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宣和年间,蒲州有家奇特的包子铺,专门售卖“状元包”。路过的人常常听到这间铺子的老板吆喝:“正宗的状元包嘞!路过的客官千万不要错过!不吃状元包,等于白来蒲州喂!”
稍微明智的人,一听这包子的名字,就知道老板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有人揶揄:“我不吃包子,就闻一闻香气是不是也能聪明几分?”
“这位兄台说得有理!啊哈哈哈哈!”路人听了笑作一团。
老板也不生气,对他们微微一笑:“客官您去打听打听,天德书院的学子有好些个专门长途跋涉来我这,就为买这个状元包,这可不是我骗人诶!”
有人听了觉得十分惊奇,等到书院即将考试时,特意跑来这家包子铺查看,结果还真看到好几名学子模样的人抢着要买这状元包。
其中一个男子满头大汗,神色慌张,仿佛跑了很远的路,一看到包子铺就露出了笑容:“哎哟,上回暴雨没来买包子,考试一塌糊涂,没吃状元包就去考试跟拿着竹篮子去打水有什么两样,这次我要连同上次没吃的份一块儿补回来。”
说着,他一口气买了十个包子。热腾腾的包子到手,人也不急着赶路,当着老板的面就先吃了两个下肚。
这包子似乎是什么特效药,一下肚就让他的脸色都变得淡定了不少,恍若坐拥无数田产的富人一般,笑容也变得憨厚起来:“哎呀!还是吃了状元包能让我的灵魂和头脑归位,前段时间念书就跟个傻子一般……”
学子的话夸张至极,让一旁观望的路人大惊:有这样的“活招牌”,小铺的生意能不好吗?
这个路人带着狐疑,也上前想要买个神奇的状元包尝尝。
“哎客官来得巧了不是,刚好还剩下三个包子,您的好运是肉眼可见呐!福气肯定也是源源不断的!”老板对着路人嘿嘿一笑。
这话说得不买都不合适了。原本路人刚吃过午饭,现下也不饿,只打算买一个尝尝的,如今听老板如此说,他脑子一热就将剩下的几个都买了。
咬了一口,他立马发觉这状元包与普通的包子无异。他尤不死心,又狠狠咬了几口,在嘴里仔细咂摸——最终确定,这不过就是普通的包子!
他气不过店家骗人,在包子铺准备打烊的时候站在门口愤愤骂了几句。老板脸皮极厚,恍若未闻。
路人上前抓住他胳膊,似要动手。
老板轻松地拍开他的手,仿佛跟老朋友聊天似的,嘴里说着:“客官下次再来啊!下次给您算优惠些!”
周围的人听了皆觉得这老板厚道,倒搞得被骗的路人像个恶人似的。最终,他只得自认倒霉。
再说发生在另外一位学子林生身上的趣事。
林生几乎每场考试都会拔得头筹。不巧,前段时间生病了,落下许多功课。眼见着大考在即,他死活要让母亲去蒲州给他带状元包回来,不然他这次非得考砸不可。
林母疼爱他,千里迢迢跑来买状元包,谁料那两天老板因家中有事没开张。她不想让儿子失望,便买了别家的包子来顶替。
林生浑然不觉,接过包子大快朵颐,信心满满上了考场。成绩下来后,他激动地向母亲报喜,嘴里一直念叨着状元包的神力。
林母的脸色却是有些怪异,但她并没有将真相告诉儿子。
此后儿子再让她去买状元包,她就不用再奔波去蒲州了,直接在离家远些的包子铺买普通的包子,等放凉了再带回去给儿子吃。
偶尔馅料有点差异,林生只当是状元包改进了配方,而并未怀疑过什么。
一直这样过了许久,他竟从未发现自己吃的并非蒲州的状元包。
当然,这些事包子铺的老板都不知道,他只晓得自己的包子卖得很好,家里也因此财源广进。
虽知商人皆有自己独特的生财之道,但仍有善良的人前去劝阻他:“你这般欺骗别人,可是会折损福气,甚至殃及后代的”。
包子铺的老板姓周,名状元。
每当听到这些讨厌的声音,他就大声嚷嚷,“有你什么事儿啊!人们自愿来同我交易,我又没逼迫他们!我叫周状元,我卖的包子就叫状元包,这有错吗?”
他说这话时一副坦坦荡荡的样子,倒像是质疑他的人嫉妒他生意好一般。
见他如此强词夺理,旁人也没了话讲。
周状元自认问心无愧。头脑正常的,谁不知读书考试要靠自己发奋?大伙儿来买他的状元包不过是图个好彩头,买个安心罢了!
他满足了大伙儿的心愿,顺便挣营生养家糊口。你乐我乐大家乐,这是天大的好事呀!何错之有?
附近认识他的人大多清楚原委,早就懒得骂这个无耻奸诈的商人了。
可仍有许多不了解情况,或是不懂得商人这些奇淫技巧的,都天真地相信,吃个包子就能提升读书考试的能力。
说起来,这一类顾客还真不少,或许该说许多人的天性让他们宁肯选择掩耳盗铃。
而售卖状元包的周老板自己却是对任何“益脑神药”都不信的,因为他自己就有一堆孩子,试了多少年了,耗费了多少精力,这种事情他最是明白不过。
周状元原有六个儿子一个女儿,有熟识的朋友常常同他开玩笑:“周家有这么多好苗苗,挨个试过去,中不了状元也能中个探花,不怕出不了名人光宗耀祖嘞!”
