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晓曦看了一眼覃磊,声音低了一些:
“底层的人,只是活着已经用尽全部的力气了;我不希望他们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愿意理解他们。”
新达集团内控内审部(ICIA)的负责人覃磊用手指敲孙晓曦电脑的时候,她正在工位上忙着写材料。
孙晓曦最近的日子不好过。
前一个案子因为她对其他部门的工作流程不熟悉,导致证据调取阶段数据出了错,在员工面谈的时候被涉事员工全盘推翻,还被员工威胁要曝光媒体,闹得很大。
虽然大家都安慰她:干ICIA的,谁没出过错呢?当年磊哥也是查不出证据一路被骂过来的。
但是要强的孙晓曦还是觉得不能原谅自己。
同她一起在公关应急会议上做检讨的覃磊,全程黑着脸,看都不看孙晓曦一眼;
可是面对公关的诘问,自始至终,他一直强势且决绝地强调是自己调查失误,愣是没让孙晓曦张嘴回一句话。
从办公室出来,孙晓曦还没来得及张口道歉,就被覃磊指着鼻子:
“下周新达集团要和区公安分局联合举办应对电信诈骗的系列讲座,这活儿你去干。”
这不是个好活儿:要写策划案,要伺候官员,还要张罗场地,时间紧任务重——听起来就像覃磊对她的体罚。
但是这个活儿,可以让孙晓曦暂时避开和公关等部门的接触;
这是覃磊对她的“行政拘留”,也是给她缓冲的避难所。
于是在接下来的一周里,孙晓曦窝在自己的工位上,每天写策划、改策划、约场地、做图审图,安静得像一只缩在壳里的蜗牛。
所以,久违地听到覃磊的声音,抬头的一瞬间,她脸上是有点困惑在的。
孙晓曦赶紧看了一眼电脑邮箱,不由蹙眉——奇怪了,举报邮箱静悄悄的,没收到新邮件啊。
可是覃磊已经转身往电梯间走,孙晓曦来不及细想,把手机电脑胡乱往包里一揣,三步并做两步地跟上他的步伐。
覃磊走到四下无人处,开口道:
“销售运营部来的消息,我们华北大仓的物流外包公司通达,飞了两百多万的货。
“因为现在具体情况还没查清楚,只是在系统后台发现数据异常,为了不惊动通达,没有走邮件,是他们的高总监给我来的电话,先让我们过去探讨一下调查对策。”
孙晓曦赶紧点头。
到达约定的会议室,销售运营部的高总监和发现数据异常的运营经理已经早早等在那里,见到ICIA的师徒二人,赶紧站起了身。
高总监先开口,不知道是不是急得,嗓音都有些哑了:
“我让我们的员工把后台数据整理的七七八八了,目前预估通过飞货偷走的产品价值超过280万,情况还是挺严重的,需要ICIA的同事来帮助调查。”
覃磊点头:
“请销售运营的同事先介绍下具体情况吧。”
运营经理是个看起来和孙晓曦同龄的年轻人,短暂的职场经验还没经历过如此大的篓子,面对的又是集团出名的“活阎王”覃磊,紧张得声音都颤了。
她先颤巍着嗓子解释了一下什么叫“飞货”。
“飞货”在新达集团内部的货品流转部门,是个专有名词一般的存在,它指的是物流公司利用货品“调出”与“调入”之间的运送时间,将产品从一方仓库系统中调出,划入系统的“在途货品”。
因为一方已经出仓,而另一方还没有接收,两方仓储在盘点的时候,系统中都查不到这些货品。
而通达就是利用这个系统漏洞,在半年的时间里,将价值280万的货品“飞”丢了。
销售运营部追踪了部分可联网产品的激活时间和激活地点,发现这些货品在系统中虽然还显示“运输中”,但是早已在不同时间和地点被激活;
换做人话,这些货品,早就被倒卖了。
孙晓曦困惑:
“可是这么长时间地倒卖这么高的货值,怎么会一直发现不了呢?”
