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994年,21岁的罗永浩前往韩国打工,做车间蓝领,月入一万。干了13个月,手握十多万巨款。他拿出3万块,买了一大堆正版CD回国。罗母听闻,登时就哭了,觉得儿子太不心疼自己的劳动成果。
罗母有所不知的是,老罗赴韩务工,挣钱还在其次,受刺激的点,正是因为在韩国时尚杂志上,看到了数千平米之大的正版CD店,比他此前21年里见过的所有CD店总和还多。此后,老罗坐立难安,告诉自己:
老子一定要去那里疯狂买买买。
老罗是一个重症音乐爱好者。且是品味不俗那种。90年代末,人们还听着港台烂俗苦情歌时,老罗就听起了欧美流行。后来他去北京,英语水平狂飙突进,涉猎愈发广泛,爵士、摇滚、乡村、迷幻,吧啦吧啦,无所不听。较之延边,北京的演出文化也要好很多。乐迷罗永浩经常流连其间。
2001年前后,老罗去三里屯南街晃荡,一不小心误入传奇深处,在一间15平米的小酒吧里做迷弟,成了我国一段地下音乐史的见证人。
那个传奇,就是著名的“河酒吧”。
河酒吧的创办人是野孩子乐队。办酒吧的初衷,是为了给乐队一个体面的排练场所,顺便赚点钱,在北京有个好生活。没想到酒吧开张不久,声名远播,把漂在北京的一大帮音乐人给招了去。大家夜夜即兴,不醉不归,组成了本世纪初北漂音乐人一幅互帮互爱的理想主义奇景。
老罗在酒吧消费时,离他出名还有一段距离。那些在台上表演的音乐人,彼时同样没什么名气。估计谁也没想到,后来这帮人,不是成了滚圈儿代表,就是成了民谣界扛把子,或是成了老罗这样跨时代的网红。其中不少人,至今还在罗永浩的微信朋友圈里,在老罗脆弱的时刻,抚慰他的心灵。
「罗永浩与周云蓬」
那实在不可思议,因为你无法想象,如今那么多牛逼人物,在当初他们还什么也不是的时刻,曾在那样一间小屋里,命运奇妙地交汇。
他们,或者说看客们,首先要感受一个叫索文俊的人。
后来,人们都说,没有小索,就没有河酒吧,也就没有那样一段岁月。
上世纪80年代末,索文俊还在兰州棉服厂上班。娱乐相对匮乏的年月,吉他曾成为兰州风尚。索文俊想组一个乐队,差个贝斯手。通过朋友介绍,他认识了张佺,想跟佺哥学贝斯。一来二去,两人成了音乐上的知己。
张佺曾在青海门源地区做汽车售票员。少年时代,屡次迁家,从兰州到定西再到青海。一路辗转,听了不少风土民歌,耳濡目染。门源旁边有个劳改农场,里面有许多上海、南京来的犯人,据说人人操琴,爱写囚歌。张佺的吉他启蒙,就来自单位里一个释放出来的劳改犯。入门后,佺哥痴迷于此,天天听磁带扒谱。
1988年,他厌倦了售票员生活,干脆辞职,在兰州舞厅当伴奏乐手。
这期间,张佺为谋生学了一手贝斯。紧接着,小索就找上门来。
「年轻时候的小索」
乐队好像是没组成,倒是小索被佺哥带进“坑”里,也把工作辞了,日夜形影不离钻研音乐,一起去歌舞厅做伴奏乐手。斗转星移中,内向的佺哥和豪飒的小索结下了深刻友情。眼看90年代迎面而来,张佺有感于兰州的闭塞,跟日后低苦艾乐队的吉他手周旭东去往成都谋生。
不久,小索也跟了去。
02.
