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绍汤:从“固守”长江到缴械投降

繁星点点夜如纱 2024-12-12 13:52:57

引子

*本文摘自《安徽文史资料》第十一辑(解放战争时期史料专辑,1982年10月出版),作者李绍汤,原标题《从“固守”长江到缴械投降》

正文

一九四九年人民解放军准备渡江战役的时候,我任国民党第四军五十九师一七七团上校团长,奉命“固守江防”,直至国民党军队全面崩溃,我向解放军投降。

国民党第四军辖五十九、九十两个师,于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底奉命放弃淮阴、淮安两县,撤退到江北扬州,开始布置江防。人民解放军也跟踪追击到扬州附近,准备围攻扬州。

五十九师一七七团于十二月上旬奉命“固守”长江北岸六圩、瓜州两地(江苏镇江对岸),团部驻六圩,征集民夫上千人,加紧构筑工事,拆民房筑桥头堡,砍伐树木作鹿寨。但是,由于解放军进攻节节胜利,越战越强,而国民党军队兵败如山倒,官兵如同惊弓之鸟,昼夜惶恐不安,部队已根本丧失作战能力,构筑工事,亦无济于事,徒劳民力而已。

一九四八年底到一九四九年春节这一段时间里,国民党发行的金元券贬值,在市场上一文不值,部队给养成了问题。一七七团的给养,由国民党镇江县政府指定江北一个乡供应;后来一个乡供应不够,又指定两个乡供应;最后两个乡供应也无能为力了,国民党镇江县政府则干脆通知江北部队“给养自筹”。当时一七七团官兵人数约为2500人,每天需要口粮3000斤,烧柴1000斤,食油100斤和菜、盐等,我们向哪里去筹?结果还是得找地方乡公所,由乡公所指定各保、各甲、各户按地多少来分摊。这时不惜采用各种残酷手段,强征硬派,每天派武装士兵连同乡公所派的乡丁,到各保各甲挨户去催逼给养。农民交不起粮,便说他“抗拒”不交,将人带到团部拘留,什么时候交粮,什么时候放人。逼得老乡们的妻子、儿女哭哭啼啼,每天都大批的来团部,向当官的下跪求情。稍有良心的人,不能不受到良心的责备。

一九四九年的元旦,蒋介石宣告下野,李宗仁代理总统。这一段是国民党党、政、军当局最混乱的时候,真是树倒猢狲散,国民党的末日来临了。行政院长孙科不听李宗仁代总统的劝阻,擅自将行政院迁往广州办公。驻守江北的第四军乘乱转移到镇江。由于解放军主力部队推进江北,而守在江北桥头堡的只有一七七团和两个泰县地方保安团,随时都有被解放军吃掉的可能。因此,军心不安,官兵一致要求放弃江北,转守江南。这时,国民党内不少人的唯一希望,是国共和谈。当时,我对国共谈判,也抱有很大希望。如果和谈成功,可以解甲归田,安度晚年。但是等到国共和谈的内容一公布,中国共产党以“八条二十四款”作为条件,把蒋介石列为头等战犯,指出国民党部队必须听候点交。我一听心里凉了半截,估计国民党是不会接受这些条件的,仗还是要打。这是我当时思想的实际情况。

一九四九年的除夕夜,解放军开始向我团所守的江北桥头堡阵地进攻,炮声稠密得如同过年放的鞭炮一样,惊动了驻镇江的第四军军长王作华。他半夜打电话问我:“枪声这样稠密,战况如何?”我说:“共军开始向我攻击,但阵地还在。”

第二天,第四军为保存实力,副军长李子亮在电话上命我将江北六圩、瓜洲防地交给泰县两个保安团去“固守”,一七七团乘船到江南大港布防。大港对面是和尚洲,守军是江苏省保安团的一个营,归大港驻军指挥。大港这个地方,在抗日战争年代,为新四军的渡口,因此,命我固守大港,防止解放军渡江。一七七团调到大港约一星期的时间,泰县两个保安团全部被解放军吃掉。同时守在江北和尚洲的江苏省保安团一个营也被解放军吃掉。至此,江北桥头堡阵地全被解放军所占领。