高总监面上讪讪:
“这是我们的失误,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飞货’在我们部门,是一种被默许的状态……”
“啊?”孙晓曦惊了。
运营经理嘴里嗫嚅了一阵,用低得像蚊子嗡嗡的声音开口解释:
“外包物流公司的货值存储上限就是他们的投资额。以通达为例,他家在华北仓投了一个亿,通达华北仓就最多能存储货值一个亿的产品。
“每种产品的单价和流通速度都不一样,任何物流公司都会出现没有余钱提货的情况,‘飞货’就变成了一种最简单的挪腾货款额度的方式。
“尤其是在新品发布的时候,物流公司会提前联系有额度的同行,暂时把系统库存的产品‘飞走’,腾出额度来提更多的新品,从而增加计件利润。
“为了和常规调转货品区分开来,发起调出的物流公司在和同行打好招呼后,会在申请理由中标注一个‘F’,实物并不发走;接收方一看申请理由‘F’就知道是飞货的,便也不接收。
“时间久了,变成了大家约定俗成的一种应急方式,而我们的核心指标就是希望大仓提货,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运营经理低下了头:
“没想到……会出这么大的篓子。”
“280万的货品不是小数,系统操作货品调出的人员锁定了吗?”覃磊问。
高总监和运营经理交换了一个更加唯唯诺诺的眼神,一齐摇头:
“这正是请ICIA同事过来帮助调查的原因。”
孙晓曦不懂——上次出错的案子让她对销售口的系统操作有了一定了解:
“咱们的系统是责任人制的,必须登录个人账号之后才能进行任意一步骤的操作。后台拉个数,是谁操作的货品调出不就看出来了?”
运营经理的声音几乎低得都听不清了:
“因为物流公司懒得在每一步操作的时候都登录个人账号,所以他们都是谁当班谁在电脑上登录账号,然后大家共用,直到交班。
“所以……后台把通达‘货品在途时间超过7天’的所有产品明细拉出来之后,发现操作人员的名单,几、几乎覆盖了通达华北仓80%以上的员工。”
好在覃磊还是见过大风大浪的,虽然心里不满,但保持着面上起码的平静:
“能理解。一线为了偷懒省事,不可能百分之百按照我们规章制度办事的,何况还是外包公司。
“好在各个大仓的监控云盘还是归我们所有的,先试着把监控调出来看看,判断下到底是团伙作案,还是个人行为。”
可是打开通达华北仓的监控看了一眼,孙晓曦就立刻两眼一黑——通达华北仓一共有四台电脑,新达IT的同事通过飞货的操作设备码锁定了其中一台;
而那台被锁定的电脑,不偏不倚,正好位于监控的死角。
辅助孙晓曦进行证据收集的是她组里的应届生庆庆,此刻看到那个被杂物遮挡的办公桌,也犯了难:
“晓曦姐,这怎么查?要不还是报警吧,他们公安肯定有更专业的刑侦技术……”
“报!立刻报!我看看到底是哪个乌龟王八蛋在老子的仓库搞事情!”
斜刺里突然传出的一声怒喝,吓了二人一跳。
庆庆看着突然闯入会议室的中年男人,有点发懵,但孙晓曦却在第一时间身手敏捷地“啪”一声合上了电脑,有点恼怒:“你谁啊?”
来者原本气势汹汹,却也被孙晓曦这清亮的一嗓子吼懵了,明明人高马大的一个中年胖子,一只脚踏在会议室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好在随后赶来的覃磊打破了僵局,他冲孙晓曦摆摆手,息事宁人道:
“这是通达的老板张亮总,咱们都进去说吧。”
孙晓曦这才把紧紧攥着电脑的手放松开。
告知张亮飞货情况并请他来协助调查,是覃磊和孙晓曦商量后的决定。
他们在前期一致排除了张亮参与作案的嫌疑,原因无他,只因这么做,太蠢。
因为物流会有丢货风险,新达和物流合作商签署合作协议时早有规定:若在途货品发生丢失或损毁,由发货方进行赔偿。
那280万的货品虽然一直飘在在途,但只要新达出具证据证明货品实物已经被倒卖,张亮就必须自掏腰包按照原价买下这280万的货。
这哪是钻空子,这是自己往圈套里钻啊。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在不打草惊蛇的前提下,把张亮也拉进调查小组,利用他对自己企业的了解,更快速地锁定倒卖货品的人。
覃磊在路上已经把大致情况和张亮说明,所以他刚才才会那样盛怒地冲进会议室。
待覃磊互相做了介绍,他已然冷静下来,用商人面对甲方特有的熟络谦卑姿态,朝着孙晓曦深深地一鞠躬:
“刚才情绪太激动,多有得罪,孙小姐您别往心里去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双手握住孙晓曦的右手,使劲地摇了一摇。
孙晓曦被他大起大落的情绪搞得有点不知所措,想把自己的手从张亮的手中抽出来,奈何张亮不肯放,双手钳子似的紧紧攫住她的手,鼻子一抽:“我这生意不好做啊……”
眼见着竟是要哭出来。
孙晓曦只得求救地看了覃磊一眼。
覃磊上前一步,嘴里温言安慰着“坐下慢慢说”,手里动作不停,握上张亮粗壮的手腕稍一用力,竟然轻巧地把他熊掌似的大手从孙晓曦手上掰开了。
闹剧似的互相熟悉阶段总算告一段落,趁着大家找椅子落座的空档,覃磊抬头看孙晓曦:
“你给张亮总介绍下调查进度吧。”
孙晓曦点头:
“我们把通达近半年里、在途七天以上的调拨操作记录都拉出来了,发现目前涉及员工13人。”
覃磊:
“能排除团伙作案吗?”
