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管家往外摆手道：“你走吧。现在天黑了，你走之前到这里的窗户看看，是否见到一个头上有犄角的怪物？它每晚都来这里睡觉，它现在必是从窗上见到你在，便不愿意进来了。”
沿着宅子后头的人工湖一直往北走，直走到脚僵动不了才停下，此时垫两颗鹅卵石在脚下，再向西看，就能瞧见不远处的天像被掏空般，看上去要比其它地方更蓝更高深些，还浮着相互撞击的游动亮块，于是身下的脚再僵都是有想法的，它们要往那里去看个究竟。再往前走大约一个钟头的光景，就能看见一个又厚又长又高的水坝墙极为粗鲁地从天上插下来，薄薄的、白花花的水幕也跟着直插到眼前来。
“我实在是走不动了。”毛团圆喘着气道，“就算还能走也没了路，又能往哪里走呢？”韩焉晓找了一块半人高的石块，脱下外套铺在上头，叫她坐在上面，“不急，你先坐着歇一歇。既然来了，哪里差这一步呢，说什么都要上去瞧瞧的。”
“也没什么好瞧的，无非就是一个大水库，有人在里头养鱼呢。那些穿着深蓝色橡胶连体靴的捕鱼工人开着汽船下网捞鱼，他们的头脸都是一样的，只是有的高些，有的矮些，有的胖些，有的瘦些。”他诧异道：“原来你之前来过这里？几时来的？和什么人一起来的？我竟不知道，看你这两天总把一张脸撑得鼓鼓的，好像不大欢喜的样子，还巴巴地带了你来这里散心看新鲜呢。倒是我多事了，凭白给你添辛苦罢了。”他四处看了看，又笑道：“不过总归是不差的，就当故地重游吧。”她也跟着笑道：“家里人都笑我呆，我看你比我更呆些。这附近的水库也不只这一个，你去过一个，其它的大体上也是差不多的：我家那边也有一个水库，小时候我父亲常带我去，也是这样厚厚高高的水泥混合墙挡在前面，那顺墙而下的水幕帘里偶尔有鱼，跟这里的情境是差不多的。”他此时也跟着在她身旁坐下，抢了对方的双手过来放在自己的膝上，时而抬头看她的脸，时而低头瞧自己膝上的她的双手，认真地说道：“我还算是有自知之明的，平素在人前人后都是不呆的，只不过在你面前才变呆的。”她被他盯得眼发热，口发酸，手发痒，脸还好，仍在自己身上，稍稍歪下头就当作反抗了，但手却在他那里，就想抢回自己的手来，那头不让，紧紧捧握着，仍又抬头再次看他的脸，一时感叹一时笑道：“你有一双可爱的手，也有一张珍贵的脸，都是惹人上心的。”
她也看自己的手，又拿出一个小圆银盒雕花镜子来照着看自己的脸，就是平常的手和脸呀，只不过与大部分人的手和脸比较起来肉多了些，委实不知这手可爱在哪里，这脸又珍贵在哪里！他抢过她镜子去，“你总归是不信我的，连这样普通的一句话都要去认证。在我看来，这就算得上是欺负我了。”她手上没了东西，才发现自己与他靠得这样近，这可是第一次，马上觉得皮肉下的五脏六腑都哆嗦哆嗦着抖落起来：早些时候在画室，他刚提起笔就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时对她笑道：“我们这里阳光从来都是好的。”
“嗯。”
“也不怎么下雨。”
“对的。”
“这样想想我们也是知福不惜福的。”
“这又怎么说？”
“我们天天呆在屋里，倒是辜负了那些慈爱宽容的阳光。”
“你想到园子里画么？”
“还画什么画？要画的话以后的时日长着呢。”
“那又怎么样呢？”
“我们今天不画了，到外面走走罢，带你到一个新鲜地方，保你欢喜的。”
她一抬头就见到他的下巴，一些浅青色的胡渣扎堆聚着，有些地方密些，有些地方稀些，但都撑着头向外看，她想它们如果也能生想法，大致是会好奇自己从哪里来，又该往哪里去的。韩焉晓突然在上头就叹了一句：“花儿谢得真快。”她摇肩晃头到处看：“又胡说。哪里来的花，我怎么不见。”他指着坝底与水潭的交接处，笑道：“你还是不信我，那水花不是花么？它们是好的，又不散香气叨扰旁人，就是花期短些。才开出来在水里转个圈就没了。”说着就流下泪来。团圆慌了，捋了袖子帮他擦泪“这整得是哪一出呢？大概是走累了，眼和神都被这又急又紧的落水扬起的风吹迷了罢，我们歇歇就回去罢。”他拦了她的手，包在自己在手里缓缓轻轻地揉着：“不是为那个，那些一转就散就没的水花叫我想起离阳，她也是好的，却只在我身边短短转了个圈就没了，也不知她还回不回来，叫我如此牵挂放不下。”末了他又添上一句：“只要她平平安安就是好的，就算她不回到这里来。”团圆只能安慰道：“她到时总要回家见她妈妈的，在自己家里找不到，现在离太太在这里，终究是要找到这里来的。”
他松了她的手，又握住她的肩，说：“你说的对。你也是好的，你瞧我，不仅呆也糊涂，你不是在这里么？”她不懂他说这话的意思，又不敢胡乱揣摩，只得随便搪塞道：“你放心吧，我在这里的，我总归是在这里的。”对方应道：“对你，我一直是相信的，也希望你能相信我。”
“这世上，难得你是水晶心玻璃人儿，甚至连阳光都照得透的，还有谁能不信你，更何况是我呢？你又何必多此一问？”
“毕竟这世界不是由你造的，因此事事并不都像你说的那样。”
“这话从何说起？”
“你不知道，流叙走丢了，就是你回家的那个晚上，我们工作结束得比往常晚些的。她见秋霖妈妈送点心上来，跟我吃了些火腿蛋卷，又喝了一杯两杯的银毫茶，比平常走的迟些，没想到一直没回去家呢。现在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警察怀疑与我相干，叫我晚些时候上警局去呢。唉，我当时应该留她下来过夜的，倒是我大意了。”
“哪里就与你相干了呢？”不知为什么，此时她的唇突然发咸发干，舌头是藏在嘴里的，而不生在嘴里，只叫人觉得累赘多余，“她那样的千金阔小姐，从来随意惯了，或许路上接到一个电话，先前某年某日在某地认得的一个朋友邀她到哪里玩，她便去了，兴许过几天就回来了呢！这样的事难道很奇怪，难道会没有么？”
流叙终于走了！她心中也是高兴欢喜的：那流叙也是个事精，走了永远不回来才好呢 ？她平时也有留意那个人的言行举止，是不肯就此丢开韩焉晓一走了之的。她在心中暗自想着：那流叙素来自大狂妄，那天晚上她开车回家，自然是比往常更迟些的，经过沙滩边的那一段路时，碾死了许多上岸求偶寻欢的红头蟹。
未完待续，隔天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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