每当这时,周状元只能苦笑应对。
他哪里不知自家的情况,眼瞅着那六个儿子全都好吃懒做,四肢发达,头脑却是简单得过分。且一会儿也坐不住,没有一个是读书的料子。
直至发妻去世那年,六个儿子还是一个也不成器,周状元才终于放弃了“状元梦”。
幸而那些来买状元包的,不知道老板家这么多儿子都没一个会读书。否则饶是周状元脸皮再厚,也不敢在铺子门口吆喝得那么响亮了。
周状元的发妻留下一屋的孩子,尽完义务安心离去了。这么个大家庭不能没有女主人料理,周状元依他一贯的厚脸皮,顶着亡妻新丧,以及众人的七嘴八舌,很快就新娶了个婆娘卓氏进门。
卓氏生得美艳非凡,一下就抓住了周状元的心,她很快就为丈夫生下一个儿子。
周状元爱屋及乌,十分疼爱这个孩子,他想到和亡妻的那几个孩子,这回便只是一心祈求小儿子平安长大,便为他取名为周平安。
这个名字仿佛是早有预言,就如同此前他对六个儿子的期待落空一般,这个小儿子也注定不会如他所愿。
卓氏快三十岁了,就只有这一个孩子,更是爱子如命,什么好东西都一股脑儿送到儿子面前,巴不得宠坏周平安。
知晓周家情况的,戏谑称呼周状元的小儿子为“小状元”——这可是他上头几个哥哥都不曾有的“待遇”。
看着周家小儿子不爱言语的呆样,更有好事者看不过眼,在外当众议论,称“小状元”是要夺走六个哥哥的福气,他日是要踩着哥哥们上位的大人物。
饶是有这么多风言风语,周家内部仍是一片太平和睦,兄友弟恭,从未发生外人所说的那些事。
小状元虽然占据了父母最多的宠爱,但并没有被惯坏。他生性乖巧内敛,甚至安静得过分,不像一个男孩子,在同龄人眼中就是一副很好欺负的样子。
周状元担心儿子这样长大后吃亏,总是鼓励儿子多交朋友,多到外面去玩,还亲自给他介绍了颜家知书达理的孩子,希望颜家孩子能多多地带动自家孩子发展。
商人确实是最会算计的,周状元为爱子挑的朋友乃是经过再三衡量而定。
颜家没有如玉般的女儿,却有一个俊逸的公子,便是颜明远。
小颜的父亲乃是教书的夫子,受人尊敬,名声很好。而小颜也受到了良好的教导,不但读书用功,头脑聪颖,且为人良善,常常对村民施以援手。大家都说“夫子家的小颜是来报恩的”。
便是早已放弃培养儿子成状元的周老板,也知道要让后代与这样的人相交。
周颜两家相隔也不算太远,小状元一得空就来颜家找这个比他大五岁的哥哥玩。
每个村里都有这样一群老人,站在过来人的角度,喜欢啰啰嗦嗦给年轻人各种劝告。他们并不是见不得年轻人开心,而正是出于好心,希望年轻一代趋吉避凶。
有个头发快掉光、大热天还披件棉袄的老头,时常拿把小凳子到家门口的小路边坐着。
离他家不远的地方就有一条河流,更近的还有前面树底下的那条小溪,但他好像有溺水的恐惧一般不敢靠近,这已经不知是他第几年没见过自然流淌的水源了。
村里的小娃娃们爱听故事,就时常跑到他这里来,听这位老爷爷讲蛇妖、水鬼之类的怪事。孩子们总是被吓得哇哇大叫,可下次还会再来,乐此不疲。
老头子的故事又从孩子们的嘴里传出来,许多人都知道了村子后边曾经遭过火灾的浮英山上有吃人不吐骨头的蛇妖,山脚下不知名的河里有抓人的水鬼。
有见识的大人就知晓这是老一辈为了吓孩子编出来的恐怖故事,以防他们到处乱跑遇上危险。
但这些故事传得久了,听的人也多了,不知从何时开始越来越像真的。甚至有人说曾经远远望见过浮英山下的河里冒出一只狰狞丑陋的水鬼,说得有模有样的,没见过的人听了皆觉身临其境,恐怖至极。
渐渐的,浮英山那一带就少人去了。有孩子的人家更是禁止儿女们跑到那边玩耍。
一日,小颜的母亲受了风寒,咳嗽不止,治了一段时间都不见好转,家人都担心起来。
当时,颜夫子因得罪了一名家中有些势力的学子,被迫中断了这门营生,全家正为经济来源发愁。且由于那名学子屡屡找麻烦,一家人都不太敢露面。
眼见着颜母的病情一日日恶化,孝顺的小颜恨不能代替母亲承受病痛。
现如今是没钱去请更好的大夫了,他偶然从一个同窗那里听闻风谷村有个医术高明、医德上佳的大夫,且收费十分公道。若是有困难的人家,他还能免费替人诊治。
风谷村离家也不是太远,难的是要经过那座浮英山。
小颜咬咬牙,立马动身出发。什么蛇妖水鬼他都不怕,只怕母亲离他而去。
恰好小状元来找他,听说了此事,也说要去。
小颜将那些村里人人皆知的恐怖故事又给这位小弟弟说了一遍,希望他能放弃。
谁知小状元听后反倒更加坚定了要一同前去的念头。口中说着颜伯母那么和善的一个人,待他也好,他也希望能为伯母做点事情。
小颜见他坚持,只好带着他一起出发。
这趟路程来回至多半天,但直至黄昏时分,两个孩子还没到家,家里的大人都担心起来。
似乎感应到自己的命根子出了事,小状元的母亲卓氏急匆匆跑来颜家找儿子,却得知颜家的儿子也没回来。
“坏了,肯定是出事了!”卓氏惊叫。
周围几户刚从田里回来的人家听到动静,都过来想要关心几句。
得知事情始末,一位老汉使劲拍了拍大腿:“这些个小娃娃就是不听话呀,都说了不能去那个地方的!就是没被蛇妖吃了,八成也被水鬼抓到水里去了!哪还有命回来啊!”
