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老家,才知道家乡已经缓缓消失

石阶陡陡峭 2024-10-07 18:54:36

文 | 石阶陡陡

阅读时长 | 三十分钟

回到山西,照例要去那个消失的老家走一走。

太阳温顺地给青山洗罢脸,闲坐无事,猫儿一般舔着这片厚实的黄土。干干净净的青山,盯着湛蓝的天空,松柏繁盛,巨石裸露,百草泛黄,纤毫毕露。田里的玉米都收完了,空余瘦弱的杆子抖擞,有的上面攀爬着坚强的豆角秧子,几个紫色的豆角舒展着身子。路过虎生家的苹果园子,园子周围一圈带刺的花椒树,残留的花椒正爆红,高处的苹果红了一些,并不多,驻足观看,闻听几声恶狠狠的狗吠。

空气极其清淡,干净。肺部的污浊甚至不太适应清风的洗濯,引出几声咳嗽。永生叔骑着电动车迎面而来,过我身边的时候停住,问我啥时候回来的,我说十一的晚上。我问他去做什么,他说拾掇了一下黄花瓣的草。

黄花瓣是我们当地土话,其实就是连翘。这几年,当地种植连翘蔚然成风,当然是看上了它良好的经济收益。以我姑姑家为例,她家种植了三亩连翘,今年收入八千元。成熟的连翘树,一亩地可以采摘三百斤,一斤连翘按十块钱算,就是三千块钱,比种玉米划算多了。每年春季,山野之间,都是连翘开出的花,金黄金黄,千朵万朵压枝,和桃花杏花的粉红,梨花的素白,在荒芜的黄土地上相映成趣。

走上半山腰,便到了我家的果园。这片果园,是我爹三十年前开垦出来的荒地,种了一百多棵苹果树,梨树,杏树和核桃树。那时候是我们的乐园。我们甚至在果园最高处修建了看果园的石头房子,看着苹果从开花到毛茸茸的小果,再到成熟。香蕉苹果最早熟,农历五六月份便可以采摘,接着是嘎拉果,七八月份成熟,接着是红星,九月份成熟,然后是红富士和青冠,十月份成熟,国光最晚熟,要到霜降了。在这期间,又有麦黄世界的杏,盛夏时节的黄瓜西红柿,夏末的花椒,初秋时节的梨和红薯,白露时节的核桃,冬季的大白菜和香菜。

有时候还碰到蛇,石头缝里晒太阳,人一到,窣窣就跑。捕蝉也是乐事,蝉撅着屁股在果树上哇哇叫,我们蹑手蹑脚地过去,手握成窝,疾速一扣,便在手中了,更多时候,蝉得知我们靠近,则停止鸣叫,我们靠近一步,正要去扣它的时候,它突然飞走了,甩出来一阵细小的水珠。那时候几乎每天,父亲和母亲都要到果园来一趟,除草,剪枝,看着亲手扶植的这一切,心中雀跃且满足。为了吃到更光滑的苹果,我爹学习了果园管理知识,盛夏的时候,每半个月打一次农药,有时候他外出赚钱,我和母亲便背着农药桶,一压一压地给果树喷雾。有外村的人路过,也会来偷摘几个苹果,更甚的人,拿着尼龙袋子,将半棵树都摘光了,母亲心疼地捡着地上掉落的苹果和叶子,说,好歹成熟了再来摘,自己吃起来也甜一些。

到果园的小径,荒草淹没了大半。旁边的几棵香椿树,被蒿草逼迫的十分憋屈,几年来不曾长个。进门便是梨树,枝繁叶茂,树上只有黑瘪的几个梨。地里已经被百草侵袭,大有三十年前我爹开荒时候的模样。和香港问题类似,当年我们夺得了百草的地盘,而今他们又要拿回来了。苹果树瘦弱无力,在阳光下瑟瑟苦笑,好容易找到一个苹果,果小如柿,雨锈满身,黑得耀眼。母亲的坟丘在果树中央,无草无障,白干白净。

旁边地里有新砌的几个坟丘,花圈颜色尚新。

从果园边一眼望去,几公里外,山峦起伏,煤矿如城市,眼底土地层层叠叠,呈梯田状,如一本翻开的书,脚下是松软的黄土。

原本准备继续前行,去老家看看那因煤矿开采而扒拉了房子后的断壁残垣的,突然不想去了。无非是剩余的杨树拥抱着喜鹊窝,无非是野菊花散发着幽微的香,无非是只有风声的安静,无非是多年前的记忆和不相称的如今的错杂泛滥。

返回家中,拿起角落的豆角,西红柿,土豆,冬瓜,茄子等,准备做午饭。父亲说,就吃扯面吧,你来炒菜,我来擀面。我们于是一起忙活起来。厨房刚刚新装修过,父亲很是爱惜,但凡有一点污渍,他便擦抹干净。

父亲说,今年和你姑姑借了三百根红薯苗,胡乱在砖窑旁边的地种了,也不知道长得怎么样,大概率是吃不上了,因为今年很干旱,连续一个月没下雨。我今年又弄断了手指,三个月都没上班,地里的活儿更顾不上了。

我说,顾不上就不弄了,有就有,没有就没有。门口那一箱子柿子哪来的?

