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约16000字。
古人云:立功、立德、立言。
又云:文以载道,诗以言志。
古之文章何止千万篇,流传至今的名篇也是瀚如星海。先秦如庄子、孟子、荀子、韩非、列子都是大散文家,两汉有左思、杨雄等人之赋,再到唐宋八大家,散文又达到了一个高峰。
在这灿若星河的名篇中,又有三十篇一时洛阳纸贵,流传千年,其中有很多是一人写就了多篇传世佳作,如韩愈、苏轼、欧阳修等,无奈只好优中选优,忍痛割爱,同一人最多只选两篇。
本文只选先秦之后的散文和赋,按所选文章立意、对后世影响、辞藻排序。赋只选了《三都赋》。
一、“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而无待于外之谓德。”—《原道》《原道》一文文笔犀利,抨击佛老,复古崇儒,行尖锐之能事。历来有无比尊崇者,也有许多非议。编者在这里是怀着对作者无比的心情,把《原道》这篇文章放在了本文的第二位。既是对韩愈这位“文起八代之衰”大家的崇敬,也是对这篇文章观点的赞同。
原文太长,本文不做全部引述,只把第一段,也就是全文的论点摘录下来。
《原道》第一段:
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而无待于外之谓德。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凶有吉。老子之小仁义,非毁之也,其见者小也。坐井而观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彼以煦煦为仁,孑孑为义,其小之也则宜。其所谓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也。其所谓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谓德也。凡吾所谓道德云者,合仁与义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老子之所谓道德云者,去仁与义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
公元803年(贞元十九年),韩愈受京兆尹李实等人陷害,被贬为连山县令。
公元804年(贞元二十年),韩愈为阳山县令,当时佛教盛行,儒教式微,寺庙遍地,僧尼全国多达二十多万人,严重影响了社会生产和发展,在这样严酷的背景下,韩愈奋然而起,写下了这篇千古名篇,复古尊儒。
文章一开篇就鲜明的提出观点,“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为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马上以此为据,批评了道家提出的道德思想,其实是舍仁义而空谈道德。
接着就回溯了从古至今儒家治国平天下的人生理想,以及在历史中,儒家思想对社会发展的巨大推动作用。而相比之下,佛老思想却是只顾自身修心养性,不顾家国天下的自私和悖理,指出了佛老两家对社会发展的破坏作用。
接着,文章提出一个鲜明的 “道统”的授受体系。就是儒家思想从尧舜禹到汤,从汤到文武周公再到孔孟的代代相传,孟子去世后,不得其传。而现在,就需要继续从孟子那里把儒家思想的“道统”承接过来。
佛老二民不纳赋税,不服徭役,逃丁避罪,集于寺观,人数巨大,对本来就不发达的生产力造成了严重的破坏,是万不可容忍的。
《原道》一文开篇摆明论点,全文激扬文字,中间一体贯之,如江河之水一泻千里,读之血脉喷张,拍案而起。
方孝孺在《答王秀才书》评价到:“退之之文言圣人之道者,舍《原道》无称焉。”
茅坤在《唐宋八大家文钞·昌黎文钞》评价道:“辟佛老是退之一生命脉,故此文是退之集中命根。其文源远流洪,最难鉴定;兼之其笔下变化诡谲,足以眩人,若一下打破,分明如时论中一冒一承,六腹一尾。
“退之一生辟佛老在此篇,然到底是说得老子而已,一字不入佛氏域。盖退之元不知佛氏之学,故《佛骨表》亦只以福田上立说。”
吴楚材、吴调侯在《古文观止》评价道:“孔孟没,大道废,异端炽,千有余年,而后得《原道》之书辞而辟之。理则布帛菽粟,气则山走海飞,发先儒所示发,为后学之阶梯,是大有功名教之文。”
沈德潜在《评注唐宋八大家古文读本》评价道:“本布帛菽粟之理,发日星河岳之文。振笔直书,忽擒忽纵,熏之醇粹,运以贾之雄奇,为《孟子》七篇后第一篇大文字。”
每读韩公此文,必拍案称绝。
二、“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赤壁赋》其它文章再好,也只是人所书,而《赤壁赋》一定是仙人借东坡先生而书。
“乌台诗案”之后,公元1082年(元丰五年)七月十六日,被贬谪黄州的苏轼与友人月夜泛舟赤壁,主客问答,《赤壁赋》应由而生。
《赤壁赋》全文太长,只引述第五段: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赤壁赋》恰如古筝之曲,开局舒缓,中间异军突起,然后慢慢化解,重归舒缓。
文章第一段写赤壁之月夜,美丽静谧彷佛天境。舟上众人飘飘然,浩浩乎,作者对月长歌,以美人比月,其实也是代表了作者人生的一切美好理想。
就在此时,有客洞箫声突起,呜呜然如泣如诉,如慕如怨。
问之,洞箫客人说了一番道理,其实这番道理是天下所有人关于人生的困惑,当然也是苏轼自己的人生困惑。
洞箫客人说,人生天地之间,就算是英雄如曹孟德,也只是沧海一粟,留下来的只有他的诗篇和传说。跟天地山河相比,人如此渺小,人生如此仓促, 只能仰望星空,羡慕与天地同寿的仙人和山川日月,只能“托遗响于悲风”。
听了洞箫客人的困惑,苏东坡如此应答,如果从万事万物变化的角度来看,天地江河的存在也不过是转瞬之间,所谓沧海桑田而已;如果从万事万物不变的角度来看,天地江河和人类都是永存的;既然如此,那么为什么还要羡慕天地江河呢?也就不需要“哀吾生之须臾”了。
继而,苏轼又说道,天地万物各有其主,人不能强求。然江山清风,山间明月,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不需一钱,难道不应该感谢造物主,不应该畅怀吗?
