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看宝玉挨打后宝钗的言行

文/慌了个张

早在《红楼梦》第二回书，贾雨村就跟冷子兴说过，在金陵甄府当家教时，他那一个学生甄宝玉，被其令尊曾下死笞楚过几次，无奈竟不能改。每打的吃疼不过时，他便“姐姐”“妹妹”乱叫起来。后来听得里面女儿们拿他取笑：“因何打急了只管叫姊妹作甚？莫不是求姐妹去说情讨饶？你岂不愧些！”他回答的得最妙。他说：“急疼之时，只叫‘姐姐’‘妹妹’字样，或可解疼也未可知，因叫了一声，便果觉不疼了，遂得了秘法：每疼痛之极，便连叫姐妹起来了。”直到第三十三回才照见贾宝玉挨打，被他令尊拿大板笞挞，可文中并没有交代他挨打时是不是乱叫了，抑或是急疼之时也叫“姐姐”“妹妹”什么的。可见，甄、贾宝玉到底有些不同。

今天下午赶着学习了石问之先生著《见微知著·红楼梦文本探》第二十一篇红文，聚焦“蒙冤的薛宝钗”。

关于薛宝钗“手里拖着一丸药走进来”探视宝玉，这个细节我还是那年看欧丽娟讲红楼梦的视频或者是《蒋勋说红楼梦》才注意到，自己读书囫囵吞枣，一闪而过，很难在这种地方停下来的。看了他们的分析，脑海中浮现宝钗的那个形象，确实有点招摇过市的感觉。也就是说，这个举动，是一个标志性动作，有某种宣示的意义。石先生的解读，我也赞同，“宝玉挨打后，宝钗内心其实非常关心惦记宝玉，但这种情感不好太外露，所以借送药的名义来探视宝玉病情，故而需要把这个送药行为做得夸张一点，用夸张的举动掩饰真实的内心。”

若是联系宝黛钗三人之间感情发展的脉络，这个师出有名的举动（儒家讲，名不正则言不顺嘛）更加合情合理。自从有了金玉良缘的说法，元妃赐端阳节礼的差别，唯独宝钗与宝玉的相同，弄得她倒很没意思的；再到麒麟姻缘的风波，宝钗都是刻意远着宝玉。这期间宝钗的一次大怒，可能逗漏出其选秀的失败，今后只能向贾家靠拢。直到宝玉挨打受伤，才天赐良机，给了宝钗一个正大光明的机会，走近宝玉，关心宝玉，在宝玉跟前吐露心声和真情，不用藏着掖着。就像刘姥姥第一次进荣国府，带着板儿一样，相当于她化解尴尬的一个道具。那粒药丸也是宝钗的道具，是搪塞别人口舌的最好说辞。

从这一点看，钗黛走的是两条路线。宝钗把工作做到明面上，很快就通过袭人，传到王夫人那里。而黛玉呢？何尝不关心宝玉，怎么不是动真情？私下里偷偷的来探访，“两个眼睛肿得桃儿一般，满面泪光”，也是楚楚动人。可惜，这么做只能感动宝玉，根本不可能在王夫人、贾母那里得到加分。同样是爱得炙热，二宝走向前台，而二玉却退到幕后。外向型和内向型的发展，对于争取舆论、赢得人心，也有很大影响。要是搞民意测验投票，黛玉肯定干不过宝钗的。宝玉再喜欢，工作再需要，自觉最般配，到关键的时候都不管用，决定权在舆论民意背后的那只手上。

关于如何理解宝钗对袭人说的“不必惊动老太太、太太”等语，石先生的分析很有创见，我完全接受。《蒋勋说红楼梦》就没有“要想什么吃的、玩的，你悄悄的往我那里取去”这些话，加上倒不伦不类了。

（宝玉）方欲说话时，只见宝钗起身说道：“明儿再来看你，你好生养着罢。方才我拿来的药交给袭人了，晚上敷上保管就好了。”说着便走出门去。袭人赶着送出院外，说：“姑娘倒费心了。改日宝二爷好了，亲自去谢去。”宝钗回头笑道：“有什么谢处。你只劝他好生静养，别胡思乱想的就好了。〔要想什么吃的、玩的，你悄悄的往我那里取去，〕不必惊动老太太、太太众人，倘或吹到老爷耳朵里去，虽然彼时不怎么样，将来对景，总是要吃亏的。”说着，一面去了。袭人抽身回来，心内着实感激宝钗。

石先生的分析很对，宝玉要想什么吃的、玩的，有什么大不了的？还得袭人悄悄的往宝钗那里取去，怕老太太、太太众人知道，老爷若知道了更不得了？从后面看，想吃的，都是贾母、王夫人、凤姐操心，不必偷偷摸摸找宝钗。至于玩的，后面也没提。所以，这几句是画蛇添足，必去之而后快。

那么宝钗提醒袭人“不必惊动老太太、太太众人，倘或吹到老爷耳朵里去，虽然彼时不怎么样，将来对景，总是要吃亏的”究竟说的是什么事？我也想过，是不是宝钗叮嘱袭人，不叫她跟老太太、太太等人提起她私下里来送药探视一节。可从后面袭人到王夫人那儿，并没有隐瞒，而是照实说了。这说明并不是指这个情况。

石先生赞同北大陈熙中教授的判断，认为宝钗“在离开怡红院时特意叮嘱袭人要保持头脑清醒，千万不要再告诉他人贾环告状的事了，尤其是不能跟贾母和王夫人讲。这就是宝钗对袭人说的‘不必惊动老太太、太太’的真实含义。”的确，毫无征兆，宝玉突然挨打，而且是贾政拿大板下死手笞挞，甚至扬言不惜打死，以绝后患。贾母、王夫人怎能不起疑，不调查事件的起因。后来通过薛蟠的口，说了贾母可能过问的情形——“那一回为他（宝玉）不好，姨爹打了他两下子，过后老太太不知怎么知道了，说是珍大哥哥治的，好好的叫了去，骂了一顿。”王夫人则是叫跟宝玉的人（袭人去了）过去问话，就问到是不是贾环告状。幸亏宝钗叮嘱过袭人，她才没有在王夫人跟前再不防头给说了出去。

话再说回来，宝玉挨打，为什么袭人“满心委屈”，因为这是她们的失职。她自己都一头雾水，将来怎么跟老太太、太太交代？所以，细心的袭人令小厮们找了茗烟来细问，做了初步调查，未及核实。等到宝钗问起袭人道：“怎么好好的动了气，就打起来了？”袭人便把茗烟的话说了出来，没顾及到宝钗的面子。若是贾母、王夫人先找她问话，更无挂碍，还不和盘托出？还记得，宝玉被贾环烫伤脸那回，正是凤姐一句话提醒了王夫人，便转头怒骂赵姨娘黑心。领导身边的人，很是了不得，一两句话搬弄是非，就可以掀起波澜。贾政又是个耳根子软的人，听风就是雨，很容易被人当枪使。他打宝玉，正中了赵姨娘和贾环的下怀。主子跟前人小动唇舌就会酿成一场大祸，所以宝钗提醒袭人是对的，很及时。但宝钗也被袭人的话蛊惑了，都是不明就里，以讹传讹，还是赶着回家跟薛蟠闹了一场，连她自己也没有核实清楚、对景明白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