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死社稷

鼠尾草 2024-11-06 16:22:28

我在冷宫守了萧启十年,受尽白眼,吃尽苦头。

而他登基后,却迫不及待的将我投入掖幽庭,任人欺凌。

我知道他想杀我,因为,我见过他最卑贱的样子。

可是,当我要出宫时,他却红了眼眶,低声哀求,“阿璃,不要丢下我。”

我决绝的走了,因为守着他,从来不是因为我有多么心悦他,只不过是君子一诺。

可是,最后,我又义无反顾的回来了。

因为,我要杀了他!

【1】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在我肩头覆了厚厚一层。

我跪在冰天雪地里,冻的全身都失去了知觉。

娇笑声传来,一身红衣的丽妃站在烛火通明的殿门口,指着我道:“她好像个雪人啊。”

明黄衣角一闪,萧启出现她旁边,将她的两只手握在掌中,“以后,丽妃想看雪人,就让这贱婢跪着。”

他的声音温柔似春水,能融化这冬日的大雪,却寒了我的心。

我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厚厚的雪地里。

醒来时,眼前一碗热汤,氤氲的热气让我鼻头发酸,险些将泪滴在碗里。

粗粝的指腹抚上的我脸,拇指上温润的玉扳指摩挲在面颊上,凉薄的声音自头顶响起,“怪朕吗?”

我摇头,“奴婢不敢!”

“这处疤痕,是为救朕留下的,朕都记得。”

他舀一勺汤送到我嘴边,“那些卑贱无望的日子,都是你陪着朕,朕都记得!”

他顿了顿,勺子放回碗里,“但是,朕又不想记得。”

我垂下眼睫,声音淡漠,“皇上忘记吧,那些都是奴婢的本分。“

他点点头,眼神颇为欣慰,“记得自己的身份就好。”

他放下碗,语气沉沉,“不要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明日封赏大典,我会封你为侍御,让你有资格侍寝。”

侍御?!侍寝?!

呵,他在做什么春秋大梦。

我扯起唇角,淡淡的笑笑,“谢主隆恩。”

他拂袖而去,我强撑着身子起来,湿了帕子将他的手摩挲过的地方擦了又擦。

疤痕渐渐抹掉,露出如玉般的颜色。

这伤疤十年了,早已淡的看不出来,可是,我还是会疤痕画的更重些,免的这张脸惹麻烦。

原来,不只情意会淡,连疤痕都会淡,只要时间足够久。

伤疤看久了,那种强行撕裂皮肉的剧痛又席卷而来,我下意识的捂住半边脸,思绪飞到那年冬天。

【2】

也是这么冷的天吧,将军府的嫡女赵玉丽来宫里玩,不知道怎么跑到冷宫来了,被萧启撞了下。

她便用马鞭将瘦弱的萧启打的满地打滚,还要让人将他吊死在那棵枣树上。

赵玉丽的父亲是威武大将军,姑姑是皇贵妃,她有这个嚣张的资本,而萧启只是一个被弃的皇子,母族全被诛杀,只留他一个在冷宫里自生自灭。

赵玉丽弄死他,就像碾死一只蚂蚁。

我跪下求她,说萧启年纪小,请她大人有大量,不要和萧启计较。

她让我在石板上磕一百个响头,就饶了萧启,还必须是响的,不响不算。

我的头触在冷硬的石板上,一下下磕,她让小太监在一边数,我磕的晕头转向,脑袋都出血了。

萧启躺在地上一声声唤我,“洛璃,不要磕,不要磕……”

赵玉丽忽然冷冷的笑起来,恶毒的盯着我的脸,“磕头不好玩,换个玩法。”

她抽下发间的金钗,掷在地上,“划花你的脸,我就放了他!”

我一愣,盯着地上的金钗不敢拿。

“把他给我吊起来,狠狠的打!”赵玉丽恶毒的嘶吼,“看你划不划!不是想救他吗?!哼。”

萧启被人扒了上衣,吊在树上,他骨瘦如柴的身上鞭痕交错,血迹斑斑,却还他低头看着我,“洛璃不要,不要听他的!”

“给我狠狠的打!”

鞭子一下下狂抽在萧启身上,“啪啪啪”的声音像是打在我的心头,而萧启死死咬住唇角不出声。

我盯着他乌青的唇角,想到逾白哥哥的话,“洛璃,护好萧启,答应我,护好他!”

我颤抖着手拿起金钗,紧紧攥在手中,厉声道:“你是将军府的大小姐,你说话要算数!”

