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姥姥跟着贾母游赏大观园时,这个有着丰富人生阅历的乡下老太太十分聪明通透,面对凤姐鸳鸯的捉弄,她后来和鸳鸯说“姑娘说那里话,咱们哄着老太太开个心儿,可有什么恼的!你先嘱咐我,我就明白了,不过大家取个笑儿。我要心里恼,也就不说了。”她配合着凤姐鸳鸯,把一众贵族太太小姐们哄的十分开心,也拿到了十分实惠的回报——一百多两银子和一堆贵重的衣服衣料和药品吃食。
刘姥姥是个搞气氛的高手,念了段“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史湘云撑不住,一口饭都喷了出来,林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嗳哟,宝玉早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的搂着宝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凤姐儿,只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撑不住,口里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饭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坐位,拉着他奶母叫揉一揉肠子。地下的无一个不弯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去的,也有忍着笑上来替他姊妹换衣裳的,独有凤姐鸳鸯二人撑着,还只管让刘姥姥。
除了这次说笑话,她后来说酒令也罢,认木头也罢,无不把众人逗的哄堂大笑。
这一片笑声中,大家的笑都出自本能,只有薛宝钗怎么笑的,作者没写。她笑了没有,她也笑了,但不像众人那样放的开。第二天,林黛玉取笑惜春时,宝钗称赞她笑话讲的妙,宝钗笑道:“‘又要照着这个慢慢的画’,这落后一句最妙。所以昨儿那些笑话儿虽然可笑,回想是没味的。你们细想颦儿这几句话虽是淡的,回想却有滋味。我倒笑的动不得了。”
宝钗觉得昨天刘姥姥的笑话不高级,要林黛玉这种文人式的笑话才高级有滋味,值得一笑再笑。这姑娘太高端了,她听笑话也要强调一下自己的文化品位,一刻都不放松自己的神经,注定要活得很累。
面对笑话是这样,宝琴写个诗她也要操心。薛宝琴写了十首怀古诗,后两首一首蒲东寺怀古写的是西厢记的故事,一首梅花观怀古写的是牡丹亭的故事。宝钗赶紧撇清,先说道:“前八首都是史鉴上有据的,后二首却无考,我们也不大懂得,不如另作两首为是。”
西厢记牡丹亭都是流传极广的戏曲,贾家的十二个小戏子也常常排练牡丹亭。元妃省亲时,表演的就有一出牡丹亭里的《离魂》。后来贾蔷让龄官做《游园》、《惊梦》二出。龄官因为此二出原非本角之戏,执意不作,定要作《相约》《相骂》二出。牡丹亭能在这么重大的场所演出,其他场合演出的肯定也不少,姑娘们多少听过。薛宝钗在姐妹们面前撇清“我们也不大懂得”,就显得太做作了。
林黛玉首先受不了了,忙拦道:“这宝姐姐也忒‘胶柱鼓瑟’,矫揉造作了。这两首虽于史鉴上无考,咱们虽不曾看这些外传,不知底里,难道咱们连两本戏也没有见过不成?那三岁孩子也知道,何况咱们?”探春也赞同道:“这话正是了。”李纨也道“如今这两首虽无考,凡说书唱戏,甚至于求的签上皆有注批,老小男女,俗语口头,人人皆知皆说的。况且又并不是看了‘西厢’‘牡丹’的词曲,怕看了邪书。这竟无妨,只管留着。”薛宝钗听了李纨的话,方罢了。
李纨是有底气的,她是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为国子监祭酒,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诗读书者。她也是出身真正的书香门第,父亲是国子监祭酒,至少也是进士出身,掌管一朝的最高学府和教育机构,社会地位显赫,而且正统清贵,所以李家并不一定富有,但却有底气,李纨在贾家始终不卑不亢。还有后来进京的李婶,李纹李绮姐妹都是出色的姑娘,行事都十分低调,却没人敢小看了她们。李纨的父亲十分传统,他继承家族以来,便说"女子无才便有德",故生了李氏时,便不十分令其读书,只不过将些《女四书》,《列女传》,《贤媛集》等三四种书,使他认得几个字,记得前朝这几个贤女便罢了,却只以纺绩井臼为要。李纨是受正统的女德教育长大的,更是有陪着小姑子们做针线学道理的责任,但她并没有时时刻刻把“女子要以女工为主,诗词是小事这样的话”挂在嘴上,闲暇之余陪着小姑子们起诗社,十分有兴致。她说无妨,薛宝钗也只能罢了。