“再怎么皮实,也敌不过妖怪的利爪呀!”一位妇人跟着说道。
邻居们并非落井下石,而是想到一下出了两条人命,他们家里也是有孩子的,为人父母最清楚这般痛苦,一时之间都焦急上火。
听着众人都说自家孩子回不来了,卓氏的心灰了一大半,登时坐在地上大哭起来:“呜呜呜……我就这么一个孩子,这叫我怎么活呀!”
恐怖故事成了真,颜家巴掌大的地方很快就聚集了一群村民,有的是特地过来关心,有的出主意说请打手去找孩子,还有的纯属看热闹。
忽然,有人惊叫:“那不是小颜吗?”
“哎哎,孩子回来了!”
“怎么就一个?”
一听到“回来”,卓氏立马从地上腾跳起来,跑到门边往外张望,屏住呼吸不敢眨眼,生怕少看了一眼,孩子就会立刻从她眼前消失。
在众人或欢呼或疑惑的声音中,小颜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家里。
等他走近,大伙儿这才发现他身上半干半湿的,很像是跌入过水里。衣服上还沾着些乱七八糟的碎屑,尤其是胸前两缕红布,像是人的血液一般,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渗人。
此时无需谁说,“水鬼抓人”的说法已在众人心中敲定。
卓氏慌忙抓住小颜,满怀期待地询问自己儿子的下落。
小颜脸色苍白如鬼,身体僵硬,张了张嘴巴说不出话来,活脱脱一副被吓得失智的模样。
有好心的老汉帮孩子说话,让小颜先回去休息,孩子好不容易回来,此番怕是已经折腾了半条命。
有了这番劝说,卓氏也不再强求小颜开口,和其他人一样噤了声,默默看着别人家死里逃生的孩子进屋。
而颜夫子也是直直地看向自己的儿子,若有所思的神情中暗藏了一丝失望。
隔天,周家小状元被水鬼抓走的消息不胫而走,隔天就传遍了全村。
周状元在家中焦急踱步,他比伤心的妻子更为激动。
无论是对这个老来子的不舍,还是心中抱着起码要培养一个儿子成才的希望彻底落空,他都不愿就这样接受事实。到了这种时候,他跟个闯了大祸的青年莽汉一般不知所措,愤愤捶墙,还摔了家里头许多东西。
他倒是没跟妻子一样哭嚎,直接带着一把斧头就去了颜家。
颜家人看到他的样子和他手里闪着寒光的的斧子,都吓得躲起来。直至周状元表示他就是来问小颜一点事情,颜夫子这才拉着不情不愿的儿子出来见人。
看着面前足以轻松砍下自己头颅的铁家伙,小颜双目圆睁,一动也不敢动。直至父亲拍拍他的肩膀,他才回过神来。
就跟昨晚一样,他仍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周状元一激动,一边问话一边拎着斧头霍霍,更是让这个半大的孩子害怕得呆住。
“相公!”一声破音的尖叫传来。
周状元满脸不耐烦地转过头,看着自己这个续娶的妻子向这边跑来。
“都说了叫你在家里待着!哭哭啼啼的烦透了!”周状元心情不好,说出来的话也不甚好听。
见丈夫不满,卓氏只能强忍泪水。看到门口的小颜,她又忍不住开口,小心翼翼地询问起昨天的事情。
失去儿子的夫妻等了又等,眼前令人嫉妒的幸存者仍是安安静静杵着,一句话,不,连个语气词都没有!只有浓重的呼吸声透露出主人的紧张。
“水鬼抓人”这事在这个小村子里可算是大热点,以前只是听说,现如今终于碰上一桩实事。村民们的眼睛可都紧紧盯着颜家,似乎丢了孩子的是他们。
这不,周家夫妇刚来,那些人闻着味儿就来了,颜家的院子不一会儿就站满了好些没事干的人。
(二)
周状元的意思是,让小颜说出昨日他们遇害的情景。
商人一贯擅于谋利的头脑让他今日拎着斧子来了这里,拿斧子并非为了去找水鬼报仇,他惜命得很,又不缺儿子,没了这个小儿子,也还有那么多儿子。况且现在的妻子还算年轻,自是还能给他接着生;
当然更不是头脑发昏要用利器伤害颜家人。
他今日拿着斧子作出拼了命也要找水鬼报仇的样子来,一来展示了自己失去儿子的痛苦,引起村民们的同情,很可能会使得人们热切光顾自家包子铺的生意。
他也相信民众的嘴巴,会很快将这事传播出去,将来就会有更多的人或是好奇或是好心而来光顾他的店面。
他知晓,如今能时常来买他包子的都是不太熟悉他的人。若是他日败露,生意惨淡还不是迟早的事。路人劝阻的话他虽然不爱听,但也总要做点打算。
这二来又展现了自己作为一个父亲的担当与职责。
这年头,生个孩子或是孩子夭折不是什么稀奇事,许多人甚至卖孩子求财求势。相比之下,他却是个真正为孩子着想的好父亲,这显然会为他赢来好名声——不用说,最后都会转化成客流量。
卓氏不懂丈夫那些弯弯绕绕,她的痛苦是切切实实出自爱孩子的一颗心。
初时,她看见丈夫拎一把斧子出门还以为他要干傻事,顾虑再三还是急急忙忙跟了过来。
看见小颜这孩子的模样,她也知道孩子是被吓坏了。可正是这副打死都不开口的样子,才更加刺激了她这个做母亲的。
她抓住小颜的胳膊使劲摇晃,祈求他能稍微说出点自己儿子死前的情况来。
虽说人死不能复生,可即便无法看到当时的恐怖场面,卓氏仍是希望多少听到点和孩子死亡有关的细节,这种心理非为人父母不能理解。
围观人群里有些看不下去的,插了一句:“别逼孩子了成么?能活下来一个是一个,非得逼着孩子回忆有妖怪的恐怖场面吗!大人都不一定受得住呢!”