苏轼看问题的角度是多维化的,站在不同的角度看问题,自然会有不同的见解。同时,也能看出苏轼豁达的宇宙观、人生观以及其宏大超脱的人生境界。
苏籀在《栾城遗言》评价道:“子瞻诸文皆有奇气。至《赤壁赋》,髣髴屈原宋玉之作,汉唐诸公皆莫及也。”
方夔《读赤壁赋》评价道:“万舸浮江互荡磨,一番蛟鳄战盘涡。中天日月悲分影,对局英雄付逝波。形胜空传二赤壁,文章谁肯百东坡。荆州风景今何似,秋夜时闻窈窕歌。”
金圣叹评价道《天下才子必读书》:“游赤壁,受用现今元边风月,乃是此老一生本领,却因平平写不出来,故特借洞萧鸣咽,忽然从曹公发议,然后接口一句喝倒。痛陈其胸前一片空阔了悟,妙甚!”
吴楚材、吴调侯在《古文观止》评价道:“欲写受用现前无边风月,却借吹洞箫者发出一段悲感,然后痛陈其胸前一片空阔,了悟风月不死,先生不亡也。“
当时的苏轼正面临着人生最黑暗的时刻,那个洞箫客人的困惑其实就是苏轼的人生一面,通过问答,苏轼消解了人生感伤,站在了旷达高远的人生一面。
每读东坡此文,必心旷神怡,超然物外。
忆往昔东坡赤壁
三、“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后赤壁赋》前后《赤壁赋》相映成彰,写于同年同地。
公元1082年(元丰五年)七月十六日,苏轼写下《赤壁赋》,同年十月十五日,苏轼再游赤壁,写下《后赤壁赋》。
《后赤壁赋》全文如下:
是岁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将归于临皋。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已而叹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如松江之鲈。顾安所得酒乎?”归而谋诸妇。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须。”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
予乃摄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盖二客不能从焉。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
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须臾客去,予亦就睡。梦一道士,羽衣蹁跹,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乐乎?”问其姓名,俛而不答。“呜呼!噫嘻!我知之矣。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耶?”道士顾笑,予亦惊寤。开户视之,不见其处。
《后赤壁赋》宛若古曲,于高音处戛然而止,余音绕梁,给人无尽的想象。
第一次的赤壁正值夏末秋初,“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此次的赤壁已是初冬,“江流有声,断崖千尺”,和作者两次游览的心情全然相符。
这一次游赤壁,作者忍不住独自攀上峭壁险崖,不禁长啸,高山共鸣,深谷回声,大风北起,波涛汹涌,遂悄然而悲。
回到船上,三人任舟漂行,行至深夜,突然有鹤飞来,黑尾白羽,嘎然而鸣。
客人走后,作者也回家睡觉,梦到一个道人,身着羽衣,作者猛的发现,眼前这个道士正是江上那只白鹤。作者突然惊醒,拉开门,哪里有什么道士的身影。
《后赤壁赋》先写有客来访,先有“有客无酒”、“有酒无肴”之憾,后有“携酒与鱼”而游之乐。三人来到赤壁后,此时的赤壁跟第一次的赤壁风光已然不同。
这一次的游览赤壁并没有让苏轼超脱世俗的问题,白鹤化身的道士在梦中也许就是作者想要羽化成仙,远离世俗的理想,后来,道士消失,也许就是作者这一理想的幻灭。
虞集在《道园学古录》评价道:“坡公《前赤壁赋》已曲尽其妙,后赋尤精。于体物如‘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皆天然句法。末有道上化鹤之事,尤出人意表。”
吴楚材、吴调侯在《古文观止》评价道:“岂惟无鹤无道士,并无鱼,并无酒,并无客,并无类壁,只有一片光明空阔。
“前篇写实情实景,从‘乐’字领出歌来;此篇作幻境幻想,从‘乐’字领出叹来。一路奇情逸致,相逼而出,与前赋同一机轴,而无一笔相似。”
每读东坡此文,必黯然神伤。
四、“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岳阳楼记》公元1046年(庆历六年),轰轰烈烈的“庆历新政”只延续了一年就以失败告终,此时的范仲淹因得罪宰相吕夷简,被贬谪到河南邓州(今河南省南阳市邓州)。10月17日这一天,因好友滕子京邀请,范仲淹只凭着一幅《洞庭晚秋图》,挥笔写下了这篇千古名篇。
《岳阳楼记》全文: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属予作文以记之。
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前人之述备矣。然则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迁客骚人,多会于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
若夫淫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时六年九月十五日。
三大名楼,三大名篇。论立意和影响力,《岳阳楼记》应为第一。
《岳阳楼记》是典型的借景言志。作者极力描述了洞庭湖胜状,其阴晴变化,春日阳光,秋日气爽,夜月千里,种种场景无不惹人心扉,阴雨,浊浪,让人满目萧然,感极而悲;春日景明,皓月千里又让人心旷神怡,把酒临风。
但是,这些胜状却不会影响作者的心境。
因为作者已经超脱,达到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他的心境只在庙堂和江湖之间,只会“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境界如此高远,但是文末却说“微斯人,吾谁与归?”临空而问,悲凉慷慨,令人无限感怀。
吴楚材、吴调候在《古文观止》评价道:“岳阳楼大观,已被前人写尽,先生更不赘述,止将登楼者览物之情,写出悲喜二意。只是翻出后文忧乐一段正论。以圣贤忧国忧民心地,发而为文幸,非先生其孰能之?”