90年代初,摇滚突然火了几天。台湾的张培仁翻墙去何勇家里畅想未来准备打造“魔岩三杰”时,张佺和小索正在成都的舞厅里漂流。那时跟他们一起混舞场的,还有个叫黑马的乐队。后来他们去了北京,改名“指南针”。
成都物价低,好吃、好玩,打口碟泛滥,音乐氛围浓厚。对张佺和小索而言,简直是天堂。但年轻嘛,心里躁动。两人又漂泊了几个城市,一路漂到杭州。在杭州伴奏,两人一个月能挣一万块。代价是每天要听烂俗流行歌,看台下纸醉金迷的生活。两人内心排斥,开始怀念兰州。
1995年,在西湖边,张佺和小索即兴弹吉他。
看着西湖,佺哥想起了黄河。不自觉地唱出:
“杭州的西湖真美,美得像天堂的眼泪,美得叫人心儿醉,美不过那黄河水。”
这是这首歌最早的版本。后来人们更熟悉它的第一句:
“黄河的水不停地流,流过了家流过了兰州,远方的亲人啊,听我唱支黄河谣。”
「张佺和小索,演出中」
写完这首《黄河谣》,张佺和小索都想做自己的音乐,于是两人成立“野孩子”。在舞厅干久了,天天弹什么《大约在冬季》,一拨琴弦就顺拐,拐着拐着就冬季了,死活找不到自己。两人希望能为作品打上属于他们的生命烙印。干脆回到兰州,花了40天,沿着黄河采风。张佺记忆里,家乡有许多民歌,许多从土地里长出来的音乐。那才是他们骨血里的音符。
黄河边有数不尽的村庄,经济浪潮的风尚未吹到村里。那里还保留着土地气息。张佺和小索一路走唱,一边唱,一边学。村里听说他们是音乐人,给他们安排吃住,在农人家轮流吃饭,把村里的“唱把式”介绍给他们认识,或带他们参加乡里的民歌会。沿路走来,放羊的会唱,种地的会唱,耕种的会唱,走夜路的也会唱。民间艺人用“花儿”即兴,小伙子姑娘用民歌传情。
这些从田野里、大地上长出来的声音,才是属于这个民族的歌谣。
张佺和小索踏遍千沟万壑,翻山越岭,听着听着,找到了创作方向。
1996年,野孩子来到北京。在指南针乐队的帮助下,两人住进了东方歌舞团的地下室,楼上就是何勇家。为了谋生,野孩子四处找夜场舞台。他们曾在著名的88号酒吧驻唱,一周一回。当年88号聚集了以王朔为首的一帮京圈文化名流。但野孩子并没混入圈子。北漂生活是艰辛的,野孩子以此写出了《生活在地下》和《伏热》。流浪者、外来者的身份,就如歌里唱的:
远方的天空总是那么蓝
我却藏在潮湿的角落里
生活好比那黑夜里漫长的路
走过的人他从不说出来
1997年元旦,野孩子首次登台,参加大西俱乐部元旦party的拼盘演出,让北京滚圈儿的人第一次见识到西北民谣的魅力。那场表演,崔健也去了。野孩子的知名度渐渐打开。数月后,他们回到兰州,因被江湖传为拿重金属唱“花儿”的乐队,兰州许多摇滚爱好者跑去看。其中有两个青年,听得心都快碎了,从此知道:原来中国本土歌谣,也能和摇滚乐发生联系。
这两个人,一个叫郭龙,一个叫张玮玮。
听完这场演出,白银青年张玮玮脑子里冒出一个想法:
我要去北京,做一个摇滚乐队的主唱。
一度混乱、迷惘的青春,忽然找到了方向。
「郭龙和张玮玮,年轻时」
03.
