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亲流落身羸病,
谁在谁亡两不知。
880年后黄巢领导的农民军杀入两京，两京变成血海。黄巢用物理方式解决了连绵千年的门阀大家。这场浩劫之中，昔日千金公子们脱下长衫，狼狈的逃离京城，用诗歌记录了一段血泪史。
诗人韦庄882年一位穿着素朴的公子背着布袋，跟随者路人沿官道朝东都洛阳逃去。一路上他经常紧张的四处张望。一但听见马蹄声就下意识的离开官道朝两旁的小路躲起来。这个素面书生是韦庄。
我们现在知道的他是晚唐的诗人，后来在蜀地任宰相。其实他出身京兆韦氏，本来有着大好的前途。但是这一年东南方向的农民军打进长安，天子出逃，一切都变了。
知乎网友“恬以致远”归纳的韦家唐代族谱
韦庄祖先在唐初就已经身居高位。
他的祖先韦挺与太子李建成是从小一起玩大的发小，长大后顺理成章成了太子的铁杆心腹。
韦挺生了一个有出息的儿子，叫韦待价。武则天当皇帝时出任宰相。但是因为率领唐军在西域被吐蕃大败，而被贬职。
自此以后，韦家这一门后代再没有谁走到宰相的高位。不过也一直是京城的顶级门阀。韦待价的曾孙韦应物也是一个诗人，没有啥特别的政绩但是他的堂兄韦武担任了京兆尹，相当于北京市委书记。韦应物女婿的女婿是柳宗元。韦应物外孙推荐了韩愈。
韦应物的四世孙叫韦庄，鼎鼎大名的晚唐诗人前蜀宰相。
千年豪门豪门从东汉开始发迹，经历了近千年多个朝代更迭不衰。
比如弘农杨氏，到唐末已经辉煌了1100年，杨氏最早的发家是垓下之战时骑将杨喜。项羽乌江自刎后尸体被5名汉军士卒夺得。杨喜和另外4名汉军将士被刘邦封为列侯。杨喜杀死项羽是家族发迹的起点，汉初杨家被封为赤泉侯。后代有人娶了司马迁的女儿，杨家发家的历史被记录到了史记中。
霸王乌江自刎，弘农杨氏辉煌的起点
汉昭帝时期杨敝拜相，后来因为站队霍光废除昌邑王、扶持宣帝登基，在宣帝时期依然就任丞相之职位。东汉时兴起了经学世家，杨家成功转型。《后汉书》说“自震至彪，四世太尉”。更不用说后来关陇集团的杨忠杨坚父子。
如果没有黄巢，韦庄这个公子哥可能直接门荫入仕去地方上历练去了。
但是880年后他必须争分夺秒的逃离长安，因为起义军的刀已经落下，他的不少亲朋故交做了刀下鬼。韦庄这个门阀公子哥的逃难经历很好的说明晚唐这次农民起义对于存在华夏大地近千年的门阀势力是怎样挫骨扬灰般的被毁灭。
门阀为什么被一网打尽唐代门阀区别于汉末和魏晋南北朝的最大2个不同点，他们集中居住在长安洛阳之间的走廊地带，没有大规模家丁部曲。
1.全国各地的门阀“抛弃”了祖籍地，搬到河洛关中居住。尽管他们还会自称河西李、赵郡李。但是他们的家族基本集中到全国最精华的两京地区了。
2.唐代门阀能豢养的部曲大大减少，这得益于唐代开国的超强武力。让唐初的中央比前几个朝代更加强势。《唐律疏议》中严格限制了部曲的规模。曾经遍布河北关中的坞堡不在了。这些人的祖先动则几千上万家丁，这些部曲可以引之为战，是世家大族对抗北方游牧民族和中央政权的砝码。而到了唐代这个依靠不在了。
第一个特点让他们在动乱中容易被一网打尽，第二特点让没有武力做后盾门阀面对屠刀毫无还手之力。
其实晚唐是在840年有一个战略机遇期的，可惜唐宣宗，唐懿宗两任皇帝都没有抓住。
唐宣宗
唐懿宗
公元840年前后，唐朝西部和北部的吐蕃和回鹘政权开始走向崩溃。吐蕃末代赞普被僧侣杀死后。不久后吐蕃出现了2个赞普王系高原上发生内战。吐蕃边地的河陇地区汉人起义，张议潮的归义军收复了河西走廊大部分地区。
北方的回鹘汗国也在同期走向灭亡。这个时候对于唐帝国来说是外部压力最小的一段时间。只可惜这个战略机遇期没有抓住，从870年开始全国范围内的天灾、粮食歉收连续发生，对南诏的用兵不力，这些事件在王朝下坡路时是动乱的加速器。
唐懿宗时代，沐浴着最后一缕和平的长安城
韦庄原本可以靠着家庭过着不错的日子，尽管自武周以后韦家也没出过宰相。但是这200年间还是一直在唐代权力最高层徘徊。如果黄巢没有打到两京，韦庄肯定还会写诗，但不会以哀怨诗见著于史册。
两京血日
黄巢：我来了
880年黄巢从南方采石矶一路打向唐帝国首都长安，部队在行军途中一路壮大。负责守卫潼关的神策军当时只找到了3000多能战的部队，而此时黄巢的部队有60万人。潼关不出意料的被攻破，唐僖宗效仿先辈巡幸蜀地去了。留下了一众来不及走的勋贵高官和百姓。
起义军攻陷潼关
黄巢刚刚占领长安时，也曾经约束部下。纪律严明过一段时间，随着唐僖宗逃亡四川，很多京城的达官贵人也跟着出逃。导致长安的官道都被堵塞。但是不少人看到黄巢先行进城的部队秩序井然，也就打消了念头。
黄巢进入长安时，一度纪律严明欺骗了很多要逃离的贵族