尤焴在《可斋杂稿》评价道:“文正《岳阳楼记》,精切高古,而欧公犹不以文章许之。然要皆磊磊落落,确实典重,凿凿乎如五谷之疗饥,与世之图章绘句、不根事实者,不可同年而语也。”
登上岳阳楼,清风四面,千里洞庭湖浩渺,昔日东吴水军的号角依稀还在耳边,古城墙上的苔藓彷佛还在诉说着那些时光的印记。喧嚣了千年的岳阳古城正是有了洞庭水和岳阳楼才不会被时光湮没。
岁月须臾之间,物是人非的世间总有一片方寸之地,让人览物观人不悲不喜,超脱于宠辱不惊。
每读范公此文,必临窗而望。
衔远山,吞长江
五、“落霞与孤鹭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滕王阁序》千古第一骈文,非王勃的《滕王阁序》莫属,此篇非但空前,而且绝后。
公元664年(麟德元年),十四岁的王勃乘风而到洪都(今江西省南昌市),席间落笔如云烟,挥洒写下千古绝唱《滕王阁序》,震惊当时八百里,惊艳到今三千年。
《滕王阁序》全文太长,本篇不作引述。
《滕王阁序》也是一篇借景言志的文章。文章先是极尽想象和文辞之华丽,描绘了滕王阁临江色彩斑斓,壮阔瑰丽的景色。紧接又写到自己,自悲身世之余,却又自勉“东隅已逝,桑榆非晚”。
从“意兴瑞飞”到“兴尽悲来”,从“失路之人”到“穷且益坚”,虽怀才不遇,但乐观自勉,深为天下人共鸣。
胡应麟在《诗薮》评价道:“神俊无前,六代体裁,几于一变。即‘画栋’、‘珠帘’四韵,亦唐人短歌之绝。”
洪迈在《容斋续笔》评价道:“唐人诗文,或于一句中自成对偶,谓之当句对。盖起于《楚辞》‘蕙叠、兰藉’,‘桂酒、椒浆’,‘斫冰、积雪’。自齐、梁以来,江文通、庾子山亦如此。如王勃《宴滕王阁序》一篇皆然。谓若:‘襟三江、带五湖’,‘控蛮荆、引瓯越’,‘龙光、牛斗’,‘徐孺、陈蕃’,‘腾蛟起凤、紫电青霜’,‘鹤汀凫渚、桂殿兰宫’,‘钟鸣鼎食之家、青雀黄龙之舳’,‘落霞、孤鹜’,‘秋水、长天’,‘天高地迥、兴尽悲来’,‘宇宙、盈虚’,‘丘墟、已矣’之辞是也。”
登上滕王阁,那个天才少年凌风而来,一挥而就千古名篇的风姿仿佛就在眼前,夕阳下的滕王阁,眼前的大江奔涌,远处洪都古城消失在墨色连绵群山之中,天下再无此景,天下再无此文。
诗情澎湃之间,传诵千年的诗篇重新流过岁月,总是帮后人们在“东隅已逝”的惆怅中找回“桑榆非晚”的信念。
可能是更愿意驻足在那个“落霞与孤鹭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千古画境,更偏爱那个“东隅已逝,桑榆非晚”的天才不屈少年,更愿意相信那个乘风而来,挥毫而就的传奇。
每读樊川此文,必逸兴横飞。
秋水共长天一色
六、“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兰亭集序》《兰亭集序》被誉为“天下第一行书”,其在书法界的地位无可撼动。当人们陶醉于其出神入化,气象万千的书法意境时,往往也为其行云流水的文章感怀而同样望而生叹。
《兰亭集序》全文: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怏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兰亭集序》的立意是儒家思想正统。
文章在描述兰亭盛会胜状之后,马上转入到人生感悟。人的一生很短,忧患也各有不同。正是因为大家都人生苦短,才会努力在短短的生命中创造价值,体现人生价值。
文章最后一段又有升华,批判了庄周的“一死生,齐彭殇”观点,生死当然不同,能够把有限的生命创造给后世无限的价值,这才是人生价值,而不是消极的“一死生,齐彭殇”。
《兰亭集序》不急不躁,恰似行云流水,探索人生,立意高远,是为儒家中庸含蓄之作。
每读王右军公此文,必如沐春风。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七、“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醉翁亭记》四十岁的欧阳修已经是当时文坛宗主,政途失意的他,《醉翁亭记》一出,天下文人争相抄送,一时洛阳纸贵。
公元1045年(庆历五年),欧阳修因支持范仲淹等人,被贬谪到滁州(今安徽省滁州市)任太守,千古名篇《醉翁亭记》就写于此时。