张玮玮一度很讨厌音乐,觉得只要不搞音乐,干啥都行。
张父曾有一个远大的音乐梦,可惜没能实现。于是将梦寄托在了儿子身上。80年代末,家里就有一台价值3500元的珠江钢琴。张玮玮因此失去许多快乐。每天中午和晚上,他得练琴,连电视剧都没得看。
令张父郁闷的是,儿子并未表现出过人天赋。当爹的先后带他学了很多乐器,手风琴、萨克斯、小提琴等等,均以失败告终。1993年,张佺和小索在南方漂泊时,张玮玮被父亲送进了西安音乐学院,学单簧管。他很反感。没多久,宿舍里来了个借住的青年,很酷,跟谁都不说话,每天晚上一个人听歌。
混熟了,张玮玮才知道,对方听的是一种名为摇滚的音乐。他瞬间迷上。并认为在音乐学院接受传统教育没有出路,搞摇滚才有美好人生。
张玮玮学起了吉他。和张佺一样,他接触到最早的吉他曲,是囚歌。从监狱里出来的老哥,唱着口口相传的民歌,以此抒怀,排遣寂寞。那些歌帮张玮玮完成了最早的吉他启蒙。多年后,他还把其中一首《李伯伯》唱红了。
听的摇滚乐越来越多,张玮玮越来越躁动,越不想走父亲期待的路。家里人送他读师范,托关系,想让他当音乐老师,或去文工团。张玮玮都不想去。跟家里人吵架,路边碰上几个人,说要去广州发展。
他借了钱,第二天就跑了。
「张玮玮和郭龙,在白银」
那是1997年,广州没人玩摇滚,都忙着搞钱。他们去了,投奔无门,几天钱就花光了。张玮玮给发小郭龙写信,说这边特好,你快来吧。郭龙借了钱,火速奔往广州。去了才知道是去救穷的。钱又花完了。兄弟两人跑去酒吧驻唱,干了不到一个星期,老板说你们走吧,客人看了你们害怕。
也难怪,郭龙当年是白银地区的扛把子,打架手特黑。据叶三撰写的《西北野孩子》,狠到什么地步?连白银当地的菜刀上,都刻着郭龙的名字。
张玮玮最早也是被他打过的那一拨孩子。两人后来一笑泯恩仇了。
没办法,张玮玮和郭龙只好去天河体育中心卖唱。唱了一个月,攒够车费,辗转回到兰州。本来说就这样吧,回家好好上班,做个庸俗的人。结果回兰州不久,打着耳环、穿着紧身牛仔裤的张玮玮,听到了野孩子,看着台上两个穿着朴素的西北人,弹吉他,唱民歌,一颗心怎么都安稳不下来。
看完演出,他和郭龙是走了几十公里路回家的。
张玮玮毫不犹豫地杀往北京,追着看野孩子的演出,套近乎。没钱,他也只能住地下室,靠打零工维持生计。张玮玮起初是给人洗抽油烟机,洗到第二个都快哭了。洗了俩小时,愣是没变化。他去琉璃厂,找了个琴行上班。每天练同一段大solo,为的是能唬住来客,推销好琴。
闲来无事的时候,张玮玮会骑着自行车满北京瞎溜达。90年代末的北京还没那么大,当时只有内三环和外三环之分。五环八字还没一撇。为了多些收入,张玮玮也教学生弹琴,或隔三差五找点歌唱。
那年秋天,蓝岛商城乐器部搞促销,找了几个人去。两首歌,一百块。张玮玮也去了。他唱完,一人拎着电吉他上台狂叫,对台下说,天这么冷,你们在这儿干嘛啊,都快回去吧。经理听到差点疯了。
这是张玮玮第一次见他。人们都管他叫“阿疯”。
在民谣界,他有个更响亮的名字:小河。
「张玮玮(左二)、小河(左四)」
04.
