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走街串巷的街边卖艺人，但我的相公是十里八乡难得的清俊秀才。
所有人都说，我这下九流的行当配不上他。
所以我日夜卯足了劲赚钱，供养他们一家老小。
渐渐地，家里日子好过了起来，邻里亲戚也开始说我们很般配。
可这天，我却听到相公和人密谋要杀了我。
1.今儿是集日，来县城赶场的人络绎不绝。
表演完三场后，我已是满头大汗。
满堂喝彩声中，我笑着端起用来接赏钱的大陶罐向人群走去。
“各位贵客，小人今日在此献艺，若博君一笑，还请伸出您的发财手，不吝赏赐。”
我轻轻掂了掂，罐子里各类散碎铜钱银两加起来，约莫有个二三两。
若是再收上些许，这个月一家四口的口粮便有了。
我顶着烈日表演了半晌，百姓都怜我不易，罐子里铜钱相撞的清脆声不断响起。
走到一妙龄女子面前时，我却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无他，她实在太美了，美得让人自惭形秽。
我狼狈地擦了擦脸上粘腻的汗水和油渍，递上罐子，讨好地冲她笑了笑。
观其打扮气度，若是愿意打赏，恐怕得有个半两银子。
可她却轻轻用手帕捂了捂口鼻道。
“你站远些，熏着我了。”
她眉头紧皱，面露嫌弃。
“你每日便是这般抛头露面、对着男人讨好卖笑的？你这般女子，怎能配得上成嘉哥。”
她认识我相公？
我心里有些疑惑。
周家乃耕读世家，向来清贫，直到我嫁进来后家里才有所改善。
可面前这女子身上的所穿的软烟罗一匹之价不下十金，头顶还戴着一做工精美的珊瑚镂金玫瑰簪子。
周成嘉上哪认识这般贵女？
还未及我细问，那女子已不耐地甩袖离去。
2.收摊后，我把变戏法的家伙是装上了驴车。
一路摇摇晃晃回到镇上的家里时，太阳已快落山了。
还没进院子就听里面传来一阵欢声笑语。
“姑母的手艺一如当年，这武昌鱼再没有人比您做得更好吃了。”
看来是婆婆的内侄女来探亲了，离家前便听相公提起过。
只是这声音听着竟有些耳熟。
婆母用我从未听过的温柔语气说道。
“嗐，我这些年也生疏了。不如成嘉他媳妇，现在家中都是她在做饭。”
“一会她到家了，让她给你做最拿手的酥山和炙羊肉。”
原来他们知道我快到家了。
可奔波多日归家，不仅没有一个人出来迎，他们还准备让刚到家的我给吃饱喝足的一家子下厨做饭。
我转身进了隔壁的卧房，找出早就给周成嘉表妹准备好的梅花银簪子，方才去了前屋。
听说表妹家清贫，所以婆母平日才多有帮衬，想必这簪子她会十分喜欢。
可见到本尊时，我却傻了眼。
这样貌衣着，不正是今日那位嫌弃我的贵女吗？
婆母同她介绍：“青青，这就是成嘉的内人，云弗。”
又忙不迭对我道：“云弗，还不快给青青看看你准备的见面礼。”
我掏出银簪时，明显看到了青青眼里的失望。
也对，她身上穿戴的东西比我这簪子贵重多了。
可是既如此，婆母为何一直说她娘家清贫，让我和相公多多帮衬。
为此，我起早贪黑，既要给相公挣上京赶考的路费，又要给婆母银钱贴补娘家。
以至于成婚三年来，我从未添过一件衣衫首饰。
李青青看不上的，却是我从未拥有过的。
我看向周成嘉，以为他会帮我说话，没想到他却失望道。
“云弗，青青第一次上门拜访，你就准备一只素银簪子作见面礼？青青都说了，你上午那场戏法，起码赚了三两银子。”
“我周家乃礼仪之家，断不能做出这种轻慢贵客的事来。”
“索性你明日有空闲，再带着青青去趟县城，给她挑些中意的。”
嫁入周家三年，周成嘉向来温文尔雅，这般不客气地同我说话还是头一遭。
我实在不明白，我辛苦所赚的银钱，是多是少和李青青有什么关系。
我看向李青青，却发现她正面露得意地看着我，但她说出口的话却是温柔动听。
“嫂子，我看你房里的那柄和田玉如意就很不错，不必麻烦一趟带我进城了。”
李青青竟然进了我和周成嘉的卧房？
我十分不悦，暗中扯了扯周成嘉的衣袖，想要问问他是怎么回事。
周成嘉有些心虚道：“表妹第一次来，她自小没见过什么好东西，我带她随便看看罢了。”
我心里冷笑，李青青第一次上门，就连别人家的床底都翻了。
这还叫随便看看？
好一个礼仪之家。
想起这如意的用途，我只能耐心劝解道。
“青青要是喜欢，明儿我进城给你挑个式样更年轻的如意，屋里那个太老成了。”
李青青却不以为然，笑着拉过我的手亲昵道。
“别的和田玉怕是少见那样好的成色。嫂子，我实在喜欢得紧，我就要那个了。”
什么贫家女，倒是有着和世家小姐一般的好眼力。
只怕这些年被我送去的银子养刁了眼界。
周成嘉见我犹豫，也跟着李青青来劝我。
“云弗，不过一柄如意，青青喜欢，你送给她便是。咱们家又不缺。”