卓氏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她怔了怔,松开了小颜,轻轻一闭眼,落下一大颗泪珠。
“小颜别怕,咱们都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小状元是被水鬼抓走的,你拼了全身的力气才挣脱了水鬼,从水里扑腾上岸,必然是这样的。你无需有什么负担,你点个头,就当告诉周家人真相了。”
一个裤腿沾满泥巴的农夫担忧地看着小颜,说了这么一番话。
小颜看着这位伯伯,眼里闪烁着感激的泪花。
农夫家里有个常年躺在床上的老母亲,他在田里忙着劳作无暇顾及时,小颜就会代为照顾。别看人还小,做起家务照料起老人那可是十分娴熟顺手。
“这孩子心眼儿好!会做事也会做人!”农夫的老母亲时常这么对儿子说。
村民们虽说有看热闹的心思,但对于颜夫子,他们都比较敬重。小颜平日在村里做的那些善事,大伙儿也都有目共睹。
此时农夫一发话,他们都跟着帮腔:“是啊小颜别怕,你就点个头,就当告诉小状元的父母真相了。”
顶着一众大人良善的目光,小颜终于艰难地点了点头。
“那我的孩子呢!”卓氏就跟被判了死刑一般,厉声尖叫,失望中带着浓浓的不甘。
她心底还有个阴暗的想法:
“小颜虽说比自家孩子大些,但毕竟也是个孩子,那水鬼能抓一个孩子难道就不能抓第二个。搞不好就是他仗着自己年纪大有力气,为了逃命把自己的儿子推给水鬼,然后趁机逃脱。
平日里装得像个好孩子,可一遇到真正的危险,谁不是贪生怕死之徒,还顾什么仁义道德?我的孩子死了,八成跟他脱不了关系!”
本是没有根据的胡乱猜测,却误打误撞摸到了真相的边缘。但卓氏毕竟是个妇人,且没有证据,她也不敢在人家门前空口污蔑,不然倒显得自己像个毒妇一般。
“婶子节哀。”边上的村民同情地看向卓氏。
周状元本想等小颜描述完那水鬼的事情,他再顺势演出一副化悲痛为斗志的慈父形象去找水鬼报仇,到时候定然有很多村民上前劝阻,他就顺势下台,表示为了照顾家中剩下的七个孩子要坚强活下去,表演一个父子情深。
可谁知小颜这孩子平时嘴甜得很,又会说话,如今倒是突然变成了哑巴,这让周状元的“戏”开不了场了。
在如此平淡的戏台上,他若是当着众人的面,突然表现出一副比来时要强烈得多的哀伤情绪,非但显得有做戏的成分,暴露了自身的目的,还显得跟自家婆娘一般矫情作怪,令人生嫌。
他自知此时再做什么表演都不太自然,最终只好脸色铁青地扯了卓氏回家去了。
平白折了一个儿子,什么也没捞到,这让周状元心里有了些怨怼。旁人倒是没看出来,只当他和卓氏一般,是为儿子难过罢了。
周家为小儿子举办葬礼那天,小颜正病倒在床,无法到场。颜夫子对儿子无可奈何,叹口气出去了。
虽说死者为大,但妖怪这种事情实在太过吸引人,有关的议论压都压不下去。围绕着两个孩子与水鬼的纠缠,村民们编出了各式各样的说法。其中得到最多支持、流传最广的是“水鬼娶亲”。
当初小颜刚死里逃生回来时,有许多人都亲眼看到了他身上挂着的红碎布。
不知是谁开始说,小颜和小状元出门那日正好阴气极盛,最适宜鬼怪办事。浮英山下的水鬼就在这天娶亲,两个孩子撞上去了,成了最好的供品。而小颜身上还未来得及清理的红碎布,就是水鬼办喜事用的。
听起来挺像那么回事,加上村里人人皆知流传的那些恐怖故事,这个说法一经出现,立刻就得到了许多人的支持。众人一致认定,小状元成了水鬼娶亲的“贺礼”。
由于没人再敢以身涉险靠近那座山,也找不到孩子的尸骨,大家更加认定水鬼就是害死小状元的凶手。
一时间,村里有孩子的人家纷纷连夜加强对自家儿女的教导,严肃勒令不许靠近浮英山。
“要是我的孩子,我宁可打死他,也不让他落入那些怪物的嘴里,他该多痛呀!”卓氏偶尔在村里听到这样的话,刚刚安顿好的心又重新跌落谷底。
约莫过了一个月,她才渐渐回转过神,有了正常人的思维。
好不容易接受了儿子已死的事实,卓氏为了缓解痛苦,也为了自己的余生,决心再生一个孩子,最好是儿子。
虽说丈夫已经有了六个儿子,但那都不是自己所出。明面上还是会当好孩子们的慈母,但谁不想有个属于自己的孩子,这才是最为紧靠的,过来人都心知肚明。
周家夫妇此前之所以如此疼爱这个小儿子,说起来皆是差不多的原因。
周状元是因为老来得子,加上前六个不争气的儿子给他的失望,让他对这个小儿子重新生出希冀。
虽说没指望他科举及第,也起了“平安”这么个名字,似乎对孩子别无所求,但内心还是多多少少希望这个孩子胜过他的哥哥们。
而卓氏虽不是老来子,但这个孩子的到来于她也是十分意外。她嫁人前曾经生过一场重病,那时便有大夫诊断她这副身子很难怀上。
结果才刚成亲不久就有了,这叫她如何不喜?