和尚洲失守后,南京国防部追究责任,强令一定要收复。经过一星期时间的准备,国防部派轰炸机三架,军舰三艘,一个步兵师,一个省保安团,统归第四军副军长李子亮指挥去收复和尚洲。先是由空军在和尚洲上空侦查轰炸,再由三只军舰在江面上反复对和尚洲炮击。接着听到空军报告说:“共军向北退了,江南部队可以渡江。”其实,解放军早已退出和尚洲。经过空军的轰炸,海军的炮击,这个洲的民房都被夷为平地,和尚洲的人民遭到一场浩劫。国防部命令:和尚洲收复后,派一个保安团进驻;由七十二师协助该团构筑工事,完成后撤回江南。七十二师怕被解放军吃掉,匆匆草建工事之后,于当晚撤回江南。第二天晚上八点钟左右,江北和尚洲又发生战斗,一个保安团全部被解放军吃掉。从此以后,南京国防部再也不提收复和尚洲的事了。

一九四九年三月初,国民党使用的金元券几乎成了废纸,改用硬币银元。银元分好多种,有站人、大头、小头、船牌、龙洋、川洋等之分。这银元开始在市场使用时,不分种类很受欢迎。但流通不到两个月,又出了花样了。站人、大头买东西,是不折不扣,一元顶一一元;其他银元买东西,要打折扣,每元折值分别为;小头八角、船牌七角、龙洋六约、川洋五角。这就给部队领发官兵薪饷作了难。一七七团向军部领饷,银元一箱1000元,箱内装的是什么,不让知道,也不准打开箱看一下,只好碰时运。军需将银元领回。开箱一看,有的箱内全是大头、站人;有的箱内全是小头,或是龙洋和川洋混合装箱。发饷时倒霉的当然是小兵,当官的是不会吃亏的。

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一日黎明,解放军大军渡过长江,东自江阴,西至荻港,两翼包围南京,会师于安徽广德县。我于四月二十三日晚上八时,接到军部副军长李子亮电话通知,命我当晚十点钟将一七七团集结,经丹阳、溧阳开至上海。我随问大港防务交给谁?回答:“不要管。”我知道大港是放弃了,但我这时并不知道解放军已经渡江。撤江防是不容易的事,国共两军现在是隔江相望,如果为解放军发觉,就不容易走掉。因而将易撤的二、三两营集结后,先行出发,第一营留在后面跟进。二、三两营出发后,我带领团直属队刚离开大港时,解放军已经渡江。我部经过一夜行程,天明到达丹阳做饭吃。同时我第一营也赶上来归还建制。部队由丹阳向天王寺行进,进入南京至杭州的公路时,只见公路上由南京撤退的国民党军队、警察、宪兵、保安团、政府机关、学校以及地方团队乱作一团。再加上丢掉了的坏汽车堵塞交通,部队走几步,停一停,走的时间没有停的时间长。

一七七团在未入京、杭公路之前,我要求部队靠边走,任何人不准挤进队伍行列来。可是进入京、杭公路之后,走不到半小时,部队全部失掉联络,官找兵,兵找官,溃不成军。到了天王寺宿营,团部的公文担子、行李担子全部落在后面没有跟上来。晚上清查部队,有迫击炮连、通讯连和无线电排等落在后面,各营部队也没到齐,这种混乱情况,我是从来没有见过。

四月二十四日,由天王寺出发,京杭公路上的人,还是拥挤不动,都想争取时间,通过溧阳。越急越挤,越挤越走不动,结果一天只走了卅里,到了南渡。据说溧阳已经解放,不能通过,就在南渡宿营,准备收容落伍的队伍。这时通讯连、迫击炮连、无线电排等部队仍然落在后面没有跟上来,只有一部电台跟着我走,其他四部电台也落在后面。我想这次部队撤退落伍这样多,武器弹药、装备器材损失这样大,到了上海追查责任,我可吃不消。部队走了两天两夜,没有得到军、师一个通知,我一肚子牢骚和不满,立即写信给师长林方策,问他部队可要了?得到答复是:“部队剩多少算多少,武器弹药丢了不要你负责。”

四月二十五日,因溧阳解放不能通过,天又在下雨,在这种无路可走的情况下,随军补给一七七团给养的兵站站长张家骏,直言不讳地对我说:“溧阳解放不能通过,我们起义吧?我去联络,你在这里等我。”我想了一会儿,对张家骏说:“要起义你去吧,我是不去。”我便带着部队向南转走小道爬山,直奔安徽广德县。当时我认为只要通过广德县,便出了解放军包围圈。但部队在山区行进中,枪声四起,到处打枪,起初我以为是散兵游勇,经了解是游击队,他们神出鬼没。这时,行军十分困难,既没有向导,又没有安徽省的军用地图,再加上国民党早已失去民心,沿途一路百姓逃避一空。虽然如此,但我总还是想逃脱出去。

