边的战友说,赶紧用纸或手绢把所有接插件擦干,便俯下身用雨衣挡着雨,把所有接插件都擦了一遍,然后立刻开机,电台还是老样子,此时,侦察分队和有线分队随同前指陆续开始下山,唯有各连的无线分队还在抓耳挠腮手足无措,冷静了一下,我将功能键从话务模式转换成报务模式,电台没有什么反应,又转换成“晶校”位置。
奇迹出现了,发射指针终于回到待机状态位置,这意味着我就可以和属台通话了,便迅速呼叫:457,457,059呼叫回答,059呼叫回答,松了送话键,电台又回到到故障状态。
我再次将功能键直接扭到“晶校”位置,电台又恢复到正常状态,心中不禁暗喜,我可以利用往复拨动功能键的方式,与阵地取得通话联系,随即再次连续呼叫属台:457,457,059呼叫回答,059呼叫回答,命令阵地立刻撤收,命令阵地立刻撤收。
松开送话键的同时,迅速把功能键扭到“晶校”位置再扭回“话务”位置,这时候我就听到了属台的回答:457明白,立刻撤收,一棵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于是与从岩迅速背起电台匆匆下山。
事后,我听属台的战友们说,他们因为下大雨并没有把电台拿下车,其他连队有拿下车的也有没拿下车的,反正没有收到观察所的命令谁也不许撤出阵地,只能在雨中待命,其他连队看见我们九连接到了撤收命令,大炮挂上牵引车跑了,都在埋怨本连队的无线兵,为啥收不到撤收的命令。
回驻地胡沟村后,我穿着湿漉漉的军装,直接跳到村里的池塘里游了几圈,真的有武装泅渡的感觉,虽然被雨淋成了落汤鸡,但是心里却有一丝得意。
晚上在开班务会时,我与战友们共同分析了一下今天遇到的特殊情况,说实话,我确实是瞎鼓捣,偶尔发现了这个窍门,又恰巧我们阵地上的属台没有淋雨,为我们连无线班挣了面子,事后连队首长还给予了我们嘉奖。
此次训练暴露出我们的新装备,在抗雨性能上存在的严重问题,也提醒我们,在今后的工作中一定要做好电台的防水防雨工作。
第二天早上醒来,想看看几点了,才发现昨天因为在坑里游泳忘了摘掉手表,表蒙里都是雾水啥也看不见,当时的工业水平还比较差,手表不防水,不像现在的手表,动辄就耐压三五十米,甚至一二百米水深,那时候有一块上海手表还是挺臭美的,看着进了水的手表,多少都有些心疼!
三、水灾逃生
那是82年8月中旬,因连续多日的降雨,驻马店以南一直到信阳淮滨地区,小中大雨轮番上阵基本上没有停过,淮滨地区已经发生了水灾,先前返回营房的炮28团、炮30团,相继奔赴该地区参加抗洪抢险。
随着河水的不断上涨,我29团被困在石滚河以西,运给养的车过不去河,粮食和蔬菜基本上没有了,都是靠给养员在村里挨家挨户敲门,收鸡蛋和米面有啥买啥,尽全力维持着连队供给。
终于有一天晚饭前,连队通知班长以上骨干到队部开会,其间通报了我们连当前的困难处境,连长还说:今天晚上炊事班为我们每人准备了一个糖糕两个鸡蛋,并征求意见,如果我们吃米饭,明天还可以吃一顿,如果是喝稀饭,还能喝三顿,看看大家的意见?
