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名女工在冷藏车里窒息身亡的新闻已经过去好几天了，可我的心里还是念念不忘。

早上看到澎湃对此事的两篇报道——

《10名农妇，搭上致命冷藏车》

《冷藏车载8人窒息身亡背后：农闲时挤车打零工的大龄女工》

又免不了一阵叹息。

两篇文章透露了更多的信息：

出事那天，其实是有10名中年女工上了冷藏车，但后车厢里装了货几百件物，两位女工挤在副驾驶，躲过一劫。

事发地附近一家牛肉企业的员工说，本来是打算先把货运出去再来接人回家的，不过有几个女工着急回家，于是车里开了冷气，人和货一起出发了。

最初，厂里一个女工家有辆7座面包车，厂里给给这个女工车费，用于拉其他女工上下班。似乎是在2024年春节前后，开车的女工不干了后，就换成了空载的冷藏车接人。

牛肉厂的工作并不轻松，有员工一天切牛肉切了11个小时，握刀的手酸疼。工资也不高，早上7点去晚上6点下班，一天100元，

但对于四五十岁的农村妇女来说，100块钱一天的工资已经很不错了，如果加班超过一小时再另加20元。要是去帮农户种地，一天也才六七十块。

更重要的是，牛肉厂离家近，也不用签合同，想干了就干一天，不想干了就直接走人，不耽误种地，也能照顾家人。

有的女工有二十多岁的智力残疾、无法自理的儿子，有的女工有患病的丈夫和十几岁的孩子，还有的女工丈夫和女儿外出打工，必须在家照顾未成年的儿子。

她们在牛肉厂打工，也是不得已。

报道里说，她们在种地之余，好不容易在家附近的工厂觅得一份日均百元、车接车送、只用出力的生计，最后却在抵达村口的冷藏车厢中不幸离去。

我本以为，这样详细的文章，应该能够让人了解她们的处境了，可我发现对她们的处境，很多人还是很隔膜。

评论区，有人对她们坐在放了干冰的密闭车厢感到无语。

有人谴责老板是资本家，把工人当牛马。

更有有人说，无知者无畏，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就像我说她们死于贫穷时，有人说这和贫穷无关，使他们缺乏安全常识。

还有人说，她们根本闲不住，不是穷，不过是想多挣钱点。

啊，人们对穷，尤其是对他人的穷，真的是缺乏感知力啊。

悲剧的直接原因当然是缺乏基本常识和安全意识，她们去打工可能是像其他打工人一样想多挣点钱，可问题在于，她们为什么会缺乏安全常识？为什么想多挣点钱？

她们都是四五十岁的农村妇女，应该都没读过大学，我不知道她们是否上过中学，是否知道干冰就是二氧化碳，又是否知道二氧化碳在密闭空间会导致人窒息死亡。

但我们村有很多和她们类似的中年妇女，我知道她们的生存境遇。小时候能吃饱饭，就谢天谢地了，又是女孩子，小学毕业能识几个字，就已经出类拔萃了。

你觉得干冰是二氧化碳是常识，但对他们来说，这可能就是天方夜谭，听都没听过。

别以为这是什么危言耸听，我妈和舅妈连区分左和右，都需要费九牛二虎之力。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但这就是事实。

你觉得天经地义，可他们就是觉得难如登天。

而就在这几年，我家附近的几个村，已经发生四五起一氧化碳中毒致死、致残的案例了。最近的发生在今年过年，一个妇女回父母家过夜，父母怕她冷，给她在屋里生了煤炉子，第二天人就没了。

你觉得一氧化碳中毒和二氧化碳中毒，不是初中的知识吗，可问题是，很多人就是没有上过初中啊，就是不知道。

而更隐秘的是，很多农村人，一辈子在方圆几里地讨生活，种地、赶集、干活，几乎过着和古人一样的生活。那些带着科学知识的安全常识，从没见过，也没想到会和自己有关。

也许正是因此，那些女工才会选择坐在有干冰的车厢里，我想，她们怎么着也不会想到自己会死于二氧化碳中毒吧，那应该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事情。

至于说，她们根本闲不住，不是穷，不过是想多挣钱点，就更好笑了。

是，贫苦的农村人是闲不住，澎湃新闻的报道里提到一个细节，一位女工在端午节种完地，浇完水后，邻居劝她应该歇几天。她嘴上说着“是啊”，可浇完地后，就又马上回工厂干活了。

正是这位女工的儿子心智障碍，自己都不能做饭。我不知道有些人是怎么好意思说出来她们不是穷，只是闲不住的。

牛肉厂一天100块钱的工作，对她们来说，已经是难得的机会了。我想她们心里想的不是骂资本家把人当牛马，而是庆幸自己可以有在家就能赚钱的机会吧。

就像我上文中说的，同村的姐姐，为了卖西瓜而丢掉性命，穷人的机会是那么少，好不容易看到了，当然慌不择路，当然手忙脚乱，当然紧抓不放。

闲不住，是埋在骨子里对穷的恐惧，是穷对穷人无情的规训。

她们为什么不能谨慎点？为什么不能悠着点？为什么不能优雅点？

你没穷过你不懂，你以为穷就是没钱，有钱了就不穷了。

不是这样的，穷不仅是一种高风险的境遇，更是一种持续性的伤害。

摆脱穷不难，但摆脱穷强加给自己的一切，却要扒一层皮。

如今，赤贫的人已不多见，我相信死去的8名女工也并非赤贫，但穷及其创造的，却在旷日持久地对他们造成伤害。

就比如我们村的一个大爷，村里盖着6间上下二层小楼，许多年的存款也得有几十万了，给儿子娶媳妇的任务也早完成二十多年了，可大爷和大娘还是过着一种苦行僧式的日子，方便面只泡一袋，两人分着吃；炒菜的菜汤，也要用馒头蘸净。

临死了，大爷才醒悟过来，告诉大娘别不舍得吃不舍得喝……

村里这样的人我见得太多了，天气热不舍得开空调，说自己受不了凉；不舍得买肉吃，说自己不喜欢吃肉；看到孩子开着灯看电视就生气，因为怕费电……

他们是贫穷的PTSD患者，是死去的贫穷的遗孤。

你没穷过你不懂，穷，让人缺乏教育，缺乏机遇，缺乏眼界，缺乏勇气，缺乏基本常识。

你没穷过你不懂，它像紧箍咒一样，让人活得束手束脚，谨小慎微，胆小怕事。

你没穷过你不懂，穷是上帝，创造一切。穷是恶魔，侵蚀灵魂。

你没穷过，但你可以善良，可以宽厚，可以多些理解，可以多些包容，可以不那么尖酸刻薄，可以不那么高高在上。

—The End—

作者：魏春亮

首发：亮见，ID：liangjian06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