可惜的是这孩子福薄,这么快就去了,而卓氏却越发怀疑自己今后还有没有怀第一胎的好运了。
果不其然,好几个月了也没动静。原本时间也不算太长,许多刚成亲身子健康的妇人也是如此,过个一年半载的怀上也很正常。但卓氏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与旁人不同,因此更是担忧。
越是心急,结果越是令她失望。就如同其他急于求子的家庭一般,卓氏想到了去庙里求签。可上苍仿佛跟她作对似的,连个心理安慰也不肯给她。
此外,为了求个儿子,俗话说“酸儿辣女”,卓氏就使劲吃酸物,搞得全家人闻酸色变。她自己也不好受,也知晓这不是办法,可人逼急了只能胡乱尝试。
一日,她看到门口有个算命先生路过,激动得犹如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立马冲了出去,要让人给她算算,并给点建议。
周状元此时不在家,否则就会立刻从这个神棍身上嗅出同类的气息——不过是个招摇撞骗的家伙!
他若是在场,定会说:“既然你有如此神通,何不算算自己何时发财,何时能换掉这身破烂,躺在家里享清福呢?”
这恰似那些知道周家有六个愚钝的儿子却好意思对外售卖状元包的人对周老板说的话:“不知店家的孩子吃了自家的状元包,如今学问几何啊?”
卓氏妇道人家自然不懂这些伎俩,便是懂了,她如今病急乱投医,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算命先生说的好像有几分可信度,他说卓氏身弱,更不可时常久居家中,需得出门走动,动则生阳。她命里还有两个儿子,只是需要点技巧引出来。
卓氏说自己身上总不大好,走不了太远的路。
算命先生便说让她坐马车,马车能带着她一块儿动起来,能骑马的话是最好的。
卓氏心急,果真找人带着她骑马。马背上的颠簸乃是她一个日日娇养的深宅女子所无法承受的,但她将算命先生的话奉为圭臬,满以为怀上男胎全靠这一搏,她立刻又变得勇敢起来,还主动催促骑快点。
噩梦紧接着来临,路过一个矮坡时,正在畅想美好未来的妇人连人带马给摔了下来。
卓氏非但摔伤了腰,连腿也摔断了,今后怕是别想再像正常人一般出门了。
这一摔彻底把她那些心思都给摔没了,连日来丧子求子的困苦与委屈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卓氏躺在床上再也没了往日的矜持作态,想到什么骂什么,连丈夫的话都不太能听进去了。
周状元每天听着妻子震天的骂声,一边为这段时间家庭的遭遇而痛心,另一边还要扛着闻声而来的村民们异样的目光出去做事。
念及妻子的不易,他心疼之余也清楚地知道,若非再娶,否则这辈子只能认命地把心思都放在培养好这六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身上了。
却说小颜从水鬼手上死里逃生后,颜家并未因此而与周家形成鲜明对比。
周家夫妇的丧子之痛,这是村里人有目共睹的事。那卓氏躺在床上冲着门口骂人时,尤其喜欢拖上颜家的幸存者,她早前那些阴暗的想法统统随着骂声暴露出来。
路过的人听了对此十分不齿,皆觉周家人内心险恶,自己的孩子没了就见不得别人家团圆。这些外人的厌恶时常令周状元心生难堪,却又无可奈何。
与颜家关系较为亲近的村民都劝小颜父子,莫要把那些恶毒的诅咒挂在心上,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是。
在大伙儿眼里,颜家有个传授知识道义的夫子,又有个乐于助人的孩子,以及一个远比恶毒的卓氏要贤淑得多的女主人,这一家子理应受到上苍的祝福,过上美满的日子。
可谁能料到,颜家实际的情形比那周家也好不了多少。
颜母当初在儿子回来后喜极而泣,她的病情本就没有那么严重,虽说熬了有点久,但最终也是康复了。
可之后眼见着唯一的儿子一直不说话,成了个哑巴,她如何不心痛?但她性子温和娴静,与那十分敢讲的卓氏不同,心里难过也只会整日垂泪,默默承受伤痛,很快就由于忧思过度又病倒了。
小颜知道母亲倒下皆是因为自己,不禁更为自责。
颜家这段时间过得最为艰难的,便是这个小小的孩子。
莫要说孩子年幼不知事,他们心思澄明,大人极其微小的心绪透露出来,都能叫他们有所察觉。
颜夫子近来不爱查考儿子的功课,却总是用一种深沉的目光看着他。
小颜原本最喜与父亲谈话,父亲教给他许多知识道理,令他受用无穷,可最近他也不太敢主动上前与父亲说话了。每当察觉到父亲的目光,他总是心虚地跑开。
大半年过去,转眼就到了清明祭祀的时候。颜家因为有个病人要照顾,不便随同大伙走远,只在后院设了个祭台,做个简单的仪式。
夜间忽然狂风呼啸,屋外飞沙走石,风声犹如怨鬼的叫嚣,凄厉无比。
深夜,待全家都睡下后,小颜还没睡着,他心里有事。思虑再三,还是起身来到了祭台边。趁着没人,他才敢自个跑到这儿来。