我们行动非常困难,最后只好依靠指南针行进。到了安徽的社渚,我看见西边山口有两人出没,随即派一个班前去搜索,结果被埋伏好的解放军吃掉了。我也无心再问,慌忙继续赶路,终于赶上了师部。一七五、一七六、一七七三个团在小山上休息,我见到师长林方策,没有来得及讲话,解放军早已埋伏好在山边森林里用追击炮向我三个团射击。因为没有准备,官兵四处乱跑,幸好解放军没有冲击。候我回到山上指挥队伍时,立即派第一连向森林里解放军冲击一下,解放军便退出森林,我没有追击。后又被解放军一打,我军被炸伤士兵十多名,战斗结束后,我们心里仍是惶恐不安。解放军埋伏在哪里,我们不知道,四处枪声,虚实难分,无法行进。师长林方策决定用梅花阵队形前进,以防解放军截击。一七五团在左,一七六团在右,一七七团在后,师司令部及直属队在中央行进。但是这种战斗部署,没有考虑到现实地形,全是纸上谈兵。因为我们行军道路不是平原,而是山川小道,不能用梅花阵队形前进。结果部队展开之后走不到半小时,突然遇到山沟河流,而且只有一孔小桥,部队非经此桥不能通过,别无他路可走,不得已又将部队缩转回来。然而正在过桥的时候,早已埋伏好的解放军乘机用机枪扫射。五十九师三个团,只顾逃命,无心还击,被解放军打得丢盔弃甲,人喊马叫,官兵互不相顾,骡马四处奔跑,伤亡很重。左翼一七五团、右翼一七六团已失联络,师直属队在后边没有跟上来,仅剩下一七七团和师长林方策。

这时天已经黑了,气候恶劣,又在下雨,但部队仍然还得继续前进。在这种困难的情况下,团部连连长蔡良能觉得部队逃出包围圈实属不易,便劝我化装逃走。我说:“要化装逃走,你走吧不要管我了。”五十九师部队损失惨重,仅剩我这一个团,林方策师长只好跟着我走。部队爬上山去,山上只有一间茅草屋,屋内也只有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一口小锅。这时我也走得筋疲力尽了,便借用他的小锅,烧点磁饭吃。当我吃过稀饭走出屋来,天仍在继续下雨,很多主兵已倒在泥地上睡下了。我命令将士兵喊起来准备走,同时消那个小屋里的人带路。那人推说路不熟,我只得给他一只金戒指,他才给我们带路。出发时,我通知部队不要失去联络,结果,第一营下山还没有下完,前面就说失掉联络。怎么办?我命第一营停止前进,向后转,回上山来;停了一会儿再下山,还是失掉联络,再停止,再回转山上来。气候这样恶劣,夜间这样黑,天下雨,地又滑,部队下山又失掉联络,这时我也不愿走了,听天由命吧!师长林方策同我商量说:“我们还要走。今晚不能通过广德,那就逃不出共军包围圈,最好我们还是走。”我们商量的结果是改换方式,要向导跟着我们走在部队的前面,部队按团直属队、一、二、三营顺序行进。也不管部队失联络不失联络了,一股劲走到广德附近。这时向导对我说,再往前走,过广德后他就不知道路了。怎么办呢?如果说路不熟带到解放军那里去怎么办?他说给我们找个路熟的人带路,问他找谁,他说有个亲戚。我们信以为真,答应他去找。可是一去不返,我们怀疑这个向导找人是假,报告解放军是真,不如赶快往前走吧。走着走着便遇着解放军问口令:“干什么的?”我们答不出,便稀哩哗啦,乱拉枪栓,装子弹。这时,解放军喊话了:“老乡呀!不要打了。我们都是中国人,共产党的政策是宽大的。放下武器,不杀不辱,不究既往。老乡呀!来者欢迎,去者欢送。”说实在的,这时我确实走不动了,也意识到逃不出解放军的包围圈,即令部队不要开枪,听候处理。这时,师长林方策听到我下令不要打,从我的后面逃跑了。天还未明,我问解放军怎么办?解放军答:“架枪休息,天明处理。”