《醉翁亭记》全文太长,选第一段如下:
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谁?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谁?太守自谓也。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醉翁亭记》可谓天下借景言志抒情之典范。
文章立意低调高远。作者政治抱负难以实现,又被小人陷害,抹黑名声,贬谪滁州后,寄情山水,虽在俗世之间,却每以山水和俗人之乐为乐,真正的将自己融入到山水民众之中,山林之醉,民乐之醉,风调雨顺,随遇而安,与民同乐才是真正的快乐。
文章意境深远优美。开篇一句“环滁皆山也”,就引人入胜,后边宛若山水长卷,徐徐展开。文章有四美之境,一为山、水、林、泉、亭相映之美,“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二为林间朝暮风光之美,朝宁静清新,暮昏暗薄雾,各有神韵;三为四时变幻之美,“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四为动静相生之美,静谧的山林中,既有泉水叮咚,又有鸟鸣于树,更有行人、游客欢声笑语,其间太守已醉,生趣盎然。
文章结构精微奥妙。首尾呼应,开篇不言太守是谁,只伏下玄机,最后才呼应太守就是欧阳修;一个“乐”字贯穿全篇,文章看似散漫,其实都是以太守之乐为主线,串珠而成,太守何为乐,为何乐,文章徐徐道来,山水之乐,欢饮之乐,众生之乐;曲径通幽,层层递进。宛若山水长卷徐徐展开,大笔泼墨,再细笔勾勒。
文章语言简洁清丽。全文音律感十足,彷佛轻快的小曲,抑扬顿挫,清丽难言。文字高度概括,往往一句话包含几个维度的信息,只字万言,炉火纯青。
茅坤在《唐宋八大家文钞》评价道:“文中之画。昔人读此文谓如游幽泉邃石,入一层才见一层,路不穷兴亦不穷,读已令人神骨翛然长往矣。此是文章中洞天也。”
储欣在《唐宋十大家全集录·六一居士全集录》评价道:“乃遂成一蹊径,然其中有画工所不能到处。”
吴楚材、吴调侯在《古文观止》评价道:“通篇共用二十一个‘也’字,逐层脱卸,逐步顿映,句句是记山水,却句句是记亭,句句是记太守。似散非散,似排非排,丈家之创调也。”
每读欧阳文忠公此文,都如临其境,忍不住想抛下尘世,寄啸山林。
有亭翼然
八、“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桃花源记》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桃花源,每个人心中的桃花源都是以陶渊明《桃花源记》的桃花源为蓝本,编织出自己的桃花源。
公元421年(南朝宋永初二年),五十六岁的陶渊明已经退隐田园几十年,一直过着“夏日抱长饥,寒夜无被眠”的生活,但是,陶渊明一直安于这种田园生活,并且为中国人创作了一个理想的桃源秘境。
桃花源记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此人一一为具言所闻,皆叹惋。余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数日,辞去。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
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
陶渊明年轻时饱读诗书,怀儒家思想愿报国家,为官后不久看破官宦黑暗,于公元405年(义熙元年),作《归去来兮辞》解印辞官归田,年四十岁。
晚年,作《桃花源记》。
有很多学者和读者认为,《桃花源记》描写了陶渊明的“社会理想”,是一个乌托邦社会。但是笔者并不这样认为。
其一,本文是作者描绘的理想田园村居世界,武陵渔人应该就是作者本人,也代表了和作者同样想归隐田园的同志者。文中“村中闻有此人”的记述,说明这个村庄只是一个自然村庄而已。篇中有家庭,无村社组织,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只存在血缘基础上的淳朴的道德关系,这反映出作者对“家”的肯定和对“国”的否定,所以,桃花源并非社会。