神灵在所有人的心中都是最高的存在,神灵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凡人自己做了亏心事,瞒着谁也瞒不了神灵。
据说,人死后就会被神灵依照生前的所作所为来决定是飞升天堂还是堕入地狱,下一世是投到世间的好人家还是堕入畜生道。
小孩子尤其爱听这些,小颜不但全都听过,且内心对此深信不疑。
他跪在祭台下边呜呜哭了起来,似乎要把长久以来积压在内心的惆怅一次发泄殆尽。他觉得在神灵面前,自己无需再做戏,也没法再做戏,坦诚才是求得神灵庇护的最后一条路。因此,他边哭边忏悔自己的罪孽。
若是村民们在这里,听到水鬼那事的真相,不知又会露出怎样震惊的神情来。
在小颜的诉说中,半年前的场景徐徐重现。
那日,小颜和小状元为了给颜母找大夫,大着胆子准备跨过那座浮英山。途中,两个孩子被山脚下一大片的“银色光带”吸引了视线。
其实,那片“银色光带”不过是水底的碎瓷片在阳光下反射出来的光亮罢了,远远地看着确实美不胜收。
贪玩的心性让他们忘记了大人的教导,欣喜若狂地跑过去想要一探究竟。
小颜跑得快些,先跑到了“银色光带”那头,发现那光亮竟是来自水底,好奇之心更甚。想到自己水性不错,天色也还早,扑通一声就跳入了水里,往银光那里游过去。
小小的孩子不知大自然的水既可以养人,也能杀人。那片水域表面平静,底下却是暗流涌动。还没反应过来,人就被水流卷了进去。
知晓大难临头,小颜拼命挥舞四肢,想要游上来。可双腿却被什么东西紧紧缠绕住,他立刻想到大人们说的“水鬼”。大脑顷刻间被各种恐怖的画面包围,浑身的蛮力都在瞬间调动起来。
然而水底下的“魔爪”仿佛知道他要逃,将他抓得更紧。
就在体力即将耗尽之时,他看到比自己小了好几岁的朋友向他游了过来。
这个朋友平日里总是安安静静跟在他屁股后面,身上没多少肉的他一不留神就成了同龄人的出气筒,眼中时常透露出一丝迷惘。
可就是这样的朋友,此时无所畏惧地跳进水里,用随身携带的小刀割断了缠绕小颜双腿的东西。
一经得救,小颜便卯足力气向岸边游去,忘记了自己的朋友,自己的救命恩人。等他回到岸边,才发现自己的朋友已经从水面消失了,不知所踪。
(三)
他在岸边跑来跑去寻了许久,仍是没有看到朋友的身影。看着水里若隐若现散着的破布,不知是从别处飘来的垃圾,还是过去被水流吞噬的无辜性命的佐证。他自己身上也沾了些,但他没有心情去清理,只是愣愣地看着平静的水面发呆。
最终,他不得不确定自己的朋友已经无法归来,并且就是因为自己!
他立刻在脑海中预想出了种种后果。过度的恐惧与自责生生拉扯着这个孩子,使得他回到家连话都说不出来。嘴巴像是被针线缝上了一般,怎么都打不开。
他在水里挣扎的时候已经知晓,缠绕住自己的,根本不是什么水鬼,不过是些沉落水底的渔网以及混杂的一些水草。
但他第一次看见一条人命在自己眼前没了,这件事给他带来的震颤实在过于巨大,他根本无法开口说出真相。
因此,当有村民说出“水鬼”时,他立马让那不存在的妖物替他背了黑锅。
刚回到家那会儿,他的确是因为惊吓过度而无法开口,并非故意装哑。等他调养好了精神,理智回笼后,在一边为好友的死亡自责痛苦和一边害怕被人发现真相遭到唾骂后最终选择了闭口不言。
从此,无论别人问什么,他都紧闭嘴巴。就害怕一下子忍不住说出小状元为自己而死的真相,那自己就会承受来自四面八方的责骂。那种场面,他想一想都觉得胆寒。
没成想,这一装哑就是大半年,不知熬过了多少个难眠的夜晚。憋了这个秘密如此之久,小小的孩子几乎要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今夜面对神灵,小颜发现自己将所有事情统统说出来的那一刻顿觉浑身轻松,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原来说出真相远比扛着秘密苟且偷生要舒坦得多!
“还没完全哑了就好。”憨厚的嗓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小颜几乎吓得魂飞魄散,他以为真是神灵现身来惩罚他,都做好了磕头求饶的准备。没想到回头看到了自己的父亲,他顿时羞红了脸。
颜夫子这句话不仅仅指儿子能正常发音,更是说儿子的良心还没有完全泯灭。
虽说吞噬了小状元性命的是那片没有人情的水域,但若非因为小颜,小状元如今本该好好待在家里享受父母的宠爱。
颜夫子平日便教导孩子:做人最紧要的是坦诚,你以为能骗得了所有人,可骗不过头顶的神明,你做的事神明都看着呢,看着你一步步走入黑暗。
猜到父亲要责骂自己,小颜定定地站着。可在寒风中等了许久,也没等来预想中的那些话。
他战战兢兢抬起头来看父亲,只见颜夫子露出欣慰的笑容,仿佛是在说,你这孩子,算我没白教!
小颜不解,却又不敢说话。
颜夫子替他道出那点疑惑:“阿远是想问为父,为何知道你隐瞒真相,却不揭发出来?”