小河是邯郸人,原名何国锋。小时候喜欢画画,老师认为他有天赋,以为他能成画家。结果还没成才,小河先把学业荒废了。少年时代,打架、逃学。家里人不忍其堕落,决定送他去当兵。1992年,小河进部队。
在部队不能画画。但可以弹吉他。回家探亲时,他背走了表哥闲置的吉他。回部队申请去炊事班,除了一天做三顿饭,剩下的时间都在练琴。练得刻苦,成果颇丰。所以后来张玮玮看他演完,就跑去搭讪,问他能不能教自己吉他。离开部队前,小河已经组过乐队,还去师里演出过。
1995年,小河复员,没回邯郸,揣着700块钱,到了北京。他做过保安、保洁,也靠唱酒吧挣过钱。1997年,野孩子回兰州演出时,小河跑去长沙,在湖南大学旁一个酒吧驻唱。在那里,他遇到了一个会唱歌的盲人。
那个人,后来成了河酒吧的常客,罗永浩的铁瓷。他叫周云蓬。
在长沙也没挣到什么钱。小河又回到北京,也是去琴行上班。那时,小河的音乐理念特先锋、特实验,独树一帜,即兴发挥。拿张玮玮的话说,给他一把吉他,他一个人能给你玩出交响乐的感觉。1999年,他组了乐队,叫“美好药店”。小河内心的愿望,是做摇滚star,扬名立万。
「美好药店乐队,摄影:安娜伊思·马田」
那一年元旦,张玮玮在王府井瞎逛。看到美好药店在寒冬中演出。音乐牛逼,可张玮玮看了很难受。心说小河这么牛逼,还在这儿熬着:
“我得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啊?”
那是一个压抑的冬天,张玮玮看不到未来。琴行老板看他老实肯干,想栽培他。张玮玮感觉不妙。他想搞音乐,不想卖乐器。为了排解郁闷,他整日听一个音乐艺术家荒腔走板的摇滚乐。那个艺术家,叫左小祖咒。
1999年,左小祖咒已经发了第一张专辑《走失的主人》,圈内有名。虽然他唱歌走调,但音乐相当带劲儿。多年后,张玮玮走投无路投奔左小时还念叨,哥啊,你拯救了我的心灵。关于左小,后面再说。
2000年,张玮玮在琴行里打了一次架,连工资都没要,发泄完走了。第二天,他直接搬到了小索家隔壁,每天练琴,去小索家蹭饭。估计野孩子早就瞧出他的心思了。因为此前无数次表白,知道他是冲乐队来的。一天下午,张佺、小索来敲门,问会不会手风琴。张玮玮知道有戏。
他连夜让父亲把那台几乎没怎么拉过的星海手风琴给送来了。
「张玮玮的手风琴」
张佺给了他一个澳大利亚乐队的演奏曲,叫《死之舞》。凭借钢琴基础,张玮玮摸索出手风琴演奏法,从此跟野孩子排练。第一次演出,他特紧张,眼前一片白光闪过,忽然什么都看不清。睁开眼,演出已结束。
从此,他成了野孩子的一员。又给郭龙写信,让他来北京,好好学打鼓。
张玮玮在东直门斜街租了个地下室,用作乐队排练。郭龙也加入了野孩子。
死之舞,野孩子
当时,张佺和小索已经搬出了地下室,生活稳定一些。总四处找演出,也不是个事儿。2001年,张佺和小索商量,要不自己开个酒吧,这样可以当排练场所,也可以有固定演出地点,赚了钱,还能改善生活。
大家一帮北漂,哪儿有钱开酒吧?最后是小索找到了一个兰州来的赵哥,从他那里找到了钱。三里屯北街,店面太贵,大家去南街,听说一个画廊要转让,不到20平米,租金不贵。众人一合计,盘下来吧。
起名时,都说既然对河这么有感情,唱的也是《黄河谣》,就叫“河”吧。
05.