第二,桃源人叮嘱渔人“不足为外人道也”,固然流露出桃源人对他们当下的生活十分满意,不愿让外来人打扰其生活的宁静,但这也分明是作者的自我表白。后来桃花源遍寻不到,成了“绝境”。这个桃花源绝不是什么理想社会,只是作者心中的一幅想象图景,是世间没有的。
隐秘、安宁、平等、自由,这就是作者心目中的理想世界。
每读靖节先生此文,必摇头,世间已经有好几处人造“桃花源”,与先生所述大相径庭。
落英缤纷
九、“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湖心亭看雪》一百五十九字,字字珠玑,一字万言。
处处无我,处处有我。本篇乃是古往今来不可多得的白描佳品。
公元1647年(顺治四年),大明实际已亡国三年。
不愿面对大明亡国的张岱隐于山林,多年后,每忆起当年江南游玩之事,具已成文,《湖心亭看雪》写的是公元1632年十二年(崇祯五年)的一则游记。
湖心亭看雪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
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
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言外立意:柳宗元描写孤独,用的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正面大笔渲染出世界的孤寂。本文用的是细笔勾勒,局部刻画。“一小舟”、“一痕”、“一点”、“一芥”、“两三粒”以少写多,更衬托出了西湖大雪纷飞的孤寂。而且让人深深的感受到此中作者的孤独。
随后,又以湖心亭遇一客人,铺毡对饮为衬托,作者不饮酒却强饮三大白,反衬出作者落寞中,意外相逢的喜悦。
全文没有一处描写作者的心境,但是满篇苍凉孤寂,让人彷佛置身于那个大雪纷飞,没有人烟的西湖中。
无我与有我:王国维说:“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本文全篇几乎都是已物观物,无我之境。虽然一直是我之视角,但文中一直没有我之色彩。直到最后,舟子喃喃自语,彷佛才有了一丝暖色。
但是这只是字面表达,仔细品味,其实字里行间处处渗透的都是我之色彩。“藏我”,这也是本文的特点。
峰回路转:“人鸟声俱绝”—“湖中倒影,惟……而已”—“强饮三大白”—“舟子喃喃”,湖心亭相遇是本文意料之外的高潮,路人相遇却又难言之隐,强饮三大白后分别,最后舟子喃喃,又是一转。
白描暖意:全文和西湖雪景一致,就是一幅清冷孤寂的水墨画,作者心情亦然。只有湖心亭相遇和舟子喃喃给这幅黑白画抹上了一层淡淡的晕色,文章和作者心境有了些许暖意。
只字片言,却道出了千言万语所不能尽的无限心事。
每读张岱此文,彷佛置身寒冬,自己就是山水画上,白茫茫雪景中的孤鸿。
湖中人鸟声俱绝
十、“孰知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乎。”—《捕蛇者说》公元805年(永贞元年),唐宪宗既位后,从此开始了柳宗元的贬谪生涯。
同年十一月,柳宗元被贬为永州(今湖南省永州市)司马,开始了长达十年的任期生涯,十年中,柳宗元倡导古文运动,写下了大量的文章诗词,其中《捕蛇者说》是千古名篇。
《捕蛇者说》最后两段:
蒋氏大戚,汪然出涕曰:“君将哀而生之乎?则吾斯役之不幸,未若复吾赋不幸之甚也。向吾不为斯役,则久已病矣。自吾氏三世居是乡,积于今六十岁矣。而乡邻之生日蹙,殚其地之出,竭其庐之入。号呼而转徙,饥渴而顿踣。触风雨,犯寒暑,呼嘘毒疠,往往而死者相藉也。曩与吾祖居者,今其室十无一焉。与吾父居者,今其室十无二三焉。与吾居十二年者,今其室十无四五焉。非死则徙尔。而吾以捕蛇独存。悍吏之来吾乡,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哗然而骇者,虽鸡狗不得宁焉。吾恂恂而起,视其缶,而吾蛇尚存,则弛然而卧。谨食之,时而献焉。退而甘食其土之有,以尽吾齿。盖一岁之犯死者二焉,其余则熙熙而乐,岂若吾乡邻之旦旦有是哉。今虽死乎此,比吾乡邻之死则已后矣,又安敢毒耶?”