“算数,只要你划花这张狐媚子的脸,我就放了他。”

赵玉丽刁蛮的指着被打的半死不活的萧启,脸上爬满恶毒的笑意。

我脑子里又回荡着逾白哥哥的嘱咐,“护好萧启,答应我,护好他!”

我心下一横,钗子抵住面颊,用力划下去,皮肉撕裂的剧痛传来,温热的液体缓缓流到唇角。

【3】

赵玉丽不说话,我就继续划,一直从耳侧划到唇角,半张脸火辣辣的痛,从围观者惊恐的眼神里,我知道我这张脸有多恐怖。

她被众人前呼后拥着离开,走了两步又回头笑,“那钗子赏你了,算是医药费吧,哈哈哈。”

悦耳的笑声回荡在耳边,是我经久难愈的噩梦。

进了这冷宫,生死从来不由己。

十年,多少次朝不保夕,我和萧启都过来了。

原以为苦尽甘来,没想到却更艰难了。

我拿出那支钗子,俯身在青石板上磨磨几下,已经很锋利了,刺穿喉咙应该没问题。

陪萧启在冷宫十年,只要想起桩桩件件受辱的事情,我便会磨这金钗,想着有朝一日报仇雪恨。

如今看不可能了,萧启登基后就将赵玉丽纳入后宫,封为贵妃,极尽宠爱。

据说,明天的封赏大典上,还会被封为皇后。

赵玉丽大概是怕我在封赏大典上,要些有的没的,才让我跪在雪地里,借机敲打我,让我不要妄想。

其实,不只她怕,萧启也怕。

十年的冷宫生活是他最卑贱的日子,连讨碗热水喝,都要向小太监赔笑脸,

而他每个卑贱的时刻,我都在场,看到我,他就会看到当初在泥沼里挣扎求生的自己,他太想我死了,比赵玉丽还想!

可是,我不想死。

我还要去找我的逾白哥哥,守着萧启本就是为了他的君子一诺,如今,再没有人能伤的了萧启,我也该走了。

【4】

大雪下了一整夜,天地一片白茫茫真干净。

魏巍的太极殿中,太监用尖细高昂的嗓音宣读圣旨,封赏从龙有功的重臣,队伍从殿中排至殿外,而我排在最后一个。

凌冽的寒风像刀子似的切割着我裸露的皮肤,让我清醒的听到每一个封赏的人。

“赵成虎,铮铮铁骨,屡建奇勋,赫赫丰功,……封定国公!”

我微怔,赵成虎?铮铮铁骨?封定国公?

他凭什么?仅仅因为他是赵玉丽的父亲吗?

不对!

赵玉丽能成为丽妃,是因为她有赵成虎这个手握重兵的父亲。

但是,萧启不可能不忌惮赵成虎,为何还要封他为定国公?

我不解,但是,也算不得什么,不解的事情也不只这一件。

就在两个月前,萧启还在冷宫呢,短短两个月,他就出了冷宫,成了太子,而后老皇上驾崩,他登基成为九五至尊,简直如做梦一般。

那时,我就不解,猜测是皇子们在外面斗的太厉害,死的死,废的废,只剩下几个没用的。

放眼整个皇宫,萧启竟然成了最好的那一个,于是,就走了狗屎运,捡个大便宜。

“洛璃,上前听封!”

我抽回思绪,缓步入殿,喜气洋洋的太极殿骤然安静下来,好像我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大典上。

我缓缓跪下,深深一拜,“奴婢洛璃,参见皇上。”

“洛璃!”

威严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我没敢抬头,我知道那宝座上的人,再也不是曾经的萧启。

“十年!”

”你跟了朕十年,受尽苦楚,若是没有你,朕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你对朕有活命之恩,想要什么尽管讲,朕都许你!”

都许我?

我暗自发笑,许我什么?侍御吗?

我还真不稀罕。

可是,丽妃急了,“洛璃!你只是一个卑贱的奴婢,照顾皇上是你的本分,不要肖想身份之外的东西。”

“丽妃娘娘所言极是,过往种种都是奴婢的本分,不值一提,只是君恩不能辞,皇上既然要赏奴婢,奴婢就斗胆讨个恩典。”

“什么恩典?”萧启冷肃的声音响起。

【5】

我又俯身一拜,朗声道:“奴婢家在幽州,自小入宫廷,还未回过家乡。奴婢想出宫,回家看看。”

“你说什么?!”萧启攥住龙椅扶手,冷声道:“再说一遍。”

“奴婢想出宫!”我的声音更大。

萧启低喝,“出宫?你家人都死绝了,你出宫去哪?!”

“奴婢的家人没有死绝,奴婢宫外还有亲人在的,奴婢就要出宫!”