不缺？
周成嘉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婆母十指不沾阳春水。
家里的吃穿用度哪一样不靠我撑着？
他倒是会慷他人之慨。
价值百金的如意，他张口就敢说要送人。
“不过说起这玉如意，也不知你是何时买的？我竟提从未听你起过。还藏在床底的琉璃绣匣中，若不是青青碰巧发现，恐怕为夫到现在还不知道家里多了这么个物件。”
周成嘉的眼里带着几分探究，像是我偷了他的钱去养汉子般。
但看着面前这俊俏且相伴三年的脸，我生生忍下了心中的不快。
“相公勿怪，并非我小气，只是这如意原是给太守夫人准备的，自然是要难得一见的好东西。”
说到这，我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
“没告诉相公，也是因为这玉如意太过贵重，越少人知道越好。咱们这一带盗贼横行，万一谁惦记上了，趁我不在来个不问自取，我们平头老百姓该找谁说理去？”
一旁被点到的李青青面红耳赤，却又不能说理，否则就是对号入座。
陈太守素好风雅，时常召集各路学子办雅集、吟诗作赋。
周成嘉正是因此渐渐传出才名。
而陈夫人也是个有惜才之心的善人。
去年，她听说周成嘉的娘得了急病，当即就派了府医前来诊治，解了周家的燃眉之急。
给陈夫人送礼，既是知恩图报，又对周成嘉日后的仕途有利。
母子俩眼珠一转便明白了这个道理，随即便不再帮李青青说话。
突然想起什么，我状似无意般问道。
“对了相公，你们可曾动我箱子里旁的东西？”
周成嘉摆摆手。
“我知道那些古怪的布条和机括是你吃饭的东西，必然不会乱动，放心吧。”
古怪？
我没有错过周成嘉话里一闪而过的轻蔑和嫌弃。
但我没有同他计较，只是暗自舒了一口气。
看来他们没发现我的符箓。
李青青对玉如意仍不死心。
见我们聊起了旁的事，她还想继续开口讨要，我却抢先道。
“表妹有所不知。这玉如意世所罕见，乃是去年我去京中演出时，博得了老太妃欢心，王妃娘娘所赐。若是给了你，恐怕整个周家再也找不出这么称心合意的礼物。”
李青青闻言，脸上满是不可置信和嫉恨。
在她看来，我这样下三滥的卖艺人，合该日日走街串巷，被地痞老头揩油取乐。
怎么可能得见皇亲贵戚，还拿了赏赐。
李青青暗中观周成嘉母子神色，便知我曾入京为太妃表演一事不假。
但若真如此，这玉如意便是必不可能给她的了。
李青青只能见好就收，云淡风轻道。
“既然嫂嫂不舍得，那便罢了。”
话虽如此，我仍能看到李青青眼底满满的不甘和痛心。
走之前还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3.争论完玉如意的去处，我便去厨房忙活起了饭菜。
没办法，婆母的手艺我是知道的，也就李青青能吃的惯。
我再看不惯她，也不能让周成嘉饿肚子。
饭菜端上桌后，李青青看来看去，阴阳怪气道。
“这么一会功夫就做好了三菜一汤，看来嫂子倒是个麻利人，想必在外面也定不会亏待自己。”
“也难怪嫂子连日奔波，却仍这般珠圆玉润，看来是很舍得在自己身上花钱。”
我简直要被李青青给气笑了，语气不悦道。
“我自己赚的钱，便是全花在自己身上又如何？”
这次轮到婆婆李氏不高兴了，她重重地放下手中筷子。
“你这话什么意思？做了我周家妇，就要守我周家的规矩。成嘉进京赶考在即，家里正是需要银子的时候，你怎的这般挥霍？还分起了你赚的我赚的？”
我心里觉得好笑。
如果周家的银钱真的这般紧张，婆母又怎会每月给娘家寄钱，把李青青养出这副金贵又水灵的样子。
“依我看，以后云弗每次出远门、赶场子，不必从家里带银子过去，左右主家会给赏钱。食宿便一同在主家解决，倒也两相便宜。”
“若是去县城里，便可住在城郊的尼姑庵，相隔也不远。”
又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
李氏吃相太难看，周成嘉终于看不下去。
“娘，云弗一个妇道人家，你让她住到别人家里算怎么回事？”
李青青闻言笑道：“妇道人家？成嘉哥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今日路过县城，见嫂子变戏法时神采奕奕，同那些老幼男子互动也毫不怯场，颇具话本子中说的女侠风范。”
“嫂子这般英姿飒爽，妇道人家四个字倒是束缚她了。”
周成嘉闻言，脸登时就黑了。
我给他布菜的筷子也被他装作无意地打开。
李青青暗中看着，嘴角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我知道周成嘉一直介意我这个行当，每日要与三教九流打交道，丢了他读书人的脸。