我令部队架枪后,退后三步,就地坐下休息。等到天明,解放军派人来了,我们也没有人指挥部队,官兵还剩有一百多人。解放军上前一个一个询问每人身份,我谎称是“副官”,企图满混过去。这批被俘的,官兵不分,混在一块。解放军把我们带到广德县一座祠堂内,生活优待,照顾周到。每日三餐,不虑饥饿。对我们这批俘虏管理并不严,我们可以随便到街上买东西吃。我还有点爱面子,不好意思上街,整天蹲在祠堂内不出去。有些连排长上街私自买点食物带回来,怕领导看见,偷偷摸摸送给我吃。而解放军干部们看到这些,也不过问。有一天晚上八点钟左右,解放军一位团政委来到我身旁坐下,问我是哪省人和家庭情况,然后又谈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五权宪法”。政委说:“现在共产党执行的也是孙中山先生的新三民主义。”最后政委又说:“过去我们在战场上你一枪,我一刀,是敌对的。现在,我们化敌为友,今后做个朋友。”政委谈了这番话就走了。他走后,我内心很不安定,思想斗争十分激烈。晚上睡觉,彻夜未眠。政委为什么不找别人,专来找我谈话?其中必有缘故。莫不是谎报身份,已被政委知道了。经过一夜的思想斗争,第二天天刚明我就去找政委,讲了我的真实身份。政委听了哈哈一笑,对我说:“你不说,我们也知道你是当团长的。如果昨天给你指出来,你不一定承认。现在你自己坦白承认是个团长,这就是你的进步嘛!”政委说完话,叫我回到祠堂里。接着,一位干部来通知我说:“要你到将校班学习。”随即整理行装。这时我穿的军服,还是在被俘前化装穿的士兵军服,我在被俘前的呢军服换给士兵了。然而这个兵知道我坦白了,要到“将校班”去学习,自动将我的呢军服送还我,我也将这个士兵的军服交还给他。

“将校班”设在哪里,我不知道。正在踌躇,来了一位解放军战士,领我出发。在途中,这位战士对我说:“你是当官的,经过一段学习,将来你还可以当官。这是毛主席订下的政策。”一位普通战士,宣传政策是那样的中肯,实在使我钦佩,同时也使我得到一点安慰。我进入“将校班”举目一看,并不陌生,原来我的副军长李子亮、师长林方策等都在那里。我们一见面都自然的不叫官职军衔,改称老李老张了。“将校班”的伙食很好,每顿饭都有荤有素,对待战俘,确实优待。第二天“将校班”一位领导要我同被俘人员讲次话,我不知应该讲些什么。他告诉我:“就讲不谎报身份的事。”并且领我一道去那座祠堂,队伍已经集合好了坐在地上休息。这时,我壮着胆子,亮开嗓门,向他们说:“我们都解放了,首先要感谢共产党的宽大和优待。”接着,我就谈了想瞒混过去,谎报身份的思想等等。我讲话的口才,一向不大好,可是,我短短几句话却产生了效果,第一营营长当场起立,坦白承认他是营长。这一次会,就把千把人的身份搞得清清楚楚。营长以下的军官,到另一个地方学习,团长以上的军官留下来学习改造。士兵身体强健的,要求参军的随解放军南下,体弱的士兵发路费遣回原籍。解放军处理问题的果断而迅速,更使我佩服。

被俘的团长以上的军官约有五百人,编为“解放军官训练第十团”,下分五个队,于一九四九年五月间由安徽省广德县开往江苏省苏州学习。在长期学习过程中,回顾过去,我们这些人都跟着蒋介石反共、反人民,干了很多坏事,按罪恶都是死有余辜。可是,伟大的中国共产党对我们采取不杀、不辱、不咎既往的政策,本着革命的人道主义精神和改造人类、改造社会的伟大胸怀进行教育改造,把我们从黑暗的深渊中拯救山来,重做新人。因而联想国民党反动派抓着共产党人,不是屠杀,便是活埋;对待战俘(例如在上饶集中营)加以生活上的虐待和肉体上的摧残,使人变成了鬼。然而共产党今天却把我们这些恶鬼变成了人。两者对比,深感愧悔。

当我回到安徽毫县后,人民政府给我安排了工作,先在木器厂做工,后又到政治学校工作。现在又安排我为政治协商会议亳县委员会委员。吃住等生活方面都安排得很周到。今后愿以我有生之年,为四化建设,为台湾归回祖国,完成祖国统一大业,贡献我一点力量。

(原注:亳县政协供稿)

资料来源:

《安徽文史资料》第十一辑(解放战争时期史料专辑,1982年10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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