听到这个久远的称呼,小颜顿觉眼睛酸胀,几乎要落下泪来。
阿远是小颜的小名,他本名颜明远,乃是颜夫子亲自取名,每个字都饱含着一位父亲对孩子的爱意与期望。外人喜欢喊他小颜,母亲喊他小远,而父亲却喜欢叫他阿远。
这半年来父子俩缺少交谈,小颜已经许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了,倏然觉得有些陌生。
父亲的话让他更觉迷惑,顺势点了点头。
颜夫子没有正面回答他,反倒问了一个问题:“你还记得包沧龙吗?”
小颜终于开口:“记得,是害得父亲无法继续教学的那个。听说后来许多学堂都不敢收他了,好像去了外地吧。”
“你可知他犯了什么事,才会落入如此境地?”
小颜没有说话,静静看着父亲慈祥安然的面孔。
颜夫子告诉他,包沧龙与另一位学子交恶,暗中将自己的玉佩放到那人的包袱里,再当众搜查,最终诬陷对方窃取他的东西,想让仇敌在学堂彻底混不下去。
小颜惊愕不已,没想到学堂里念书的还有这样的人。
颜夫子继续道:“有不少人说读圣贤书的人尤其爱干一些最为圣贤所不齿的阴暗勾当,进学堂就是为了遮羞。为父就是要证明,这样的情况只是少数。为受害者作证,为父一点也不后悔,问心无愧!”
“为他作证?父亲看到了包沧龙作恶?”那也太不值当了吧,这句话小颜没敢说出来。
“非也!只是这两位学子的性情为父再清楚不过,相处久了自然摸得一清二楚,何况旁观者清呐!为父也算是过来人了,年轻人的心思,就差摆在明面上了。包括你走的路,为父也懂……”
说罢,他恰到好处地停顿,饱含深意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小颜终于知道父亲为何要跟他说这么一番话了,他似乎也忍耐了许久,瞬间大哭出声。
哭了好久好久,直到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只是一阵接一阵地抽噎着。
等他稍稍缓过来,颜夫子上前轻轻摸了摸独子的头:“为父一早不说,不是赞成你装成哑巴逃避责任的做法,是相信你,给你考虑的时间,给你缓冲的时机……也给你自己承认的机会。为父相信阿远……”
……
当晚,小颜睁眼到天明。
父亲的话犹在耳边:“我想,如果那孩子还在的话,肯定也希望你能过上正常的生活,而不是现在这样畏手畏脚地活着,那有什么意思呢?周家的孩子舍命救你,可不是为了让你活得如此痛苦啊!”
小颜终于想通,决定要去周家把事情的真相原原本本地说出来。无论接下来遭到何等惩罚,他都会一一接受,绝不躲避半分。他已经躲得够久了,便是没有今夜的事情,他也已经快要承受不住良心的谴责,怕是不日就忍不住要告诸众人了。
“小状元——我的朋友是个舍身救人的大英雄,而不是被水鬼害死的可怜人。”
他头一次发觉为朋友正名是如此的光荣,隐瞒还是坦白,直接决定了小状元在大家心目中的形象。
在去周家的路上,小颜碰到一位农夫,正是那天在周家夫妇面前为小颜说话的伯伯。
农夫慈眉善目,在这意外碰到小颜,他心中的喜悦遮都遮不住,热情邀请小颜去家中吃饭。昨日,他弟弟带着弟媳回来了,从母亲口中知道了有个神仙般的好孩子时常来照顾她,坚决要请人来家中做客。
见小颜有些发愣,农夫想到说些趣事来活络气氛:
“我弟弟,小颜怕是不记得了吧!你五六岁那会儿,他就跟家里赌气跑了。我娘当时还说,他要再敢回家就打断他的腿!哎嘿嘿,那都是老人家的气话嘛!当父母的哪个不疼孩子啊!
可我那弟弟憨憨的,被吓着了,真不敢回家了喂!直到他姨母来了家里,我们才知他跑到亲戚家里躲着呢!
这还没了,这小子趁着姨母家人不注意,偷了人家家里的玉观音逃跑了。你说说,这是什么事儿啊!人家收留他,他偷人家东西当回报,恩将仇报啊这是!真是丢尽我们家的脸!
要是有亲戚来咱家干这种事,我早抓他见官去了。也就姨母家人好,只说东西还了就行,也不追究。
可左等右等,过了好多年,这小子也不肯露面。我们都当他把东西当了,过着吃香喝辣的好日子。
直到有一天,我在茶楼看到他苦哈哈地伺候人,这才知道啊,我这个弟弟,人还没坏透。他偷了玉观音后,内心十分不安!
小颜你说说,人为什么会内心不安,还不就是因为那一丝良心,或者说是人性尚存嘛!
这小子吃不上饭跟野狗抢食的时候,也将玉观音揣在怀里藏得紧紧的,一点也没打算拿去换钱——就凭这点,我还认他是我们陈家的人!
哦对了,他当时在茶楼看到我,那个眼珠子瞪得大大的,然后撒腿就想跑,结果被桌腿撂倒了。旁边的客人都以为他发病了!哈哈哈……你没看到那孩子当时的样子有多好笑!
我就挑了个座位坐下,看着他忙碌。等他忙完,这小子才白着一张脸过来跟我认错。
我也不想继续吓他,直接跟他说,姨母全家人都没怪他,别自己把自己吓死了,让他赶紧地买点礼物去姨母家赔罪道歉,把东西还回去,这事就算翻篇了,该干嘛干嘛去。
我那弟弟刚开始还害羞呢,被我硬是提着去了姨母家。
姨母家的人都可实在,知道我们要来,特地做了一大桌子菜,全家人都回来了,眼巴巴等着我们进门,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们家对不起咱家咧!