西厢记牡丹亭之类的书,宝钗和黛玉都看过。薛宝钗曾教导林黛玉“所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的倒好。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就连作诗写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书误了他,可惜他也把书糟踏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的看也罢了,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
读书读的最多的是她,说自己家是读书人家的是她,说女孩子不识字好的也是她,薛宝钗矛盾就矛盾在她一边赞同女子不识字的好,有时又爱标榜自己学识渊博,看不起不识字的人。她是最务实的人,但在众人面前偏偏又要摆出不讲究金钱,好像讲了就失了体统,太过市侩。所以总显得矛盾别扭。
凤姐儿讲笑话人人爱听,偏偏薛宝钗要贬低一通:“世上的话,到了凤丫头嘴里也就尽了。幸而凤丫头不认得字,不大通,不过一概是市俗取笑,更有颦儿这促狭嘴,他用‘春秋’的法子,将市俗的粗话,撮其要,删其繁,再加润色比方出来,一句是一句。这‘母蝗虫’三字,把昨儿那些形景都现出来了。亏他想的倒也快。”不说其他,这种我们有文化,凤姐儿没文化的优越感确实是杠杠的。其他姑娘也有文化的很,但没像她这样贬低凤姐这个嫂子的。
林黛玉做了五美吟,和贾宝玉玩笑的时候,嗔着他不该给别人看去。宝钗道“自古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总以贞静为主,女工还是第二件。其余诗词,不过是闺中游戏,原可以会可以不会。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倒不要这些才华的名誉。”看了林黛玉的诗后,贾宝玉赞不绝口,薛宝钗自己也发了一大通议论:“做诗不论何题,只要善翻古人之意。若要随人脚踪走去,纵使字句精工,已落第二义,究竟算不得好诗。即如前人所咏昭君之诗甚多,有悲挽昭君的,有怨恨延寿的,又有讥汉帝不能使画工图貌贤臣而画美人的,纷纷不一。后来王荆公复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永叔有‘耳目所见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二诗俱能各出己见,不与人同。今日林妹妹这五首诗,亦可谓命意新奇,别开生面了。”妙就妙在曹雪芹,在这段话后面又加了一句“仍欲往下说时,只见有人回道:“琏二爷回来了。适才外间传说,往东府里去了好一会了,想必就回来的。”
上面一段话很有道理,讲得很好,但还不够宝姐姐发挥,她其实兴致极好,虽不作诗,但宝姐姐有满腔的才华还未施展,她还有一大堆精彩言论要讲给宝黛二人听,只可惜下人回话煞住了她的话头。我每次读到“仍欲往下说时”几个字,就会哑然失笑。贞静为主只是宝姐姐要表明的一个态度,只要这个态度表明了,就不妨碍她一边凡尔赛“这只是个闺中游戏,我只留意针凿女工”,一边尽力施展她的才华。
夜拟菊花题也是,宝钗一边兴致勃勃地和湘云拟题,一边还是不忘教导她“究竟这也算不得什么,还是纺绩针黹是你我的本份。一时闲了,倒是于你我深有益的书看几章是正经。”纺绩针凿倒是不妨碍宝姐姐做了份内的菊花诗后,再做一首额外的螃蟹咏嘲讽世人。
所以宝姐姐活得十分别扭,远远不如林黛玉史湘云她们,甚至李纨,这些人出身钟鼎之家,书香之族,虽然生活各有各的不如意,却不做作扭捏,以女子读书作诗为平常事,既不炫耀,也不掩饰,十分坦然。而宝钗呢既要标榜自己从实守分,贞静端庄,又摁捺不住自己骨子里的傲气,好胜与自负,就十分矛盾。是的,宝姐姐是个傲气自负,姿态很高的姑娘,她是适合和气场比她弱,崇拜她,顺从她的人相处,遇到和她一样强势有控制欲的人,就会气场不合,比如凤姐。夏金桂在薛家不畅快,和薛宝钗处不来,恰是两个人都不是愿意居人之下的人。
薛宝钗的做作劲在探春理家那回达到了令人尴尬的地步。探春说起赖大家的花园,道:“我因和他家女儿说闲话儿,谁知那么个园子,除他们带的花,吃的笋菜鱼虾之外,一年还有人包了去,年终足有二百两银子剩。从那日我才知道,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钱的。”这时候宝钗的优越感又来了,宝钗笑道:“真真膏粱纨绔之谈。虽是千金小姐,原不知这事,但你们都念过书识字的,竟没看见朱夫子有一篇《不自弃文》不成?”