孙晓曦低下头想了想:
“很难,但是刚才你们进门之前,我想到了一个办法,可以试一下。”
张亮眼睛亮了:“什么办法?”
孙晓曦在覃磊去找张亮的这半天里,已经和运营经理把系统的所有操作环节死磕了下来——她心里暗暗发誓,绝对不会在同一条阴沟里翻船:
“我向运营同事了解过华北仓的工作流程,通达华北仓是指纹打卡,大门也是必须录指纹才能进的。
“这些货既然后台已经查出是被倒卖了,自然就需要有人把这些货从华北仓货架提出来,混在其他货品中间用物流发出去。
“系统操作可以登录别人的账号,但是发货肯定得亲力亲为;如果故意赶着轮休的时间过来偷偷发货,势必会在打卡机留下痕迹,也会引起同事的注意。
“我觉得飞货的人不会这么蠢,ta一定是赶在自己上班的时候操作这一切。”
孙晓曦看向张亮:
“如果张总愿意分享通达考勤系统的后台权限,我们把近半年的人员考勤明细拉出来,再和飞货的这些系统操作的时间进行匹配,说不定能找到‘刚好’在每个飞货的日子都上班的人。”
“愿意!”张亮激动地梗着脖子,用粗胖的手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了自己的电脑,“我直接把我电脑给你呗,你就用我的账号查!”
他一边把电脑怼到孙晓曦面前,一边扭过头,苦瓜似的一张脸对着覃磊诉苦:
“磊哥,覃总,你们一定得帮帮忙,把这事查明白。
“您知道的,通达华北仓不是我一个人的,我们好几个合伙人呢,平时只有我一个人在这管理,这要是出了事,我说不清啊……”
事实证明孙晓曦的思路是对的。
她用Excel进行了一些列复杂的公式嵌套和数据透视操作,最后,在众人的炯炯注视中,轻轻敲了一下回车。
结果栏里跳出来的那个名字,仿佛藏匿了半年的真相,此刻大白于电脑屏幕上。
“刘敏?”张亮一张圆润的大脸被电脑屏幕映得油光锃亮,眉头上耸起的两道肉褶更明显了。
孙晓曦抬头:“你有印象?”
张亮怔怔地嘴里嘀咕了两句什么,紧缩的眉头始终没有松开:
“刘敏是我们的一个领班,二十六七岁一姑娘,也算老员工了,不应该是她啊……”
孙晓曦和覃磊互换了一个眼神,在覃磊的默许下,她继续问:
“刘敏这个女员工近一年有什么特别之处么?比如买房了、生孩子了,或者家里老人生病了,特别需要钱的那种?”
“嗐,”张亮摆手,“她还没结婚呐。”
“刘敏老家是我们福建渔村的,16岁就跑出来打工,虽然没啥学历,但是能管人,我就喊她过来给我干。
“我们那边人虽然做生意很有名,但是观念很传统,宗族观念也很重,村里的女孩子过了十八岁,父母就张罗给找婆家了。
“刘敏因为来大城市比较早,这些年见过了世面,眼光也水涨船高,左左右右介绍地那些小伙子她都看不上,一心要嫁个家底厚、气质佳,还有文化的。
“我们大仓那些小伙子,哪有她想要的这个水平啊?挑来挑去这些年,一直到现在,也还没成家。”
张亮低着头咂摸了一会,似乎在回忆:
“她父母岁数也不大,农村人体力壮,这几年没听说有过头疼脑热的;
“你要说她有什么特别……哦对!”
张亮大手一拍:
“大半年前她好像是处了个相当不错的男朋友,长相工作都特别像样的那种,这算不算?”