河酒吧开业后,野孩子有了严格的排练作息。每天坐406路公交去三里屯,一点半准时到。到店后,一人一杯茶,两点差五分时开始排。第一轮是两个小时,排到4点。休息20分钟,做俯卧撑、抽烟。然后再一轮,排到六点。再然后是摆桌子,收拾舞台。开门,迎接客人。
大家都没开过酒吧,一切摸索着来。酒吧软装很简单,舞台后的墙上有画,画了一条河,找朋友谢天姿画的。谢天姿有个哥哥,日后是河酒吧常客,没事儿就坐在门口弹吉他。他叫谢天笑。酒吧没有固定服务员,谁不忙谁来,实在忙不过来,就找朋友。酒吧的常驻吧台是郭龙。
「野孩子乐队,河酒吧,摄影:安娜」
演出只有周三、周五是固定的。周五给野孩子,周三给小河。周六给一支摇滚乐队,其他时间灵活安排。周三跟着小河一起来的,还有万晓利。当时他俩在天通苑买了房,万晓利搞了辆二手摩托,载着小河来。一人演一个半场。
万晓利经常喝大。喝大了把车一撂,就躺到小索家去。
关于万晓利的酒量,具体难以考证。万晓利他爸是酒厂厂长。12岁前,他有一副好嗓子。没想到一变声,天赋尽毁。直到在琴行看见有人弹吉他,万晓利又找到了人生方向。他读果树修剪专业,大专毕业就结婚,在农业局上班。不久,他辞掉工作,去了残疾人文工团,四处走穴。走了一阵,想家、想女儿,又转到酒厂文工团。团里许多哥们儿去北京,他不敢去。
1997年,乐评人黄燎原他弟在北京开了家不插电酒吧,请他来唱歌,一晚上50块钱。万晓利抄了一堆崔健、罗大佑的歌词,当起了北漂。稍微稳定后,他把妻女接到了北京。这些都在他歌里写过。
为了表示对才华的尊重,河酒吧给万晓利、小河开的酬劳不低。唱一晚上300块钱,外加三张酒票。不知道这够不够万总喝一顿迷糊的。
「万晓利在河酒吧,摄影:安娜」
两人都喜欢在河酒吧演出。别处是谋生,没有什么审美可言。那些地方,客人点歌,你得唱流行歌曲。在河酒吧,台下都懂音乐。小河一演就嗨,全程即兴。他在河酒吧卖自己画的画。喝大了,看见人就亲。
那时的小河很“癫狂”,一上台就像变了个人,张牙舞爪,创造力极强。在台下,见谁都自来熟,拉着人跳舞、唱歌。小河、万晓利演出时,郭龙就在吧台边看,敲鼓配合旋律。玩着玩着,成了美好药店的鼓手。
小河是气氛之王。周云蓬八成是被他带过去的。
不过周云蓬没在河酒吧演过。当时他还想当作家。
比起酒吧那拨人,生于东北的周云蓬更懂得漂泊的滋味。周云蓬幼年患眼疾,9岁彻底失明。家里人带着他寻医问药,最终也没救治回来。两眼失去视力后,周云蓬不想心灵也失去光芒,找到了两样东西慰藉自己。
一个是书籍,一个是音乐。
少年时代,他把所有能借到的盲文书翻烂了。《唐宋律师选》《飞鸟集》《朦胧诗选》。一套洁本《红楼梦》,他能从早摸到晚。他听刘文正、邓丽君。接触了口琴、二胡、阮琴后,最后钟情于吉他。吉他为他带来了丰厚的回报。1991年,周云蓬幸运地碰上长春大学特教学院招生,他读中文系。进校后,有了大量阅读机会,他看书的方式就是教人弹琴。教一个小时,人家帮他念两个小时书。
周云蓬借此恶补了太多文学经典。托尔斯泰、加缪、尼采、昆德拉。从《战争与和平》到《生活在别处》。他还牵头办了个叫《失眠者》的刊物。
「大学时期的周云蓬」
大学里,音乐的疆域也变大了。宿舍楼和教学楼之间有家音像店,周云蓬成为常客。有次买齐秦,放不出声儿。店员不给退,补了一盒《无地自容》给他。回去一听,周云蓬头皮发麻。乡村民谣、鲍勃·迪伦,都是那儿启蒙的。
毕业后,周云蓬被分配到一家色拉油厂上班,不工作,占个残疾人名额,一个月150元工资。父母很满意。周云蓬觉得这是在侮辱自己。
1994年,在沈阳某体育馆,周云蓬看到了崔健的演出,备受鼓舞。
1995年,他带着600元,背上一把吉他,就跑到了北京卖唱。
一头扎入了一个全是艺术家的地方。
它叫做:圆明园画家村。
06.