父亲说,那是老二包的里沟的地,地旁边有两棵柿子树,他摘回来的,已经暖了一盆,过两天就暖甜了。我们老家原来有柿子树呀,大队不要脸,配合煤矿拆房子的时候,把柿子树偷摸给砍了。

江江现在还在洗煤厂上班吗?我忍不住打听,江江是我姑姑的儿子。

父亲说,早就不在了。现在好像在晋城下煤矿,一个月八九千工资。谈了个女朋友,说是鲁村的,那家有两个女儿,江江谈的是他家二女儿,说是要倒插门过去。你姑姑也没什么意见,眼看孩子快三十了,自己娶媳妇太难了,高平得买房子,还要彩礼,小车,算下来,没有百把万是不行的,而且这是硬性条件。有这些,不一定能娶到媳妇,没这些,肯定娶不到媳妇。农村人,赚死钱,啥时候能弄够一百万?贷款吧,工作不稳当,又不敢贷。倒插门就倒插门吧,现在讲究这些少了,能过好就行了,再说,还不是两边跑,哪有那么苛刻,不像以前了。

我说,那还不错呀,这个事解决了,姑姑的心头大事就落下来了。

父亲面揉的很光溜。当我烧油后,把刀豆,土豆,番茄,粉条等仍锅里的时候,他已经和好面,扣盆下醒面了。他膝盖上长了骨刺,说走路时间长一点,便困倦无力,急着想休息。但是他做饭的时候并没有表现出来任何,他甚至抢着洗碗,一会和我说说,一会骑电动车去地里摘点豆角,挖点土豆回来,一会财库过来了,又和财库大声地聊半个小时政治经济。他告诉我说,平时他一个人在家,很少炒菜,随便馏一点红薯馒头就可以了,有一桶油过年放到现在,都快过期了,大米也是,拆开一袋,都出虫子了。他说他在煤矿上班,一个月两三千,很舒服,和大家相处的也不错,根本花不了。

我看他聊起上班来,便开心精神,便鼓励他。其实我心里知道,他是想自己赚钱,不想和子女伸手要钱罢了。这是他向来的独立心态,不愿意求人,包括自己的子女。他说他有存款,但是都是定期,只吃利息,不动本金,留着以后养老,现在还能动,赚点钱自己够花,让我和老二各自顾好各自。真真到了六十五岁,煤矿上也让去干活了,他就种点地,卖点玉米,怎么都够自己吃喝。

财库来家里坐了几次,说现在手机诈骗的太多,有个商贩,一块钱卖一袋西红柿,不要现金,只要微信或支付宝付款,不知道人家怎么操作的,等走了后,过一会扣两百块。咱也弄不懂,现在都是现金支付,不敢用手机了。

见了两个发小,到村里荒废的小学走了走。小学校园的白杨树早已不见,原先的土操场全部成了水泥地,不知道谁家晒了玉米粒,一片惹眼的金黄。两个发小说我胖了。我们班当时九个同学,能联系的也就这两个了。一个在成都市从了政,一个在本地做汽车生意,难得聚到一起,便随意聊了会。

漫步在街上,村子两边都是有院子的房屋,牌匾不一,却都是励志的文字。有的老房子保留着古色的青砖和镂空的木雕,望去也有些旅游景点的堂皇。偶尔有走路和骑车的人经过,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了。这一片看似死寂的村庄,依然住宿着很多口吐乡音的老人和妇孺,他们和我一样,盼望着又蹉跎着。这深秋时节的炫目阳光,花儿在挣扎着凛冬将至前最后的倔强,在我看来这孤寂之美的从前生长之地,值得每次细细品尝,却并不影响人们刷视频的吵闹和屋子里麻将的哗啦声。

我清楚地知道,我心中的家乡正在一步一步缓慢地消失。

也许诗人的情感比我更细腻,更真切,更阳光,更惆怅:

原村的黄土,

收藏者八百米阳光,

阳光穿过虎头山的缝隙,

和种子一起生长,

一天天寒冷,

一阵阵热浪,

淀粉听见风吹着口哨,

万寿宫里,脚布匆忙。

胀开谷壳,

小米粒粒金黄,

远方归来的双手,

散发着陌生和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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