孙晓曦猛地想起什么:“她这男朋友您见过吗?”
张亮摇头:
“没见过。
“刘敏说,他俩是异地恋,那男的长期在上海,好像是干金融的,工作特别忙,一直没时间过来见她。”
上海。金融。家世好。颜值高。异地恋。
孙晓曦抬头看了一眼覃磊,从覃磊的目光里,她知道此刻两人脑海中萦绕着的是同一个词——杀猪盘。
锁定刘敏似乎只用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
覃磊才只是报了家门,一句话还没说,刘敏眼中的那种恐惧,已然明晃晃地流泻开来。
ICIA的师徒二人机敏地捕捉到她眼底的恐惧。
覃磊试探地问:
“你知道我们来找你是因为什么事吗?”
孙晓曦在一旁下意识地捏了捏自己的双肩包背带。
就在她的背包里,放着能追溯到的所有已激活的产品明细,和通达华北仓各个监控摄像头整合出来的刘敏在系统操作飞货时的运动轨迹。
而孙晓曦此刻捏着这些信息,如果刘敏矢口否认,她便会立刻把证据摊到她的面前。
可是刘敏比她想象的更脆弱。
覃磊的话还没说完,她的腿肚子已经抽搐了;若不是张亮在背后搀了一把,只怕她当场就要摔到地上去。
但张亮也不全然是好意,他半搀半推搡地喝了一声:
“别怂啊!有胆做贼没胆认吗?怎么把我的货卖走的,自己说清楚!”
这一句逼问更是让刘敏的声音里有了哭腔——也不知是怕的,还是怨的:
“是我把飞货的钱给佳正让他去投资,可我、我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佳正……是你的男朋友?”孙晓曦问。
刘敏点头:
“他说他手里有个稳赚不赔的好项目,收益率差不多能有40%,投300万,能赚100多万,我就可以在上海给自己首付一栋房子做婚前财产了。
“我本意没想坑张总的货,我一直想着等本金回来之后,就把货款的窟窿填上,可是我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她这一句“可是”,让孙晓曦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而刘敏却好像终于打开了一个诉苦的缺口,一屁股瘫坐在地,眼泪开闸了似的哗哗流出来,高声的哭嚎恰似某种诡异的哼唱:
“我没想到,佳正他昨天晚上,突然把我的微信删了啊……”
孙晓曦的脑子霎时“嗡”了一声。
但有人比她的反应更大,张亮好像和刘敏玩“萝卜蹲”一样,紧随其后一屁股瘫在了地上,哭声比她还响亮:
“你是说,你把我的货款都转给那个什么什么佳正,然后他带着我的钱……跑了?!”
“报警!”张亮一边嚎一边手忙脚乱地在自己身上摸手机,“快报警啊!把我的钱追回来!”
覃磊和孙晓曦有点无奈地互看了一眼,又看向眼前哭嚎得一塌糊涂的二人,索性各自找了一把椅子坐下;
覃磊向销售运营部高总同步调查进度,孙晓曦整理刚才混乱的录音材料。
二人各自一边工作,一边等待着警察的到来。
听到门口传来民警的说话声,孙晓曦从电脑前抬起了头,三名身穿制服的警察被大仓的员工引着,沿着简陋的铁制长廊向办公室走,她坐在门口,正对着他们的方向。
看清楚了其中一人的面容,孙晓曦有一瞬间的晃神;
同时,她敏感地察觉到一直背对着门口的覃磊,自打听到来者的声音,整个人的背影莫名其妙地僵硬了起来。
三名警察大步流星地走进了办公室,其中一人抬起头,用警察特有的严肃洪亮的声音道:
“哪位是张亮先生?是你报的警吗?”
而孙晓曦一直注视着的另一人,虽也保持着面上的肃然,但是目光却没能集中在抽噎的张亮身上;
相反,时不时地,他的余光总往覃磊的方向飘过来。
孙晓曦定定地看着他,眼前的人和脑海中一个模糊的影子反复交错重合,让她忍不住开口道:
“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先开口的那名年轻民警听到孙晓曦的话,嘴里“哦”了一声,介绍道:
“这是我们区局……”
“刑侦支队反诈中心的探长,苏予斌。”孙晓曦突然就想起来了。
苏予斌眼中明显一亮,可他那奇怪的目光还是先从覃磊身上兜了一圈,才带着点笑意看着孙晓曦:“你认识我?”