班长们的意见出奇的一致,同意喝稀饭,连长补充说晚饭后,各班都问问房东家有什么吃的没有,比如大米、面、鸡蛋、南瓜、红薯、萝卜甚至麦籽都行,分头去找吃的,还说由于连日降雨,三营部的厨房塌了,把锅也给砸坏了,暂时无法做饭,很多战士都到住在附近村庄的连队,找同乡要吃的,俗话说:军马未动粮草先行,部队一旦没有了粮食,管理起来难度很大,形势就这样突然紧张起来。
回到班上我立刻召开了班务会,通报了在连部开会的情况,要大家做好应对困难的思想准备,我把分到的两个鸡蛋也分给了大家。
正在开会之时,突然听见村里响起了紧急集合的哨声,我立刻吩咐开启电台,按照应急方案与营部值班电台建立通讯联络,抓紧时间打背包收拢器材装箱,我迅速跑到队部听取指示。原来就在我们开班务会时,连首长刚接到电话通知,师首长命令我团,务必在天亮之前赶回营房待命。
有线班迅速撤收了与营指挥部保持的有线线路,与此同时无线班也与营部的值班电台建立了通讯联系,一切都在有序进行。
很快四门大炮就挂上了牵引车,指挥分队也装车完毕,这时候大概是晚上八点。
全团各连队的炮车指挥车陆续汇集到通往县城方向的公路上,开始沿着崎岖的山路向着营房艰难进发。
图片左起:石承强、陈晓岩、黄太舫一路上到处是倒伏的树木和被雨水冲坏的道路,车队在颠簸不平道路上艰难缓慢的前行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指挥排的卡车到了石滚河边,虽然这几天雨势小了一点,河水有所降低,由于怕车辆在河中熄火,为以防万一,所有指挥分队的卡车都是用履带牵引车牵引过河的。
挂好了钢缆,我们的卡车被牵引车拖着开始向河对岸驶去,牵引车马力大,拖拽时冒出滚滚青烟又因为下着雨,卡车司机很难看清楚准确方向,快出河道的路边有个土岗,就在牵引车冲上岸时,我们卡车的左前轮撞上了左侧的土岗,车辆瞬间就向右侧猛烈倾斜,连长是坐在右侧副驾驶靠窗户的一侧。
为了便于将上级的指示随时通报给连长,我们无线兵也是坐在卡车右侧最前方,此时车辆的猛烈倾斜几乎要侧翻了,一瞬间车上的所有器材,加上坐在左侧战友们的重量,顷刻间全部压在了我们右侧的人身上,连吸气都有点困难。
都说人在突发危险时,脑子里瞬间会产生七十二个念头,那一刻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完了,完了,回不去了,这条命就交代在这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时,在车灯中牵引车吐出的青烟里,挂在左侧牵引勾上的钢缆,突然猛的被弹起,并向前一拽,左前轮重重的砸向地面,车厢左右晃了好几下,让我大大的松了一口气,真是万幸,万幸呀!如果钢缆挂在右侧的牵引勾上,我们的卡车很可能会侧翻,如果那样,等把我们从车厢里扒出来,淹不死也得压死。真的是感谢牵引车司机,在关键时刻的那一脚油门!
路上我们收到了命令,到了连队后不准解背包,如果淮滨那边雨没停,我们就直接去淮滨抗洪,如果雨停了就原地待命。经过了一夜的折腾,本来是两个小时的路,我们整整走了八个小时,到了连队我头枕着背包很快睡着了。
不知几点我醒了,跑出房间一看,久违的太阳竟然出来了,好晃眼!好晃眼!
三十多年后,我和战友从岩在北京重逢,相见那一刻,彼此紧紧相拥,他对我说:班长你还记不记得那年在胡沟野营,我们撤退时差点死在了石滚河?我说记得!记得!那一刻,我们砥砺前行,那一刻,我们共同直面过生死,那一刻,写下了一世情缘,怎么能忘记呢!同学之间是同窗之情,朋友之间是同趣之情,同事之间是共事之情,战友是什么?战友之间是生死兄弟!
左起:从岩、连长郑世发、陈晓岩2008年10月15日摄于北京。四、率真任性的我
当年参军是想锻炼自己,也想通过部队改变自己的命运,原本想在部队入党提干,到了部队才知道从80年开始,不再从战士中选拔干部,提干要通过院校这一关,感觉自己从小没好好读书,考军校是勉为其难,也就打消了提干的念头,但是争取入党,一直是我心心念念的事。
82年9月初,我问我的老班长,这次发展计划里有没有我?老班长说:别灰心,继续努力。我一听心就凉了,我对班长说:谢谢你班长!你没有泄露党的秘密,我什么都清楚了。
我知道发展计划肯定是不能乱说的,那时我还很不成熟,就开始闹情绪,动不动就背床板不出早操,有个连队干部还背后说,就我这样还想入党呢?我知道后再也没有理过他,打定主意年底一定要退伍。
九月份的时候,连队指导员知道我年底有要走的想法,找我谈话说想让我再干一年,把班里的兵再带一年,我说我想赶紧回去找工作,指导员说我就不相信,你再干一年把组织问题解决了,回去就找不到工作了?
想想我这三年,其实我心里很不平衡,论单兵成绩,论我们班在连营群教练的各项成绩,都不比别的班差,我自己还是个班长凭啥就不发展我入党呢?我父亲是个老党员,我想在部队至少要入个党,回去后也给父亲挣个面子,然而这一切都已落空。
为此我有点想不开,想起这些不由得如鲠在喉,我直接回怼道,告诉你的指导员,入不入党你说了算,走不走,你说了不算,自那以后指导员就再也没有找我谈过话。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1982年10月15日,我拒绝了连队让我超期服役的好意,怀着对战友和军营的依依不舍,带着失望后的愤愤不平,与战友们重重的相拥而别,踏上了返乡的列车,结束了三年的军旅生涯。
时光如梭,回想起自己当年在部队的幼稚、任性和不成熟,回想起训练和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回想起和战友们朝夕相处结下的军旅情怀,那一帧帧一幕幕,都早已深深地镌刻在了内心深处,成了我一生中最难忘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