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郭沫若判定的“司母戊大方鼎”被改为“后母戊大方鼎”,又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服”。许多人拿古文字来反驳,但你若是没有经过大量的古文字观察和学习,就来大放厥词,多少有点不自量力了。毕竟有郭沫若的结论在前,要推翻这种说法,必然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寻找理据,从而在业内形成大量的共识。
现在我就从文字学的角度来探讨一下“司母戊”和“后母戊”的区别,我们先看“后”字:
从上图的“后”字变迁,可以看出一开始的“后”字是一个人半蹲产子的形态,所以才会有“后代”的意思。这也是为什么大家当年嘲笑毕福剑写给潘晓婷的“玖球天後”,是装有文化的“没文化”,因为“后”和“後”原本就是两个字,只是到了后面才合二为一的。你仔细看第一、第二个的甲骨文的“后”,这个“子”是头冲下倒过来的“子”,那时还没有“剖腹产”,所以生下来的孩子必然是头朝下先出来的。
后面两个甲骨文出现的小点代表“羊水”,是不是很形象?
从上图最后一排的第二个字来看,“后”字是会被写错方向的,再来看“司”字:
以上是“司”字的文字变迁,你从第二、第四个甲骨文可以看出方向是反的,所以“司”与“后”被搞错的可能性是绝对有的,因为彼时很多字由于“阴刻”和“阳刻”的差别容易被搞错。而且关于其中的“母”字很多人认为应该是“女”字。
很明显,上面两张图片中的“女”字方向是可以相反的,这更加说明了方向相反并不能决定某个字的定性。其中第二张图片上方对“女”字的解读是非常详细的,我把文字版复制到下面:
甲骨文之“女”,像女子整飭衣襟、跪拜行禮的樣子,屬象形。金文一、二例,承自甲文,僅頭上增一髮簪,不影響其音、義,第三例則稍失其形。戰國文字應承自金文第三例,益失其形。篆文最肖甲文之形。字經隸書,形變作“女”,失形尤多,而楷書沿之以定體,也就不易瞭解其原形了。以上諸形,都據具體的實象造字。在六書中屬於象形。
我讲一下相关的重点:这个“女”字的两种写法,其中多出一横的字是指女子头上插的簪子,这代表该女子已经成年,谓之“及笄”,也就是说这种“女”字的出现代表着她可以做“母亲”了。而很多学过一点古文字的人就自以为“女”字中加了两点的才是“母”字:
多了两点的“女”字成了“母”字,自然是这“两点”代表“乳房”,有“哺乳喂儿”之意。但注意第二张图第一个“母”字是没有“两点”的,但头上的“簪子”还是保留的。所以“母”字未必都要有这两点的,别急,还有更多的证据在后面,还记得前面那个“后”字吗?
上半部分不就是个“女”字吗?中间是不是也没有“两点”?但你能说这不代表“母亲”吗?我们再来看青铜器的拓文实证:
“母”字中没有“两点”,“父”字是手执“石斧”,而“丁”就是那个椭圆形的白点,本义是一块小的金属,然后引申出“小孩子”的意思,所谓“人丁兴旺”,“丁”指的就是小孩子,所以那个“女”字必然是“母”的意思!
说实话,我严重怀疑图中的“女子鼎”应为“母子鼎”,道理很简单:古文字的“子”不是光指“儿子”,而是“儿女”。更何况古代文言是越精炼越好, “女”既代表“女子”又通假“汝”,哪有用“女子”一词代表女子的道理?如果是未成年女子,一个“子”字就包括了,何必画蛇添足用个“女”字呢?所以我至少有八成以上的把握认定其为“母”字。
因为“戊”字是没有什么争议的,所以“司女”二字实为“后母”的可能性是相当大的。现在我们来看看郭沫若认为是“司母戊”的理由和逻辑:
“母戊”是一位叫“戊”的母亲, “司”是指祀、祠,意思为祭祀。最初给该鼎命名的是郭沫若先生,称其为司母戊鼎,他认为“司母戊”即为“祭祀母亲戊”。另一著名学者罗振玉也曾认为: “商称年曰祀又曰司也,司即祠字。”
前面我已经教育过认为“母”字必有“两点”,实为“女”字的那些民科了。既然“母戊”二字与郭沫若先生意见一致,那么现在我们就好好论一下这个“司”字:
“郭派”认为“司”是“祠”,同“祀”的意思,意思是祭祀。我前面说了,今天就只论文字,让大家知道什么是“专业”!
“祭祀”二字其实都含有一个相同的字——“示”。偏旁“礻”就是“示字旁”,“示”就是一个“祭台”,而“司”字本义是“掌管”的意思,比如周朝的六官:天官冢宰、地官司徒、春官宗伯、夏官司马、秋官司寇、冬官司空,里面带“司”的官名都是“掌管某项事务”的意思。那么主持祭祀仪式的人就是我们依旧沿用至今的“司仪”——“主持仪式的人”。所以“祠”就是“主持祭祀仪式”的意思, “祠堂”不就是主持祭祀仪式的场所吗?