而覃磊,莫名其妙地,仍旧一动不动,背对着众人坐在椅子上,全神贯注地看着他的电脑屏幕。
可孙晓曦看得分明,他的电脑屏幕已经休眠了。
孙晓曦朝着苏予斌点点头:
“您不是要来新达做应对电信诈骗的系列讲座么,我是负责写策划案的,提前在PPT看过您的照片。”
“那还真是有缘,”苏予斌附和,“我在派出所里调研一些诈骗数据,听到报警电话说新达的仓库出现了电信诈骗案,就跟着过来看看。”
他话锋突然一转:
“谢谢你记得我。比有些人明明认识、偏要坐在那儿连个招呼都不打,要强多了。”
孙晓曦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似的,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覃磊。
而覃磊此刻总算有了反应;
他高大宽厚的脊背缓缓地、轻轻地颤抖了一下,这才伸出手,用力地合上了电脑屏幕。
孙晓曦第一次感觉到,原来一个人的身体,也会无声地叹气。
转过身的覃磊已然恢复了平日里肃然庄重的模样,煞有介事地微微往前探了探上身,极有礼貌地向苏予斌伸出右手:
“苏探长,好久不见。”
寥寥数字,却已经把剑拔弩张的敌意拉满,仿佛覃磊伸出去的不是手,而是满弦上的弓箭,随时准备着给苏予斌当胸一击。
可苏予斌却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伸出手在覃磊的指尖上潦草地拍了一把,也不顾覃磊黑如锅底的脸色,心满意足地扭头走开。
孙晓曦的目光暗戳戳地从覃磊和苏予斌的脸上逡巡了两个来回,在心中下了结论。
嗯,这俩人,有问题。
苏予斌查看了刘敏和所谓“王佳正”的聊天记录,立刻便确认了这是一起典型的电信诈骗案例。
王佳正的头像和朋友圈照片均为网图,上海高级金融男的身份纯属虚构,通过让刘敏转账、鼓励刘敏在虚假投资平台进行注资的方式,累计从刘敏手中骗走货款两百余万。
他的手段也是典型的杀猪盘流程:先通过交友软件和刘敏建立联系,成为微信好友之后频繁互动,态度热情有耐心;在取得刘敏的信任、成为刘敏的“在线男友”之后,慢慢地向刘敏渗透一些他的投资“心得”,提出一些投资建议。
通过高情绪价值和高投资回报的双重诱惑,逐步引诱刘敏陷入骗局;
最后,在刘敏昨天将最后一笔货款注入投资平台之后,在最短的时间内注销微信,人间蒸发。
可是苏予斌看着刘敏和王佳正的聊天记录,却陷入了沉思。
“有什么地方不对吗?”那个年轻民警没看出其中的端倪,好奇地问。
苏予斌没回复他,只是把二人的聊天记录调到了刚刚加微信好友的时候,定定地看着王佳正的开场白。
王佳正:终于加上你的微信了。
刘敏:你是谁啊?
王佳正:之前一直没敢打扰你,最近听说你状态不是很好,没忍住,还是想来亲自问问,你好吗?
刘敏:我们在哪见过吗?
王佳正:两年前我们在你工作的地方见过啊,你还在原来的地方工作吧?
刘敏:对啊,还在通达的华北仓,但是我还是没想起来你是谁。
王佳正:两年前我带我的投资人去你们华北仓参观过啊,你想不起来了吗?
……
“这不就是典型的套近乎话术么?哪里不对?”年轻的小民警越看越糊涂。
另一旁的覃磊却果断抢白:
“根本不是典型话术,对吧?”
他是冲着苏予斌说的,最后两个字尾音微微上扬,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挑衅。
苏予斌悻悻地抬眼看了他一眼,但还是顺着覃磊的话头指给民警看:
“覃先生说的对,这种开场白并不是典型话术;虽然他很聪明地在最短时间内套出了刘敏的工作地点和大致工作时间,方便后续话题的展开;
“但是他开头用了一个‘听说你最近状态不好’的话术,这种说法风险性很大,很容易被认为是认错人拉黑;这种不像是典型的杀猪盘,倒更像……”
“熟人作案。”覃磊抢白。
苏予斌没搭理覃磊,继续说道:
“而且这个王佳正很奇怪,他明明可以通过境外非法网站,把刘敏的钱全骗走就好;为什么还要自证清白似的,让刘敏以自己的身份单开一张银行卡,不定时往里面转账?
