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印、中越战争战地记者刘铁生:我在前线拍的一些照片,当年无法发表

UC直播瑰宝 2024-09-05 10:07:56

中印边界战争是1962年打响的,一直持续到60年代末,是一个蚕食和反蚕食的过程,就是互相占领、对峙。当时我在西藏军区运输部队当文书,看到部队用军车把炮弹运上去,把伤兵运下来,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这场战争背后有很深刻的政治含义,其中西藏问题是一个重要因素。

西藏我几乎跑遍了。我喜欢藏族人,喜欢西藏这块土地,喜欢西藏的气候。人家就奇怪:那里缺氧,你还喜欢?我就觉得,西藏的蓝天白云,泥石流,暴风雪,雪崩,潜移默化地让我有了一种对天,对地,对人的认识。

我是怎么成为战地记者的呢?我爱写点东西,写得不好,可是在当时军区的小报啊,还算是个人物。1965年有个全国业余文学创作青年积极分子会议,我作为基层代表,到北京开会。开完会,上面想调我去搞摄影。当时军委有个指示:物色电影、照片摄影师,记录边境冲突。那个时候拍电影没有现在的小东西啊,都是苏联的大家伙,我说我体力不行,高原缺氧,我更扛不起。人家就说,你去照相吧。我就调到文化部,成了摄影干事。

1965年,我去了中印边境,几乎走遍了边境线,见证了一些局部战斗。1967年,乃堆拉山口和卓拉山口出现冲突以后,我又去了。

我去以前,是受命于外交部,他们要我把敌人入侵的场景拍下来。拍完了回到北京,新华社一个编辑问我:“你就是刘铁生?”我说,是啊。他说,“唉,等你的照片发稿,一直等到凌晨一两点啊。”

你想想,乃堆拉山口离拉萨五百来公里,没有柏油路,崇山峻岭,海拔五千多公尺,长年积雪,雪都一米多深,多么荒凉的边疆路啊,拍完了下来,坐车都要坐很久。而且我到前线的时候,敌人的尸体已经入境了,我拍下来,可是敌人不干啊,他要抢尸体啊。相互之间就是箭在弦上,那你这个拍摄者就是一个焦点。

山脊上的对峙哨(乃堆拉山口,1967年,刘铁生摄)

我上去的时候,带队的领导对我说,“铁生啊,你等一等,你告诉我们,这个胶卷是怎么上的?”他一说,我完全明白了,那意思是,如果我回不来,他们再上去拍。

我拍完回来,一位战士抱着我说,“刘记者,你真行啊。你在最前线,敌人所有的枪口全都露出了掩体,瞄准你了。”我说,“那你怎么不告诉我?”他说,“那能告诉你吗?我们所有的枪口也全都伸出去了。”那就是说,一触即发,你就完全是个靶子啦。

敌人为什么没有开枪?有两个原因:他们知道,不光是我们在前线的火力,还有我们在后面的炮火可以覆盖他们;最重要的是,印度阵地上基本是雇佣兵,尼泊尔廓尔喀兵。

上了前线,头一天晚上我要摸阵地呀,我上去以后,把敌人的尸体都摸了,看铁丝网在哪儿,看我们的位置,看第二天怎么拍。后来,前线指挥的团长命令我撤回来。

我刚一撤回来,敌人就把手榴弹甩过来了。两军阵地相接,距离不到30米,他们的手榴弹完全可以甩过来。可是廓尔喀兵很有意思,只甩了20米。我们的战士也只把手榴弹甩过去20米。大家有一种默契。

第二天我去拍的时候,敌人没有甩手榴弹过来。

第一次战地摄影之后,我的胆子就越来越大了。当时我二十多岁,对生死问题想得不是太多,想得最多的还是把片子拍下来,把任务完成。下来以后,军区领导都很紧张,问我:“小家伙,拍得怎样?”我指着相机里取出来的胶卷说,“拍得怎么样,要看这个。”在暗房里,看着图像慢慢显现,我也很紧张。

所以我说,当时一张照片就是一发炮弹,就要靠你这些照片,向全世界公布,中印的边境冲突到底是怎么回事。

照片洗出来后,他们就都轻松了。

那个时候,用传真往北京发二三十张照片,要用三四十分钟。新华社的编辑哪能不等呀。

当时总共在中印边界拍了上百张,我觉得基本把这一段历史记录下来了。现在这些照片都在新华社的底片库里,我自己都拿不出来。

入侵者下场(乃堆拉山口,1967年,刘铁生摄)