余闻而愈悲,孔子曰:“苛政猛于虎也!”吾尝疑乎是,今以蒋氏观之,犹信。呜呼!孰知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乎!故为之说,以俟夫观人风者得焉。
《捕蛇者说》借毒蛇引出苛政之毒,得出苛政之毒猛于虎,毒于蛇,可谓触目惊心,是针砭时弊,笔锋犀利,深情并茂的名篇。
先说永州毒蛇之毒“无御之者”,但是为了免赋税,此地百姓虽祖孙三代俱死于毒蛇之口,仍然愿意貌似抓蛇以抵赋税,文中蒋氏之语是全文重点,他讲到自己祖孙三代居住在此六十多年,看到附近的老百姓们因为交不起赋税,背井离乡,十室九空,而自己正是因为抓蛇才能幸免,虽然祖辈都死于蛇口,自己也好几次死里逃生,但是他宁可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也要抓蛇抵税。文中多角度对比,声色俱下,极具艺术穿透力和感染力。
最后,作者虽为本地太守,却也只能听之任之,更增加了文章的悲剧效果。
柳宗元触犯皇权,本就是被贬谪之人,却仍然感冒生命危险写出如此尖锐的文章,揭露社会黑暗,批判当朝,可见风骨。“韩柳”并列,可谓瑜亮。
每读柳河东此文,倍感触目惊心。
永州愚溪
十一、“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师说》《师说》是一篇时效性论文,文章尖锐的批判了当时唐代社会“耻于学师”的陋习,尤其是青少年无师、殆师,造成时下学风浮夸,不求甚解的弊端。
韩愈的文章从不顾世俗偏见,敢于针砭时弊,敢于振臂一呼。本文独抒己见,论点鲜明,结构严谨,具有很强的感染力。
公元802年(贞元十八年),韩愈任国子监四门博士,任期发现科场黑暗,吏治弊端严重,读书人科举无门,就纷纷不再努力学业,上流社会看不起教书之人,所以导致上至士大夫,下至读书人都“耻于学师”。韩愈奋然而起,写下了这篇千古名篇《师说》。
《师说》全文:
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生乎吾前,其闻道也固先乎吾,吾从而师之;生乎吾后,其闻道也亦先乎吾,吾从而师之。吾师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嗟乎!师道之不传也久矣!欲人之无惑也难矣!古之圣人,其出人也远矣,犹且从师而问焉;今之众人,其下圣人也亦远矣,而耻学于师。是故圣益圣,愚益愚。圣人之所以为圣,愚人之所以为愚,其皆出于此乎?爱其子,择师而教之;于其身也,则耻师焉,惑矣。彼童子之师,授之书而习其句读者,非吾所谓传其道解其惑者也。句读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师焉,或不焉,小学而大遗,吾未见其明也。巫医乐师百工之人,不耻相师。士大夫之族,曰师曰弟子云者,则群聚而笑之。问之,则曰:“彼与彼年相若也,道相似也,位卑则足羞,官盛则近谀。”呜呼!师道之不复可知矣。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欤!
圣人无常师。孔子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贤不及孔子。孔子曰:“三人行,则必有我师”。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李氏子蟠,年十七,好古文,六艺经传皆通习之,不拘于时,学于余。余嘉其能行古道,作《师说》以贻之。
文章一开篇就提出全文的论点“古之学者必有师”。然后每一段落都有分论点来阐述论证;第二段的分论点就是“古之圣人,其出人也远矣,犹且从师而问焉;今之众人,其下圣人也亦远矣,而耻学于师。”,阐述了当时“耻学于师”的世风,并批判了这种世风的弊端;第三段的分论点就是“圣人无常师”,以孔子为例来论证。
全文虽不比《原道》那样气势磅礴,但也气势如潮,体现了韩愈高度的自信和对这种现象绝不会持久的高瞻远瞩。
《师说》行文之间的连接往往直上直下,非常生硬,如悬崖瀑布,兀然陡峭,大大助长了文章的气势。
爱新觉罗·玄烨在《古文渊鉴》引洪迈之语:“此文如常山蛇势,救首救尾,段段有力,学者宜熟读。”
林云铭在《韩文起》评价道:“其行文错综变化,反复引证,似无段落可寻。一气读之,只觉意味无穷。”
吴楚材、吴调侯在《古文观止》评价道:“通篇只是‘吾师道也’一语,言触处皆师,无论长幼贵贱,惟人自择。因借时人不肯从师,历引童子、巫医、孔子喻之,总是欲李氏子能自得师,不必谓公慨然以师道自任,而作此以倡后学也。”
读韩愈之文,如三伏天饮冰水,三九天喝醇酒,说不出的畅快淋漓。读之后,血脉喷张,忍不住也会学韩愈一样,拍案而起,挥毫泼墨,写尽世间一切不平。
苏轼会评价韩愈“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韩愈之勇,不光是他敢于独身一人见柏耆而退兵,从他敢于针砭时弊,誓死批判皇帝,批判佛老,捍卫儒学,文章豪放磅礴的气势就可见一斑。
每读韩公此文,必觉畅快淋漓,仿佛登高临远。
十二、“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游褒禅山记》“唐宋八大家”中的王安石可谓是与众不同,这位拗相公因变法而知名天下,其诗词文章以说理为主,亦不属于其他七人。
公元1054年(至和元年),三十四岁的王安石与四位好友同游褒禅山(今陕西华山),三个月后,王安石写下了此文。
《游褒禅山记》中间两段:
于是余有叹焉。古人之观于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无不在也。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有志矣,不随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有志与力,而又不随以怠,至于幽暗昏惑而无物以相之,亦不能至也。然力足以至焉,于人为可讥,而在己为有悔;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其孰能讥之乎?此余之所得也!