但无奈周家清贫，恰恰要依靠我挣的这份银子他才能安心读书，周家母子这才没有说什么。
李青青顿了顿，接着道。
“表哥，我看姑母说的也有理，嫂子又没有娘家，不贴补周家贴补谁？”
这次，周成嘉没再反驳。
4.这日省城的刘老爷做寿，出十六两银子请我去表演戏法。
刘府出手倒大方。
但这一去就是三天，我怕周成嘉吃不惯婆母的手艺。
所以早上一起来，我就做了二十个猪肉莲藕馅的饼、一碟蟹粉酥和一盒鲜花饼，做好后用绳子拉着，吊在井里保鲜。
又把晾在屋檐下的萝卜干收进了厨房。
刘府派来的车夫早等不及，在院门外连声催促。
李青青生怕我跑了。
“嫂嫂，这两盆衣服你还没洗呢。动作麻利些，别让贵客等的不耐烦了。”
我又把一家人的衣服都洗好晾在院里，这才上了马车。
车夫叫顺子。
顺子在马车上替我打抱不平。
“我说周家嫂子，您也太好性了些。这一家四口，除开您相公这个读书人，也还有三个妇人。怎么活都落到你一个人头上？”
“您这去一趟我们刘府，赚上十六两，够他们吃上三四个月了。他们也不对你尊重些。”
我回头看着逐渐远去的周家，嘴角挂着一抹恬淡的笑。
“谁家没本难念的经？”
“一家人不必分的那么清楚。今日是周家欠我的，没准来日就是我欠周家的。”
顺子没听懂我话里的意思，大抵觉得我是个逆来顺受的傻女人，后面的路上也就不再说话。
行至省城城门外时，却遇上了刘府派出来发丧的下人。
“别去了别去了。”
那小厮一脸焦急和不耐，边说边从袖中掏出了三两左右的碎银。
“我们老爷昨晌午殁了。这下用不着您去变戏法了，快回去吧啊。”
“这三两银子，是我们夫人体恤您推了别家的约。”
语毕，这小厮便风风火火地走了，说是还得去下一家报丧。
刘家的车夫只好打道回府，又把我送回镇上。
5.刚进周家院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令人面红耳赤的男女欢好之声。
心像被揪着似的疼。
片刻后云销雨霁，李青青微微喘息着伏在周成嘉怀中。
“成嘉哥，嫂子真厉害，出一趟门就能赚十六两银子。不像我，只会花你的钱。”
周成嘉闻言，温柔地点了点李青青的鼻尖。
“正因如此，我才时常跟你们说，要对云弗客气些。”
李青青笑着嘤咛道。
“我对嫂子可客气着呢，只不过是让她多做了些活。她本也是做惯了的。”
“再说了，术法师地位低贱，比最末等的商人还不如。嫂子那样的身份能嫁给表哥你，是前世修来的福气。你何必这么小心？难不成她还能另嫁他人？”
周成嘉闭眼假寐，没有再反驳，想必是对她的话十分认同。
李青青眼珠子一转，又接着道。
“不过，表哥让我对嫂子尊敬些，也有道理。”
“她如今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就比许多手脚麻利的中年男子还会赚钱，且又风韵犹存，想必极得那些老员外的喜欢，酬金赏钱不知拿了有多少。说不准嫂子心中还真存了几分傲气，要是哪天被我给气走了，那我可成了周家的罪人。”
青青语气娇嗔，却意有所指。
周成嘉听懂她话里的意思，顿时勃然大怒，伸手将榻边柜子上的茶碗重重摔在了地上。
“贱人!也不知这些年在外面走南闯北给老子戴了多少顶绿帽子。要不是需要她赚的银子上京赶考，老子才忍不下这口当王八的气!”
我心下一凉。
没想到这些年我替周家当牛做马地赚钱，还把大事小情都安排好，居然会换来周成嘉的怨怼。
青青忙爬起来顺着周成嘉的心口。
“表哥你别恼，哪个大人物发家前不受点磨难。焉知今日的蛰伏不是为了将来的好日子蓄势?”
“不过话说回来，嫂嫂这三年来起早贪黑地赚钱，难道还没攒够您上京赶考的银子?”
周成嘉摆摆手。
“早都够了。只是这车马、住店、宴饮，穷有穷的过法，富有富的过法。左右云弗现在行情不错，便让她再多挣会银子。”
李青青嘴角浮起一丝笑。
“听表哥这意思，怕不是要等嫂嫂赚够钱了就把她…”
周成嘉冷哼一声。
“在松江县这小地方也就罢了。我绝不可能让京中同僚知道我有个这般不堪的妻子。否则我还如何在朝中挺直腰杆做人？”
“大好的日子快别提她了，晦气。”
李青青面露忧色。
“表哥言之有理。”
“只是若刚登上青云梯，就踹了糟糠妻，恐怕对你的名声…”
周成嘉皱眉沉吟片刻，眼神中逐渐透出狠戾。
终于，他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般。
“正是此理。那便不能让她到京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