庆功会上哭泣的姑娘,唱《小草》的越南士兵

1986年上老山前线的时候,我已经四十多岁了。中越边境战争,可能是为中国的阵地战画了一个句号。阵地战最突出的是什么?我觉得就是人性,就是战争生态。战争生态是什么?它是民族的一种意志,是个人的一种精神,是人性的一种表达,它不是那种抽象的革命英雄主义。

比如说,在阵地上,看到战友牺牲了,战士绝对是义愤的,绝对是要报这个仇的。在阵地上,他想不想自己的母亲,想不想自己的兄弟姊妹,想不想自己的妻子儿女?他是想的,时刻都在想。所以,在我的战地摄影作品里,你一看就知道了,战士有一种特别的担心,特别的忧郁,特别的沉重,特别的责任,特别的感觉。这种战争生态观念,我是在老山上开始形成的。

我背着相机到八里河东山的一个屯兵洞去,20多个快要上战场的突击队员都在里头。那时候我已经是副师了,在平时,我就是首长了,但在那里,有战士招呼我:“照相的,快过来。”我问他有什么事,他说,“你能给我拍张照吗?”我问他干嘛,他说,“我把照片寄给我的妈妈。”我说,“你把你的地址写上,我拍。”

所有的战士我都拍了。

拍完以后,我第一件事就是到麻栗坡照相馆把照片洗了,按战士们写的地址,一个一个寄到他们的家里。后来在庆功会上,有个战士跑过来,抱着我说,“我还以为你们照相的都是骗人的。我活着回来了,我妈妈收到你拍的照片了,看到我了。”人情的表达就是这样的。有些战士,可能他们的妈妈看到我拍的,就是儿子最后一张照片了。

战旗上的266个弹孔(老山,1986年9月,刘铁生摄)

祖国卫士(八里河东山,1986年9月,刘铁生摄)

彝族战士阿生瓦路“孤岛封锁”(老山,1986年9月,刘铁生摄)

战地小学的孩子们来到前沿阵地看望帮助办学的解放军(八里河东山,1986年9月,刘铁生摄)

“猫耳洞”里的灯光(老山,1986年9月,刘铁生摄)

树巢炮兵观察所(八里河东山,1986年9月,刘铁生摄)

在庆功会上,演出队的一个姑娘在一边哭泣。我问她为什么哭,她说,“今天庆功会,有好多人都没有回来。在出征大会上,我看到你了,你给他们照相,我们给他们送行。当时有一个突击队员,说他想吻我一下,我没有答应他。现在,他已经在那儿长眠了。我遗憾啊,人家这是一种情感的表达啊。”

其实我也有一个遗憾:我这个记者的位置太高了,我不可能去把这些人物和细节全部回访一遍,我做不到她那样。

战士的情感是非常有意思的。我给作家刘白羽讲过一个小故事,他觉得非常好:我们的战士喜欢唱《小草》这首歌,当年非常流行,战士们天天在堑壕里唱。敌人的堑壕离我们很近,他们天天听,学会了,也唱“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我们的战士火了,从堑壕里捡起一只破胶鞋,甩过去,冲那边喊:“你妈的,你也够格唱?!”

战场的那种险恶环境,两边士兵共同的小草一样的心态,都在这个细节里面。

伪装网上的新生命(老山,1986年9月,刘铁生摄)

我曾经跟着一些军工一起上山。他们不得了啊,每人背着上百斤粮食和水,但是这些食物他们自己不动,每人腰上都挂着一颗“光荣弹”,随时准备和敌人同归于尽。他们坐那儿休息,光着膀子,穿着短裤,累垮了,我把那个场景拍下来了。这,就是战争生态呀。可是,当时的报纸是不可能登这样的照片的。

极度疲劳的军工们(那拉口,1986年9月,刘铁生摄)

军工路上(那拉口,1986年9月,刘铁生摄)