“洛璃!”萧启将杯子掷在地上,“朕念你昨晚跪在大雪中,跪糊涂了,你再好好想想,要给朕要什么,想不好,就在大殿里跪着!退朝!”

萧启大袖一挥,朝臣都躬身下去了,连后宫的娘娘都走了,整个太极殿上,只有跪着的我,还有坐着的萧启。

“想好了吗?!”

又冷又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空旷冷寂,有一种非常不真实的感觉。

我不禁恍惚,什么时候,我和萧启变成了这样子?

我们相依为命十年啊。

他变的时候,一点缓冲都没有给我,也许,是他早就变了,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我缓缓开口,声音轻而坚定,“奴婢想好了,奴婢要出宫。”

脚步声响起,一阵风倏忽而至,扬起我鬓角边的碎发,龙涎香钻进鼻息,他俯身靠近,“告诉朕,你出宫去找谁?!”

我沉默不言,他掐住我的下颌,迫我抬起头,“朕再问你一句,你出宫要找谁?!”

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道:“沈逾白!”

沈逾白是整个大梁最出类拔萃的年轻将领,十五岁单枪匹马独挑契丹帅营,挟持耶律保,硬硬生生将压境的十万契丹大军逼退三十里,促成大梁和契丹族的河涧之盟,才为大梁争取了几年喘息的时间。

后来,沈家因为萧启的母族牵连获罪,被贬至北境戍边,渐渐隐出朝堂之外。

这才有赵成虎的冒头,要是沈家还在,哪还有赵家什么事,要论大梁战功赫赫的家族,除了沈家还有谁?!

萧启垂下眼睫,摩挲着我脸上的疤痕,缓缓吐出一句话,“朕给你机会,再说一遍,你要什么?!”

“我要出宫!”我偏头躲开他的手。

“洛璃!”他一把扣住我的后颈,唇角贴在我耳侧,阴恻恻的说,“不要逼我!”

“皇上,你也不要逼我!”

【6】

我缓缓抽出发间的金钗,一把掷在地上,金石撞击的声音,清绝凌冽,连带着我的声音,都没有那么颤了,“皇上还记得这钗子吗?”

萧启的视线锁在地上的钗子上,“是丽妃的?”

“是!我知道皇上为何将赵玉丽纳入后宫,我不想破坏皇上的计划,我可以忍!可是,老在这后宫待着,我不知道哪一天就忍不了了,再误了皇上的事。”

我伸手握紧钗子,多的也不愿意说,只道:“要么放我出宫,要么我和赵玉丽拼个你死我活。”

“你在逼朕!”他的大手越收越紧,“非得这样吗?!”

我有点喘不过气来,惨笑一声,“也不是非得这样,还有一个办法。”

我将钗子送到他眼前,“杀了我,一了百了。”

“洛璃!”

他一把甩开我,“在这给我跪着!什么时候想清楚什么起来!”

入夜的太极殿冷的渗人,寒风就像是长眼睛似的,专找人的骨头缝钻,“风刃”贴骨剔开皮肉,似乎要将我拆分入腹。

我不知道跪了多久,在太极殿最后一缕光线离开的时候,整个宫殿上了烛火,光影摇曳间,萧启站在阴暗处静静的注视着我,像是耐心的猎人在等待猎物露出破绽。

可惜,在屈服前,我晕了过去,熟悉的气味,熟悉的怀抱,只是,再也找不到当初相依为命的,不离不弃的质感。

我要走了,就算死亡也拦不住我的脚步。

萧启似乎让步了,他将我圈进在他的勤政殿里,起居饮食都有他负责,都不假手与宫人。

这是怕我死?还是怕我逃?

我认认真真喝完最后一口咸香的肉粥,任由他拿起托盘上的锦帕擦拭我的唇角,我波澜不惊的道:“你关不了我一辈子。”

他的手一顿,慢条斯理的说,“能关几天是几天。”

“我会杀了赵玉丽!”

他看向我,黑沉的眼眸里汹涌着情绪,“洛璃,不要做我护不住你的事。”

“那你放我出宫。”

他冷冷的丢下锦帕,扣住我的后颈,一字一句的道:“听好了,沈逾白已经死了。”

“不可能!”

我一把推开他,“四个月前,幽州大捷,我还看到捷报上有他的名字。”

“时局瞬息万变,四个月,足以灭一座城,亡一个国,又何况一个沈逾白,别做梦了!我不可能放你出宫去找其他男人!”

我攥紧身下的锦被,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如果沈逾白死了,那我守在冷宫的那十年又算什么,就是为了这个白眼狼吗?!