余于仆碑,又以悲夫古书之不存,后世之谬其传而莫能名者,何可胜道也哉!此所以学者不可以不深思而慎取之也。
王安石此文与传统的借景言志散文不同,全文并没有一个字描写褒禅山的风景,也没有一个字描写游览者的心境。文中只是借一块残破的石碑,借游览山中的“后洞”,阐述了“后世之谬其传而莫能名者,何可胜道也哉!”和欲成大事,必须有志,有力,有物,三者缺一不可的两个道理。
文章深入浅出,借题发挥,一件小事可见大道理,充分的反映出作者思路清晰,求实务真的态度。
吴楚才、吴调侯在《古文观止》评价道:“一路俱是记游,按之却俱是论学。古人诣力到时,头头是道。川上山梁,同一趣也。"
林云铭在《古文析义》评价道:“末以山名误字推及古书.作无穷之感,俱在学问上立论,寓意最深。”
每读王荆公此文,常怀敬意,对作学问不敢丝毫懈怠,务必求真。
十三、“平原远而极目兮,蔽荆山之高岑。路逶迤而修迥兮,川既漾而济深。”—《登楼赋》公元204年(建安九年),三十七岁的王粲来到荆州已经十二年,因其其貌不扬,不拘小节,所以一直不受刘表重用。天下纷乱,胸怀大志却又施展无门的王粲其郁郁可想而知。
同年暮秋,王粲登上当阳东南侧的麦城(今湖北省当阳市)城楼,秋风萧瑟,登高临远,不禁感怀至深,写下了这篇千古名篇。
《登楼赋》第三段:
惟日月之逾迈兮,俟河清其未极。冀王道之一平兮,假高衢而骋力。惧匏瓜之徒悬兮,畏井渫之莫食。步栖迟以徙倚兮,白日忽其将匿。风萧瑟而并兴兮,天惨惨而无色。兽狂顾以求群兮,鸟相鸣而举翼。原野阒其无人兮,征夫行而未息。心凄怆以感发兮,意忉怛而憯恻。循阶除而下降兮,气交愤于胸臆。夜参半而不寐兮,怅盘桓以反侧。
登高登楼怀远向来不乏名篇。陈子昂《登幽州台歌》,杜甫《登高》、《登楼》,崔颢《黄鹤楼》,王之涣《登鹳雀楼》,辛弃疾《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等都是登高吊古怀今的佳作,但追溯起来,王粲应该是登楼而赋的创始人。
本篇层次清晰,层层递进。第一段是登楼所见,终非故土,第二段是表述怀乡羁旅之情,第三段是对怀才不遇,未来前途之堪忧。
文章对登楼风光的描述和内心的凄凉,未来不可测的担忧,浑然一体。异乡风光开阔优美,但是到了晚上日落风萧,兽狂鸟鸣,大地寂寥,一片凄惨之象,正是内心之写照。
朱熹在《楚辞后语》评价道:“犹过曹植、潘岳、陆机愁咏、闲居、怀旧众作,盖魏之赋极此矣。”
陈祚明在《采菽堂古诗选》评价道:“发声微吟,山川奔进,风声、云气与歌声并至。”
李元度在《赋学正鹄》评价道:“因登楼而四望,因四望而触动其忧时感事、去国怀乡之思。凡三易韵,段落自明,文意悠然不尽。”
浦铣在《复小斋赋话》评价道:“《登楼赋》情真语至,使人读之,堪为泪下。”
每读王粲此文,虽红日在天,犹倍感凄凉。
十四、“斯是陋室,惟吾德馨。”—《陋室铭》托物言志,直面赞美自己志向高洁,不与世俗同流合污,此文乃是第一。
刘禹锡与柳宗元命运多舛,公元824年(长庆四年),刘禹锡被贬谪到和州(今安徽省马鞍山市和县),和州任期两年之中,刘禹锡不满当地官员,写下了《陋室铭》,以明心志。
陋室铭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
文章不足百字,用比兴、互文手法,篇幅虽小,格局却大。短小的篇幅,显示出宏大的人生格局,文章如其陋室,真是陋室不陋且不小,文章虽短却广博远大。
陋室何以不陋?是因为陋室的主人德馨,那主人何以见得德馨,文章主要就是写主人德馨的生活场景。
陋室幽深,往来都是鸿儒,奏琴阅经,不用应酬,不用公文,自有当年诸葛亮、杨雄可比,所以“何陋之有?”最后一问,可谓是给那些敌对之人当头棒喝之效。
吴楚材、吴调侯在《古文观止》评价道:“陋室之可铭,在德之馨,不在室之陋也。惟有德者居之,则陋室之中,触目皆成佳趣。末以‘何陋’结之,饶有逸韵。”
谢有煇在《古文赏音》评价道:“陋室但作知足话头,终脱不得个‘陋’字。以‘德馨’为主,则室以人重,陋而不陋矣。此文殆借室之陋以自形容其不凡也。虽不满百字,而具虎跳龙腾之致。”
《陋室铭》虽然精彩,但毕竟是回应敌派,正面标榜自己,寓意直白,无峰回路转,含蓄之意境,所以不入前十。
每读刘公此文,惟觉温馨。
十五、“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浊清涟而不妖。”—《爱莲说》同《陋室铭》一样,又是一篇托物言志,正面标榜自己美德的名篇。
公元1063年(嘉佑八年),时任国子监博士,虔州(今属江西省赣州市)通判的周敦颐与朋友们同游于都(今江西省赣州市于都县)。同年五月,写下了这篇《爱莲说》。
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来,世人甚爱牡丹。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爱,陶后鲜有闻,莲之爱,同予者何人?牡丹之爱,宜乎众矣。
《爱莲说》文章短小简明,就是两部分。第一部分全力称赞莲之高洁。第二部分把莲与菊、牡丹做比较,点出莲是花中君子,并以莲自比。
文章用拟人的手法,先点出莲花的君子特征,又通过对比手法,用菊花高冷,逃避现实,陶渊明喜爱,但“陶后鲜有闻”;牡丹妖娆华贵,是大众喜爱,众人皆捧;莲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君子,活在尘世间还要宣扬君子言论,与世俗斗争。
文章简要直接,看似标榜自身,却也是宣扬儒家思想的名篇。
每读濂溪先生此文,必自省其身。
十六、“则学固岂可以少哉!况欲深造道德者邪?”—《墨池记》公元1048年(庆历八年),尚未进士及第的曾巩虽然名满天下,但仍是一介布衣。九月,曾巩专程到临川墨池(今江西抚州市)凭吊王羲之遗迹,当时周学教授王盛邀请他为“晋王右军墨池”作记,曾巩就挥笔写下了这篇《墨池记》。
《墨池记》第二段:
方羲之之不可强以仕,而尝极东方,出沧海,以娱其意于山水之间。岂有徜徉肆恣,而又尝自休于此邪?羲之之书晚乃善,则其所能,盖亦以精力自致者,非天成也。然后世未有能及者,岂其学不如彼邪?则学固岂可以少哉!况欲深造道德者邪?