周云蓬一下车,在西直门地铁站卖唱,挣了20块钱。这么算下来,一个月600块,完全够了。唱了没多久,周云蓬感到曲库匮乏,赶紧现学现卖,一口气增加了八十多首热卖曲。北京的打口磁带更多,他扒起了外国歌。从披头士到平克·佛洛依德,从英伦到迷幻,狂买狂扒。
听说北京有个画家村,聚集了许多艺术家,周云蓬心向往之,住了进去。
90年代初,圆明园遗址公园福海南岸,全国各地一群以卖画为生的漂泊者聚集于此,成了全国最早的艺术群落。这里面不光有画家、诗人,还有龙套演员甚至皮肉工作者。许多不想进入体制、渴望自由又希望实现个人理想以艺术家自居的“盲流”纷纷跑来,在这里作画、聊天、晒太阳。
据周云蓬总结,当年这帮人聊来聊去,主要有三个中心思想:
“我是搞艺术的,流浪到北京,总有一种要死的冲动。”
「画家村的艺术家们」
除了周云蓬,村里还有不少玩音乐的。其中有个小子,留一头古怪发型,在一乐队弹贝斯。后被介绍给高晓松的麦田音乐。他叫朴树。
千禧年时,麦田音乐出“红白蓝”系列。朴树是白。那个红,是尹吾。尹吾也在圆明园画家村待过。他和周云蓬有过交集。周云蓬曾告诉他,在一个冬夜里收获了一份爱情,是姑娘送自己回村的。
尹吾还记得另一位音乐人,来自山东,老跟周围人借钱。此君什么名作还没写出来呢,就说以后要去美国开音乐会。尹吾借了50块钱给他。
这个山东青年,名叫谢天笑。经常坐在河酒吧门口弹吉他。
除了他,还有个摇滚青年,跟家里人置气,跑到画家村住了两年。这个青年家里是搞传统音乐,学古典的。他从小学的是钢琴。那年,他爸听说有场“90现代音乐会”,以为是古典乐。进去一看,唐朝乐队操着吉他猛撞呢。他看完,古典音乐不学了。辍学,发誓要死磕摇滚乐。这人名叫臧鸿飞。
「朴树(右二)在画家村时期」
圆明园画家村起于1990年,1991年渐成规模,兴于1994年,1995年被强制解体。大多数人并没能成为艺术家。但也出了方力钧、岳敏君这样的杰出代表,享誉国际,日后一张画卖到了数千万。
2000年,野孩子筹备河酒吧时,艺术家们已作鸟兽散,否则周云蓬和谢天笑一定会带着尹吾、朴树、臧鸿飞,一起去河酒吧看小河的演出。
甚至有可能,带上李健。
1995年,读大三的李健在清华北门租房。卢庚戌也在那一带住,整日操琴,渴望成名,并研究出一种古怪唱腔。据说他一开嗓,全村的狗都跟着叫。高晓松屡次来劝,说你不是搞音乐的料,还是算了吧。
画家村被强制解散后,许多艺术家也住在那一带。李健经常跟他们厮混。跟着看了许多文学,欣赏了不少名画,有了良好的艺术审美。后来他写《风吹麦浪》,就是纪念这段时光。在清华北门,他遇到了一个叫王迈的艺术家。
对方为他画了一幅画,叫《一个长得有些像李健的人》。
「就是这幅」
多年后,这幅画成了李健的专辑封面。
与一心成名的卢庚戌不同,彼时的李健,相当规矩。王迈曾开玩笑,说他这样的人,应该去团中央工作。结果毕业后,李健去了广电总局。
1995年,画家村解散。周云蓬也另做他想,拿着攒下的1000多块钱,去往南方漂泊、驻唱。行至湖南大学,在一家酒吧里,遇到了小河。
然后才跟野孩子他们勾搭上。
07.