“萧启!你放我走,就算沈逾白死了,我不会待在这里。”

“你做梦!这辈子,我在哪,你在哪!”

【7】

我砸了勤政殿所有能砸的东西,在宫人们收拾完最后一片碎瓷时,我割开手腕,淋漓的鲜血滴在大殿上。

萧启手乱摆,“小璃,你放下,你放下,我放你走,我放你走。”

“君无戏言。”

“君无戏言!”

“你发誓!用你的皇位发誓!”

萧启举起右手发誓……

就这样,我终于离开了四方的宫墙,出了宫门,我回头遥望九重殿,过往种种随风消散,自此,宫里再也没有一个叫洛璃的小宫女。

而宫外天大地大,我自有去处。

只是萧启那个狗皇帝,什么都不准我带,以为没有银子,我就寸步难行。

实在太小瞧我了。

当年,我家人被异族屠尽,我从幽州一路乞讨到汴京沈家,那么小的我可以走过来,现在自然可以走回去。

还是多谢了赵玉丽的金钗,我将上面的珠子拆下来,换了几两银子,分成几份藏在身上。

这个时节,会有从幽州来往汴京的药材商,我求他们带我回幽州。

我什么杂活都能干,也认识一些药材,不要工钱,管口吃的就行。

随行的人不敢做主,叫了他们的少东家。

那少东家高鼻深目,一看就不是中原人。

他上下打量我,视线落在我面颊的疤痕上,“你是幽州人?”

我点头,“是的。”

“为何会在汴京?”

“小时候被卖过来的,在一个大户人家里做丫鬟,年纪大了,放出来了。”

“身契?”

我转过身,从贴身的衣物里取出一张泛黄的卖身契,薄薄的一张纸,还带着我的体温。

我一直都贴身放着,那是逾白哥哥留给我唯一的东西。

沈家被贬黜前,他安排好我的身份,让我进宫守住萧启,要是没有这个托付,我本该和他一起踏上回故乡的路。

可是,他再也找不到能托付的人,只能我去。

“沈家?”

少东家垂眸看我,薄唇微动,“叫什么名字?”

“洛璃。”

“姓洛?”

“嗯。”

他眉梢微扬,“好名字。”

【8】

就这样,我跟上了药材商的队伍。

一路风餐露宿,做饭,洗衣,劈柴,什么都做,倒也没有觉得多苦,毕竟我吃的苦已经够多的了。

果然,只要你能吃苦,就有吃不完的苦。

我收拾好餐盘,又去给少东家烧洗澡水,这个人矫情的要死,每隔三天都要洗热水澡。

住客栈的时候洗也就罢了,在路上安营扎寨时也要洗,做一顿饭都费不了那么多柴火。

热水倒入木桶中,热气蒸腾在我脸上,舒服的让人叹息。

我深深的吸一口气,贪婪的吮吸那点热气,四肢百翰都通畅无比。

直到身后响起脚步声,我才回头,“东家,水好了。”

他行至面前,衣袍带起的风挥散了热气,我看到他裸露的胸膛。

我连忙扭头,急急的往外走。

“过来。”

我脚步顿住,“东家,还有事吗?”

“伺候我沐浴。”

我愕然,缓缓扭过僵硬的脖子看他,见他挑眉,“不愿意?不是说什么活都能干嘛?!”

我思忖片刻,立即拿起木桶上的汗巾,抬手道:“东家请。”

“识时务者为俊杰!”

他脱下最后一片遮挡,抬起大长腿进入木桶中。

我心脏狂跳,脑中一片空白,我的眼睛不清白了!这厮竟然丝毫也不顾及。

只是,我面上淡定的很,装的见过大世面的样子。

拿起汗巾转到他身后,为他搓背,他背上疤痕交错,刀伤箭伤入目皆是。

湿了汗巾,轻轻擦拭他背上的疤痕,我不解,一个药材商,怎么做的像刀尖上舔血的生意。

“沈家不是都贬黜幽州了吗?你怎么还在汴京?”

“还有一些旁支在。”

“认识沈逾白吗?”

我的手一顿,重重的按在一块疤痕上,他轻嘶一声,淡淡的道:“轻点,我怕疼。”

“对不起。”

我将汗巾按进水里,捞起一捧水淋在他身上,又听他说,“沈逾白,大梁最耀眼的将星。不过。”

“不过什么?”

我忍不住问,又怕显得太心急,拿着汗巾来来回回擦拭他的背部,机械的重复一个动作,只想知道他后面的话。

“将星陨落。”

我的手僵在他背上,好一会没有动作。

他回头看我,“怎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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