敬神、招魂的军官,被战士舍命保护被宾馆拒绝的首长

当时我们的一个阵地,在悬崖上,三面受敌,岩石都被炮弹揭了一层皮,有两个战士在那儿驻守。团政委是我朋友,告诉我,山上有个土地庙,每月初一,他们都要带上供品去庙里敬土地神。我问这是干什么,他说,祈祷我们部队的平安。不是说马列主义的军队就不能这么做,这是非常实在的东西。后来换防,撤离阵地的时候,他们点上香烟,供上酒,祭奠在这里牺牲的英灵,说,“我们要走了,你们愿意跟我们一起回家吗?我们带你们一起走。”这就是招魂啊,是我们中华文化根上的东西。

我要去那个阵地,团政委不让我上去,呵呵,要保护首长嘛。我就说,“你要怕死,你不愿上去,你待着吧,我去!”这样的地方,我不去看看,能行吗?

团政委就派了一个副营长,陪着我上了那个阵地。到了那儿,我躺下去准备拍摄,哎哟,背上硌了一个东西,热乎乎的。一看才发现是炮弹壳。我把那块炮弹壳带回来了。

顽石上的哨位(那拉口,1986年9月,刘铁生摄)

此掩体距敌仅20米(老山,1986年9月,刘铁生摄)

这里海拔900米,距敌300米,因为有瓦解敌军的高音喇叭,敌人视它为眼中钉,一次就落下80多发炮弹(老山,1986年9月,刘铁生摄)

回来以后,在大会上,我说,“我要作一个检讨。我非要上去。政委担当着全团重要的责任,他要保证我的安全,但是那两位非常了不起的你们的战友,我也有责任把他们拍下来。我感谢政委,感谢全团!”大家都鼓掌。要维护他们的领导啊。

有个地方,战士们正在方便,我路过那儿,有人陪着我,要让他们停止方便。我说,“这能停止吗?我走过去就行了嘛。”

我在另一个团,政委对战士们说,“刘记者的安全就交给你们了,炮弹打来,你们要扑在他的身上。”我流泪了,我说,“毛泽东有一句话说得很好,就是各自为战。当炮弹打来,我们都自己保护自己。”我有亲人,他们没有亲人吗?

刚开始我还是很注意仪表的,穿得很正规。结果有一天,在阵地上,我突然被人拉倒在掩体里,当时我的第一反应是,被敌人俘虏了。当我仔细一看,是我们的两个小战士,说,“首长,你这样的打扮,人家的狙击手瞄的就是你。”

从此以后,我就跟他们一样,一身迷彩服,手提一只编织袋,胡子拉碴的。

在前线待了三个月以后,我要从昆明返回北京。之前来的时候,在昆明机场,一些人来接我,很风光。但这次在昆明,我黑了,瘦了,胡子长了,看着有些邋遢,宾馆居然不让我住。诗人李瑛,当时他在文化部,看到我后帮我协调,对我说,“你快进房间洗个澡吧。”我说,“今天我偏就不住这家宾馆了,昆明哪家宾馆最高级,我就住那儿。”

当时,社会上对战士确实有一种偏见。我觉得,作为记者来讲,你能上天,也能入地,但你的情感一定要到位。什么情感?就是你站在基层立场的人道情感。我明白了,为什么战士们会有气?我都遇到这样的情况,战士们能没气吗?

上前线前,上面给我的要求是,只上炮兵观察所。那里是非常安全的,但拍不到什么好东西。我不愿像有的人,站在一个很高的位置上,每天莺歌燕舞,我坚决要到第一线去。我跑上去了,他没办法。如果不这样的话,我就愧对了这场战争,愧对了这些战士。跟战士们在一起,你才能体会他们的情感,才能拍出那样的照片。

战地体能训练(老山,1986年9月,刘铁生摄)

突击队胜利归来(老山,1986年10月14日,刘铁生摄)

通往战地的丛林小道(八里河东山,1986年9月,刘铁生摄)

前沿急救医疗所(老山,1986年10月,刘铁生摄)

“我不要这些,我要我的儿子”