“他分了六次把里面的累计七十多万现金取走,要知道取现是最容易追踪的途径,他这么做风险性很大。”
“说明真正的王佳正未必是专业的诈骗犯。”覃磊道。
孙晓曦能明显感觉到苏予斌把头扭向覃磊看不见的角度,咬牙切齿地翻了一个白眼。
二人之间的火药味越来越浓,孙晓曦甚至能闻到办公室里已经有呛鼻的硝烟在四下弥漫;
无声的硝烟中,苏予斌看向角落里萎靡不振的刘敏:
“在认识王佳正前的那段时间,你发生什么事了吗?”
刘敏有点扭捏:
“我那段时间刚跟前一个男朋友分手,因为我发现他不仅穷,微信里还有一堆暧昧对象。
“我们吵了一架,我把他拉黑了,结果他跑到华北仓的大门外骂我,说、说我……又老又丑,还要我把谈恋爱的时候吃他的花他的钱都还给他!
“我在华北仓大小是个领班,真的很丢脸,所以那段时间我的确挺烦的。”
苏予斌继续问道:
“你和前男友之间的冲突,除了华北仓的同事以外,还有别人知道吗?”
刘敏摇头,难为情地拧起眉头:
“这种事本来就够丢脸的了,我怎么可能主动跟别人说呢?”
苏予斌:
“你在那之前之后,是否和华北仓的同事发生过冲突?或者在工作中得罪过什么人吗?”
刘敏有点无奈又有点不忿,上挑的眼角又流露出些许的刻薄:
“我是领班,平时主要负责管理员工——管人的人哪有不得罪人的呢?
“您要是说有没有和员工起过冲突,那可太多了,员工入转调离都归我管,每天都有人因为迟到早退、旷工逃岗跟我吵架,这种冲突,我着实记不清。”
苏予斌还想引导刘敏继续想想,一直沉默的孙晓曦冷不丁开口插话。
作为ICIA组里这两天唯一一个跟着销售运营部把后台操作系统完整学了一遍的人,她的问题在此刻显得有些突兀,又有些警醒:
“销售运营部说,他们是收到通达的货品申请后,在系统中发现通达申请的某个产品串号(串号:又称IMEI号,设备唯一的身份识别代码)显示‘调拨在途’已经超过三个月,这才有所警觉的。
“一个已经被通达飞走三个月的产品串号,怎么又会出现在申请里呢?谁发的调货申请?”
一语惊醒梦中人。
可是等孙晓曦联系上销售运营部,在后台把货品申请的操作账号调出来,众人再次大跌眼镜。
因为那个操作账号,是刘敏的。
“肯定不是我调的啊!”
刘敏急得脸都红了,双手在胸前胡乱地摆着:“我会给自己找这种麻烦吗?”
“你们每天的系统操作那么多,难免会有误伤;再说时间都过去半年了,记忆是会有偏差的,你怎么那么肯定不是你操作的?”苏予斌问。
刘敏的脸更红了,幸好此刻张亮不在,不然她都不敢说下去了:
“我们领班的每天琐事特别多,肯定没时间亲自做这种基础工作,都是我们把自己的账号登上,让别的同事做的……”
办公室里的几人虽分属不同系统,但终归都是打工人,立刻听明白了她的意思:
领班官虽小,但是官威大,平日里领导不在的时候,他们在仓库基本是不干活的,每天最核心的工作内容,就是对其他员工吆三喝四。
苏予斌觉得刘敏说的不是假话。
他转向孙晓曦:
“调拨申请发送当天的员工排班、打卡记录什么的还能不能调出来,查查同时段都有谁在华北仓上班?”
“已经调出来了,”孙晓曦趴在电脑前头也不抬,十指飞速地在键盘上敲击,“等一分钟。”
苏予斌看向她的眼神已经是明晃晃的欣赏了;
他身体向后仰倒,紧贴着椅背,探头看向覃磊,笑嘻嘻地:“你徒弟?”
覃磊回复他的是一双紧蹙的眉峰:“跟你有关系?”
苏予斌讪讪地收回了身子。
孙晓曦那边已经出了结果,她看着那一排名字,定定地出了神。
苏予斌察觉到了她的变化,问道:“名单怎么了?”
“赵艳红……”孙晓曦嘴里低声念叨着这个名字,手上已经开始翻找之前的材料,“我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她有点不一样的地方……”
“什么不一样的地方?”苏予斌来了兴趣。
孙晓曦在资料里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对,我记的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