薛宝钗一向是节俭务实的,她年龄大,她们家又从商,在家也接触到家务和一些家里的生意,不比这些侯门小姐,湘云黛玉她们连当票都不认识。所以她说探春是膏粱纨袴,千金小姐,连什么东西值钱都不知道。接下去宝姐姐又要展现她的学问啦,说了一堆朱子,孔子,又要发表她的见识“天下没有不可用的东西,既可用,便值钱。难为你是个聪敏人,这些正事大节目事竟没经历,也可惜迟了”
其实不迟,探春才多大,探春可贵的是能把见识积极转化为行动,这就胜过宝钗许多。李纨表示不耐烦:“叫了人家来,不说正事,且你们对讲学问。”宝钗就说:“学问中便是正事。此刻于小事上用学问一提,那小事越发作高一层了。不拿学问提着,便都流入市俗去了。”这就太做作了,谈钱并不俗,没有朱子来托底,探春的改革对一个小姑娘来说,仍然是锐意进取值得大力赞扬的事。俗的反而是这种时时刻刻要彰显自己与众不同,不是俗人的心态。
探春没什么心情讨论学问,她有正事要说,她提出把大观园承包给老婆子们,“不如在园子里所有的老妈妈中,拣出几个本分老诚能知园圃的事”并列举了诸多好处“一则园子有专定之人修理,花木自有一年好似一年的,也不用临时忙乱,二则也不至作践,白辜负了东西,三则老妈妈们也可借此小补,不枉年日在园中辛苦,四则亦可以省了这些花儿匠山子匠打扫人等的工费。”
探春说这一堆正事的时候,薛宝钗在做什么呢,她在地下看壁上的字画。真是太超脱了,别人谈钱谈收益,宝姐姐谈学问欣赏字画。但这不妨碍宝姐姐仔细听清了探春的话,并做出高姿态,点头笑道“善哉,三年之内无饥馑矣”。这太像有些高人了,别人诚恳地商讨事情,他在旁边不赞同不反对,高深莫测地点头微笑。远不如李纨的话来的踏实真诚,李纨态度鲜明地表达了支持:“好主意。这果一行,太太必喜欢。省钱事小,第一有人打扫,专司其职,又许他们去卖钱。使之以权,动之以利,再无不尽职的了。”
当然薛宝钗可能觉得自己是亲戚,对探春改革一事不好表态,毕竟是贾家的事嘛,宝姐姐一向是事不关己不张口的。但在李纨凤姐都支持这事,大观园承包一事尘埃落定后,她又开始反客为主了,在婆子们面前像教导主任一般说了一大通话,又表示“所以我如今替你们想出这个额外的进益来,也为大家齐心把这园里周全的谨谨慎慎,使那些有权执事的看见这般严肃谨慎,且不用他们操心,他们心里岂不敬伏。也不枉替你们筹画进益,既能夺他们之权,生你们之利,岂不能行无为之治,分他们之忧。你们去细想想这话。”这倒是她想出来的额外进益了。
说女孩子不识字最好的是她,但看书最的最多的又是她,觉得没学问容易流入市俗的也是她。薛宝钗太矛盾拧巴了,她知识渊博,原是博览群书得来的,她也颇以此自得,但又要时时刻刻表示自己对看书并不上心,只留意针凿女工。这种时时端着的凡尔赛不如探春湘云她们爽直,大观园里谁不是既懂诗书又精于女红的姑娘呢,也许迎春惜春于诗词上稍弱,这两位倒是不爱诗词,但宝姐姐偏偏平日里最看不上她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