曾巩文章宗孔孟正道,采儒家正统,中庸之道,很少出奇,本篇文章亦是如此。
此处墨池相传为大书法家王羲之练习书法洗磨之地,墨池景色如何?文章一言带过“新城之上,有池洼然而方以长”,马上开始讲王羲之。而王羲之其他事宜也是一言带过“方羲之之不可强以仕”,马上开始讲他能够在书法领域成功的原因,王羲之成功的原因不是天成,在于自身的努力。
通过写王羲之,曾巩进一步引申,一技之长都需要如此用功,都能够让后人如此尊重,那些道德高深的人的努力和其对后人的影响更是如此。
文章借事立论,因物引人,层次推进,最后以小见大,以一方墨池言天下道德之士,发人深思。
沈德潜在《唐宋八大家文读本》评价道:“用意或在题中,或出题外,令人徘徊赏之。”
每读南丰先生此文,尤怀古思贤,发人深省。
十七、“鲁阳挥戈而高麾,回曜灵於太清。将转西日而再中,齐既往之精诚。”—《三都赋》“洛阳纸贵”这个成语见于《晋书·左思传》,云:“于是豪贵之家竞相传写,洛阳为之纸贵。”说的就是左思的《三都赋》。
公元280年(太康元年),左思“余既思摹《二京》而赋《三都》”,于是,有了这篇《三都赋》。
《三都赋》原文太长,这里就不作全文引述。这里引述《三都赋》的序文在此。
《三都赋》序:
盖诗有六义焉,其二曰赋。杨雄曰:“诗人之赋丽以则。”班固曰:“赋者,古诗之流也。”先王采焉,以观土风。见“绿竹猗猗”,则知卫地淇澳之产;见“在其版屋”,则知秦野西戎之宅。故能居然而辨八方。然相如赋《上林》而引“卢橘夏熟”,杨雄赋《甘泉》而陈“玉树青葱”,班固赋《西都》而叹以出比目,张衡赋《西京》而述以游海若。假称珍怪,以为润色,若斯之类,匪啻于兹。考之果木,则生非其壤;校之神物,则出非其所。于辞则易为藻饰,于义则虚而无徵。且夫玉卮无当,虽宝非用;侈言无验,虽丽非经。而论者莫不诋讦其研精,作者大氐举为宪章。积习生常,有自来矣。
余既思摹《二京》而赋《三都》,其山川城邑,则稽之地图,其鸟兽草木,则验之方志。风谣歌舞,各附其俗;魁梧长者,莫非其旧。何则?发言为诗者,咏其所志也;升高能赋者,颂其所见也。美物者贵依其本,赞事者宜本其实。匪本匪实,览者奚信?且夫任土作贡,
《虞书》所著;辩物居方,《周易》所慎。聊举其一隅,摄其体统,归诸诂训焉。
左思闭门十年,《三都赋》乃成。当时大学者张华和皇甫谧大为称赞,经皇甫谧亲自为之写过序之后,《三都赋》名声大噪,这才引起洛阳纸贵。
细读《三都赋》,写作手法虽然效仿张衡的《二京赋》和班固的《两都赋》,但是立意却是不同。《三都赋》名为三都,其实三都并不是并列关系,当时政局蜀、吴气数已尽,文章全面记录了三都的风土人情之后,主题还是抬魏都,贬蜀、吴两都。
全文辞藻华丽,体质宏大,事类广博,当年张华见而叹曰:“班张之流也。使读之者尽而有余,久而更新。”
清朝史学家王鸣盛评价道:“左思于西晋初吴、蜀始平之后,作《三都赋》,抑吴都、蜀都而申魏都,以晋承魏统耳”。
实际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