南下的周云蓬,一路跑过上海、南京、杭州、长沙、株洲、昆明等城市,相继在各地卖唱谋生,从巷道、街头,一直唱到酒吧、夜总会。上台唱歌,多是流行。《人鬼情未了》《外面的世界》为必备金曲。在株洲一家夜总会,周云蓬和20多个跳艳舞的姑娘在一起,每晚等人跳完,中间他上去唱。
听着艳舞伴奏,干了三个月,周云蓬干到反胃,赶紧走人。这段时间,他写了些原创,没好意思拿出手。1997年,他还上过一次山东卫视。又回沈阳参加吉他大赛。结果有人凭关系拿走一等奖。他三等奖。奖都没领。
2000年,周云蓬又回到北京。住哪儿呢?
一个叫树村的地方。
当时,树村聚集了一大群天南地北来北京寻梦的摇滚青年。树村边上,就是迷笛学校。痛仰的高虎、木马的谢强、舌头的吴吞,都是从那里起步的。这拨人当年吃了上顿没下顿,天天在此排练硬撑。
就是这帮人,经常包车去河酒吧。喝到酩酊大醉,就住小索家里。
「树村排练房」
树村能起来,离不开迷笛的发展。最早迷笛是卖乐器。1993年开始培训弹奏,三个月一期。没多久,各地乐手被吸引前来。迷笛觉得有搞头,1997年直接拓展成一所学校,招生简章发往全国。让那些听摇滚乐的青年蠢蠢欲动。
不过当时的学费可不便宜,需要1000块。而且,迷笛很坦白,说:
咱们的学历国家不承认。
尽管如此,还是有不少躁动的年轻人前往。其中有个看完《摇滚寻梦》的江苏青年,是迷笛001号学员,名叫高虎。第二天,他见到一个江苏老乡,名叫张静。迷笛招了两百人,许多人坚持不住,半路走了。他们熬到毕业,并组建了一支有前途的乐队,取名“痛苦的信仰”。
早在高虎、张静来京前,1993年,还没住进画家村的谢天笑,因付不起几百块的学费,只能在迷笛培训班里蹭课。迷笛请来京城许多知名乐手授课。谢天笑看着讲台上唐朝乐队的老五,恨不能做他儿子,学会他全部琴技。
在山东老家,谢天笑是个流氓青年。15岁那年,他窝藏犯事儿的朋友,被判窝藏罪,监视居住半年。因不能出门,借了把吉他玩。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他去北京的钱是问朋友借的,饿了到处蹭饭。根本付不起迷笛学费。他说:
“如果不是音乐,我要么进监狱,要么就是个黑社会。”
许多去树村的摇滚青年,都和谢天笑差不多,试图靠音乐救赎人生。树村发展主要靠迷笛供血。迷笛改制后,搬到五环外一个叫上地的地方。前去学琴的无论是否顺利毕业,最后都聚集在学校附近的村里,住进简陋的农民房。房租低廉,一个月一百块。那是摇滚版青年们的乌托邦。
大家在这里练琴、排练。用最差的设备,过穷困的生活。整天吃炒土豆片,连盐都要赊账。音响设备,更是烂得不行。排练厅靠棉被隔音。痛仰、舌头、木马、废墟、夜叉、木推瓜等地下乐队,都在那儿待过。
「树村时期的高虎」
之所以说是地下,是因为屁演出都没有。大家包车去演一场,刨去吃饭和路费,一个人只能分到10块钱。高虎不得不教人弹琴为生,还想过开工厂。他曾在地下通道卖唱,唱两个小时,赚了四块二毛钱。
1999年8月,高虎接到一场演出邀请。还没开场,人家就说不用去了。
原因是:现场几乎没有观众。