所以汉字里但凡有“示”字或“礻”几乎都与祭祀活动有关, “祭”字的上半部分是“手拿着肉”的意思,即用肉来作为供品祭祀祖先。 “祖”、“神”、“社”分别代表祭祀祖先,祭祀神仙,祭祀土地。 “福”是求富贵, “祷”是求长寿, “祈”是求工作( “斤”代表斧子,干活工具), “禄”是求做官。那么“祀”是求什么呢?我们先来看古文字:
左边是“祭台”很明显,那么右边的这个“巳”字是指什么呢?很多人的认知也就是“巳蛇”而已,我给大家看一下“巳”的古文字:
是不是与一条蛇没什么区别?接着看:
怎么会逐渐演变成“子”字了呢?难道是“两脚蛇”?所以这“巳”字本义是指“胎儿”,还在妈妈的“肚子”里,手是蜷缩的,而不会伸开来。我们看一下“包”字就明白了:
所以最早的“包”字就是“胞”的意思,中间的“巳”字可不就是“胎儿”吗?所以为什么叫“双胞胎”明白了吗?除去代表“肉”的“月字旁”,来看看“台”的古文字:
这不就是“巳”字倒过来写吗?不就是一个脑袋冲下,手蜷曲着的胎儿将要从“子宫口”生下来的意思吗?所以“祀”就是“求子嗣,求怀孕”的意思!对于当时的农耕社会,传宗接代的重要性无需多言了吧?所谓“祭祀”就是“求祖先保佑子嗣兴旺”的意思啊!
扯到这里,我想说明什么问题呢?这说明“祀”和“祠”完全是两个概念:前者是“求子嗣”,后者是“主持祭祀仪式”,郭沫若的理解是错的!我多年前还写过一篇《》,有兴趣的可以看一下。
最后我来总结一下两种说法的由来,并给出自己的观点:
一、时任中国科学院院长郭沫若释读为“司母戊”!“母戊”是一位叫“戊”的母亲, “司”是指祀、祠,意思为祭祀。合起来说,应该理解为祭祀母亲戊的铜鼎。这种说法于省吾、胡厚宣等古文字大家也都表示认同,所以“司母戊鼎”的名字就这样定了下来。
二、1962年,有位叫金祥恒的学者写了篇文章叫《释后》,在文章中他提出,甲骨文、金文中以前读的“司”字,应该释为“后”,表达的含义应该是“发号君令”的人。又有一位叫丁骕的学者在论文《说后》中,也对甲骨文的“司”与“后”进行了研究。他认为,这两个字原本是一个字, “司”是本字,而“后”是假借字。 “司”假借为“后”的情况只适用于称呼母,如“后母辛”“后母戊”,表示尊崇的意思。
现在我讲一下逻辑:既然郭沫若认为“司”是指“祠”,同“祀”,而“祀”是代表“求子”,“后”的本义又是“产子”,尽管他按常规的古文字认作“司”字,但推导出的“错误结论”又与“后”字的本义几乎相同。所以无论“司”还是“后”,不影响这个字有“生子”的含义,所谓“王后”,不就是“给王生子的女人”吗?
无论这个“母”字有没有“两点”,头上那“一横”代表着有生育能力的成年女子。即便按常规的古文字认定是“女”而非“母”,那么加上前面的“后”是“产子”的意思,不就是“已经产子的女人”之意吗?那么“已经产子的女人”难道不是“母亲”吗?
这个鼎为什么一定是用来祭祀母亲的鼎呢?而不是王对为他生了孩子的女人所进行的一种赏赐呢?要知道鼎除了用来祭祀,最早可是用来烹煮肉类的“肉食器”啊!即便依旧是用来祭祀的,为何不能是赏赐给这个女人的家族,用来祭祀他们先祖的“王室御赐”的鼎呢?上海博物馆的镇馆之宝“大克鼎”不就是这样的吗?
故此,无论是“司母戊”、“司女戊”还是“后母戊”、“后女戊”,按汉字的本义都逃不脱“母戊”的意思。即一位名为“戊”的成年女子当了母亲。而这个鼎就是赏赐给她的物品,或者是子孙后代用来祭祀她的用具!
还是这句话,在某些专业领域,民科级别的爱好者最好不要脑袋一拍瞎挑战。不过我真是佩服他们胡说八道、异想天开、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本领,有位仁兄居然用自己研究的“三星堆古文字”来另类解读“司母戊”这三个字,我也真服了!这些人完全不可理喻、已经走火入魔了。
后记:评论区有人指出“后”字的本字是“毓”,又有人提到了“司母辛鼎”有几乎相同的铭文却没有更名为“后母辛”。关于这些问题我又写了下面这篇文章,而且就这个铭文最普遍的文字认定——“司女”,发表了一些个人看法。有兴趣的点击下面的标题即可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