从战场下来以后,我就很想到烈士们的家乡去走一走,看看他们的遗孀和父母。

1987年3月,我到了陕西的礼泉县,特别想找一个烈士的遗孀,因为她们承受的东西是最多的。社会的偏见使她们不敢发声,她们要走的下一步很艰难。

我去了乡下。一户人家,门没关,我看到卧室里,床上枕头底下有一本书,是《第三次浪潮》。在这个地方,看这么一本书,这非常不简单啊。

我决定要等这本书的主人。可是没等到。我就先去看望烈士张小悌的父母。

我穿军装去的,给烈士父母带了一点烟酒和点心。烈士的老父亲看到我,第一句话是:“我还以为你们把我忘了呢。”

我说:“老人家,我们没有忘,您看,墙上的立功喜报和烈属证,都在这儿呢。”

老人家说:“我不要这些,我要我的儿子。”

听了这话,你伤不伤心?当时我就流泪了。我说,“我在前线的时候,跟你儿子在一个猫耳洞里,你儿子是挖地雷的工兵,在战场上表现非常好。”

老人家看了看我,说,“你的鼻梁和颧骨很像我的儿子。”

我说,“我就是您的儿子。”

老人家不知道,敌人的子弹,正是从他儿子最美的颧骨处打进去的。

后来我见到了那本书的主人何小薇,她就是张小悌烈士的遗孀。谈话以后,我就准备拍她。

我们一道去了烈士的墓地。何小薇新的男朋友也去了。

到了墓地,何小薇说了一句:“小悌,我来看你来了。”说完,就扑在墓碑上哭起来。她的男朋友站在一边,低着头,不说话。我拍下了这一幕。清明前的天气,冷森森的,傍晚时分,天快黑了,我用二分之一秒拍的。

张小悌遗孀在烈士墓前(陕西礼泉,1987年,刘铁生摄)

张小悌遗孀向烈士墓鞠躬(陕西礼泉,1987年,刘铁生摄)

陪我去的人武部的人问我:“刘记者,拍摄上有什么要求吗?”我说,“这种情感上的东西,能有什么要求?”

何小薇遇上了这种生活的灾难,总得继续往前走吧。她现在的这个男人也了不起啊。我想,这个男人是她往前走的帮手。

后来我为这事写了一篇文章,一口气写完,只用了15分钟。我在文章里写,在前线,张小悌最喜欢采撷太阳花,他管那些黄的、白的小花叫小薇花。

65 阅读:5762
评论列表
  • 烟灰 57
    2024-09-06 12:53

    致敬英雄

  • 云浪 53
    2024-09-06 07:48

    都是英雄,都是最可爱的人,看得我热泪盈眶

  • 南风 52
    2024-09-06 12:48

    一个国家,总要有人奋不顾身出生入死…这些都是正当最好年华的年轻人。我们不应该忘记他们

  • 一一 40
    2024-09-06 19:42

    这些面孔虽平常,这些战士虽平凡,却做着最伟大的事业,致敬!

  • 2024-09-06 18:16

    致敬两山英雄!

  • 2024-09-06 09:37

    为国牺牲者,希望国能善待他们的家属

  • 2024-09-15 07:28

    向共和国的革命先烈们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 2024-09-06 09:18

    英雄[点赞][点赞][点赞]

  • 阿杜 10
    2024-09-06 08:46

    向英雄致敬!

  • 2024-09-06 21:41

    平凡的人,不平凡的事,希望国家对在对印对越自卫反击战的战士们以及家属们多一点补助和照顾

  • 2024-09-10 10:09

    这个记者牛逼

  • 2024-09-06 18:56

    想到当年这些军人及他们的家人,心里就难受!

  • 2024-09-07 14:51

    总有为国家奉献的人

  • 2024-09-06 19:24

    敬礼!共和国的英雄!

  • 2024-09-06 09:26

    此时无声胜有声

  • 2024-09-07 08:40

    致敬!

  • 2024-09-15 01:42

    1986年是我生命中转折的一年[祈祷]

  • 2024-09-06 06:20

    一般,纪念照宣传照的特征特别明显 柳军拍的更好,不过那时候柳军也更年轻,摄影理念也更现代,那时候的柳军才24岁吧,这个作者已经40多了一代人的差距。

  • 2024-09-07 16:50

    燃烧的血!

  • 2024-09-08 23:24

    致敬!

  • 2024-09-15 16:01

    致敬共和国的英雄儿女!

  • 2024-09-07 16:00

    永垂不朽![祈祷][祈祷][祈祷]

  • 2024-09-15 15:00

    真实,真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