2000年,迷笛搞了一场为期两天的学业汇报演出。由新老学员组成的33支乐队登台,检阅建校七年成果。4月30号下午,木马乐队第一个登台。台下的年轻人疯狂舞动。当天,大家喝光了40桶鲜啤酒。
后来,这场演出渐渐演变成了一个著名的节日:
迷笛音乐节。
有了音乐节,大家的日子才好过一点。
2000年,周云蓬搬到树村,也想过搞摇滚。正好声音碎片乐队正在找主唱。周云蓬去排了几次。声音碎片跟他说,老周,你还是一个人唱吧。
「流浪时期的周云蓬」
不久,周云蓬又参加了河北一个残疾人艺术团,下乡演出。刚开始,他还能唱点《一块红布》。慢慢地,团长不乐意,要他唱《还珠格格》。周云蓬干了半个月实在受不了,只能走人。随后,他去西藏转悠。没钱时,靠着古文功底,帮书商把《三国演义》编成儿童版。他感到绝望,经常喝醉,用盲杖捶地。
再回北京,碰上河酒吧开张了。周云蓬本想写作,没把全部心思放在写歌上。去了河酒吧,发现朋友们都在唱自己写的歌。
“那一刻,我好像找到了自己。”
不止周云蓬,那时在河酒吧,许多吉他青年,都找到了独一无二的声音。
「未完待续,欢迎关注,收看下集」
本文部分参考资料:
[1]《西北野孩子》,叶三
[2]《沙沙生长》,郭小寒
[3]《野孩子:河流才是人生的歌》,三联
[4]《野孩子:过去的远行是找寻意义,现在是春游》,街声
[5]《河酒吧十年祭:民谣流淌成河 民谣汇聚成河》,搜狐音乐
[6]《安娜伊思·马田:在场者,隐匿者》,南方人物周刊
[7]《这些照片里,是张玮玮们最闪亮的青春》,每日人物
[8]《张玮玮:如父如子》,南方人物周刊
[9]《我相信那个时刻就是属于我们的永恒》,张玮玮
[10]《左小祖咒:闯进公共视野的“莽汉”》,三联
[11]《东村瞬间 影像下的艺术神话》,南方周末
[12]《「为无名山增高一米」20年访谈》,左小祖咒
[13]《周云蓬如何成为周云蓬?》,都市快报
[14]《周云蓬:人应该像蚂蚁一样专注地解决问题》,新周刊
[15]《周云蓬:故去的名人看着我看不到的世界》,新京报
[16]《周云蓬的清单》,界面·正午
[17]《音乐公民:周云蓬》,南方周末
[18]《鬼才歌手小河,拯救中国童谣》,一条
[19]《小河,“音乐疯子”脚着地了》,环球人物
[20]《万晓利:被仰望与被遗忘的》,每日人物
[21]《民谣歌手万晓利:“音乐已经够我受的了”》,南方周末
[22]《谢天笑:你不会觉得我反对商业吧?》,南方周末
[23]《在窘迫的“树村” 乐队“死磕”音乐》,新京报
[24]《迷笛激荡三十年》,北京晚报
[25]《中国摇滚的隐秘往事》,8字路口
[26]《90年代的圆明园画家村 》,张烊
[27]《这位种草莓的大叔,是与朴树齐名的歌手》,每日人物
[28]《李健和李健记忆中的清华北门》,新浪
[29]《我所亲历的圆明园画家村和宋庄》,杨卫
[30]《罗永浩的音乐朋友圈 》,陈涛
[31]《从河酒吧到白银饭店》,日谈公园,访张玮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