我这弟弟一进门就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忏悔的话说了几箩筐!姨母家的几个孩子看了都被逗笑了。
最后,我跟我那弟弟说,谁都有过一时的鬼迷心窍,但你不能继续放任自己做蠢事啊!若是还知道改过自新,那也是一条好汉嘛!大丈夫敢作敢当,做了就认,先认回去,才能改正,你说是不是?要是窝窝囊囊地活一辈子,那才是白来人间一趟!
我那弟弟把东西还了、认了错以后,过了一段时间,他突然告诉我,‘哥,我如今觉睡得可沉可沉,饭也吃得可香可香嘞!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原来活着是一件如此美好的事情!’
我笑他傻,‘谁让你不早点回家找我们的!就知道躲!能躲得了一世吗!’
这人心里啊藏了亏心事,做什么都缩头缩脑。我弟弟就是最好的例子,他去姨母家认错后,心里那块大石头也放下了,终于能挺胸抬头做人了,眼里有了光亮。
不像以前呐,都不敢直视客人,搞得跟自己欠了人家什么一样。如今阳光开朗的,客人们都喜欢这个小伙计。
不仅如此,还有好人家看上了他,把女儿嫁给他。如今媳妇儿也有了,这回倒是敢光明正大回家来见母亲了!”
不知不觉,农夫跟小颜唠嗑了这么多。他打从心眼儿里喜欢颜夫子的儿子,潜意识中没把他当不知事的小孩。
原来农夫家里还有这么一桩事儿,小颜不知农夫为何会跟他讲这些,他听得心里暖暖的,越发坚定了自己接下来的脚步。
农夫再次邀请小颜去家中做客,又补了一句:“老人家一直念着你的好呢!夸你会做事也会做人!”农夫笑得憨厚。
小颜眼睛一热,可惜了,要是他真的会做人,今日就会坦坦荡荡接受这一家人的好意,可他担不起。
“很抱歉,伯伯,我今日还有点事,就不过去了,改日再去看望老太太。”孩子说了这么一句话,就在对方惊讶的目光中转身走了。
农夫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个哑了半年突然开口说话的孩子。
不过很快,他就想通了:“好人有好报!小颜这么好的孩子,怎会一辈子当个哑巴。老天肯定已经为他安排好了光明又顺畅的前途!”农夫十分肯定。
来到周家外边,小颜蓦然透过窗子看到了躺在床上的卓氏。他并不知道卓氏摔断腿的事情,还以为是跟他母亲一样病了。
这半年来,小颜由于心虚,变得不爱出门。偶尔有事需要外出,一听到点有关周家的事情,他都会立刻走远。因此半个村子的人都知道的周家夫人被神棍害惨、成了瘸子的事,他竟半点不晓。
那可是生下小状元的人啊!小颜心中更加悔恨,要不是他贪玩,就不会害死朋友,眼前的妇人就不会因为他而承受巨大的丧子之痛!
周家的院门半掩,并没有锁上,似乎是有人刚刚出去了,估计很快就会回来。果然,在他准备出声时,周家的主人回来了。
“小颜,今天怎么有空过来?”来人正是周状元,手里拎着一只正在流血的兔子。兔子奄奄一息,应该是受了重伤。
他今日没出去卖包子,皆是因为躺在床上的卓氏一直大声嚷嚷,说要吃什么野味,还列了好几种,让丈夫去给她弄回来。
实在是怕了这个母夜叉,加上担心家里的孩子们被吓着,周状元只好依言出去买了猎人刚打回来的野兔子。管这婆娘喜欢不喜欢,反正这是最便宜的,旁的就别想了。
小颜看着兔子身上艳红的血液,不禁生出一丝退缩的念头——朋友的父亲怎么如此可怕,每次出现都要吓小孩!上次是提着斧子,这次又提只流血的兔子……
不过很快,这种退缩的念头就被他用理智和勇气强压下去。今日来此,他必定要做成这件事,否则也不用再回家了。父亲之所以没有陪同他来,也是为了锻炼他独当一面的能力!
小颜面向着周状元轻轻点了点头,然后站在一边等着大人带他进去。
只要踏过眼前这道周家的门槛,说出那些早已在心中重复了千百次的话,自己就真正解脱了!可以开启新生活了!
他激动间流出热泪,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初次体验这种来自心灵的巨大颤动,这和之前小状元的死给他带来的颤动完全不一样。
泪眼迷蒙间,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卓氏用最恶毒的语言辱骂他,甚至立刻抄起她手边能碰到的所有硬物狠狠砸向他,周状元凭借救命之恩趁机敲诈颜家一笔,农夫伯伯失望的神情,以及村民们聚在一起一边说闲话一边对他们家指指点点……种种场面,似真实发生一般在他眼前一一闪现过去。
但他早已想清楚,无论将来要面对什么,承受什么,他都会坦然接受。他甚至在心里打算,如果小状元的父母不嫌弃,他愿意当他们的儿子侍奉终身。
“小颜,怎么还不进去?”周状元已经打开院门进去了,他奇怪地看着还站在外面不动的孩子。
小颜眼睛一亮:“周伯伯,我有事要同你们说。”
这回轮到周状元站着不动了,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小孩,还没搞清楚状况。
里屋的卓氏听到外边的声音,也抻长脖子往这边看。等她看清是颜家的孩子后,往日痛苦的回忆又冲了出来,她立刻作出万分厌恶的表情。
顶着这样两道目光,小小的孩子迈着大步走进了周家。这一回,他绝不会再逃!他想,如果自己的朋友泉下有知,一定也会为自己感到欣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