但因为黄巢名声实在太臭，大部分士族官僚不愿意在新朝为官。而且黄巢的部队是在南方一路北上时快速壮大。部队中流氓地痞，失地的愤怒农民，对李唐王朝充满刻骨的仇恨，这批人大部分是中途加入的。黄巢本人也没有那么强的控制力。
留在京城的知识分子看不上黄巢这种草根，对黄巢建国定年号这种“觊越”行为更是不愤，大部分没有出走的官僚也选择了冷眼旁观的态度。有个别看不过的人在诗板上题诗嘲讽黄巢和他的农民军。
还将短发戴华替，不脱朝衣嬷绣被。
翻持象笏作三公，倒佩金鱼为两史。
早年落第的黄巢本来就对科举和当时的贵族知识分子一肚子的火。借着有读书人提“反诗”黄巢终于放下伪装，不再约束手下屠杀。因为他的部队需要军饷和粮食，而毫无还手之力大户就是最好开刀的。何况一路北上的农民军中很多是怀着刻骨的阶级仇恨来的。
曾经的长安
一片焦土的长安
根据史料记载黄巢放任其军士屠杀了成千上万的长安居民，这次屠杀被称“洗城”。
农民起义军带着刻骨的仇恨，发泄到这批高门身上。此刻的门阀没有南北朝时可以看家护院的家丁部曲，在乌泱泱的起义军面前，这批高门显贵毫无还手之力。
对门阀断根式的屠杀
这期间富户的女孩因拒绝从贼而被刺杀，更多女孩被玩弄后直接投入火中，无处逃生。“烟中大叫犹求救，梁上暴户己作灰。”
随着大屠杀的消息传遍帝国，待在相对安全的东南地区的诗人罗隐也写道:“三秦流血已成川。”
昔日显赫的贵族此时也是待宰的羔羊
这个时候门阀发现当时真该跟着皇帝抛家弃业的南逃。但是糟糕的是，逃离长安城变得越来越难。根据杜光庭的记载，当时的长安“自是陋束，内外阻绝。”“东西南北路人绝”。门阀大族逃难要举族南下，必然携带者大量财务，但这样更容易成为叛军巡逻队的盘中餐。
到了882年韦庄当时每天都听到或看到熟悉的人被杀害，也觉得首都待不下去，他收拾必要的盘缠离开长安。去往还算安全的东南地区。
天街踏尽公卿骨
他没有选潼关、陕州、洛阳路线。而是绕北走了山西长治再通过隘口到了河北。这条路被证明相对安全。但是一路上他都提心吊胆。
他在诗中描述“处处兵戈路不通，却从山北去江东”即使在这一条迂回路线上，韦庄也感到情形的紧迫，他必须在天黑之前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寨子。随着政府驿递系统的崩溃，可靠信息无从获取，他时不时获得战争停止了的消息，又不久后得到前方发生了战乱的消息。神经处于高度紧张状态。
韦庄的逃跑路径，特意选择了一条远路
忠于唐的节度使部队在长安四周多次和黄巢部队激战，双方打的有来有回。在拉锯中更没有人在乎长安附近百姓和高门贵族的性命。
同一时期唐代两京之一的东都洛阳，在关中一片血海时保持了难得的平静。因为黄巢大部队在关中被唐朝军队牵制，这里难得平静了一段时间。
但是在当黄巢主力退出关中时，关中百姓和权贵遭遇的洛阳百姓也全要遭受一遍。更惨的是，来洛阳的是黄巢的部将秦宗权。相比黄巢秦宗权更加残暴，他的队伍更加没人性。
东都洛阳被系统性烧毁破坏
秦宗权自称是黄巢的继承者，在随后的战争中他将淮南、河南和湖北等部分地区纳人其控制范围。所到之处，更是大肆破坏。不久，秦宗权得到了比黄巢更为残酷的名声。据说秦宗权行军时用车辆装载盐腌的尸体。（盐腌尸体作为军粮的记录存疑，但是因为逃亡造成的田地荒芜和粮食歉收此时开始全国范围内出现了大量吃人的记录）
885年六月秦宗权部将孙儒占领洛阳，宫室付之一炬。“大掠席去，城中寂无鸡犬"。此刻的洛阳就像700年前汉末曹操的诗中所言：“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洛阳百姓和门阀的最后命运和长安百姓类似归于一片沉寂。
在880年代末和890年代初，生活于淮黄河之间五分之四的人死亡或逃走。唐代最繁华的两京地带已经化为尘土。
何处是归途唐王朝权力秩序崩塌，流寇四起。流民像瘟疫一样由中原向全国各地蔓延开了。曾经作为乱世庇护所的运河上游地区也不在安全。
曾经晚唐的东南柱石高骈在887年被害。江南的繁华盛景一去不复返。东南城市扬州，这座屡屡出现在唐代诗人诗句中的繁华城市也面临浩劫。
曾经的唐帝国东南明珠，扬州也被血洗
887年10月高骈死后，日后南吴的创建者杨行密包了扬州城，在此期间城中过半数的人死于饥饿。在杨行密入城后不久，洛阳的“纵火大师”孙儒也加入了南方的战斗。他从杨行密手中夺取了扬州，一直控制着这座城池直到5年后杨行密夺回。这5年时间里太湖周边的苏州、常州等地也遭到洗劫。
此刻的帝国没有一片土地是安全的
一直隐居于东南庆幸自己躲过了两京浩劫的诗人罗隐痛苦的发现。他曾经诗句“三秦流血已成川。”所描绘的画面如今也在他居住的江南地区上演。罗隐居住的苏州因为人口锐减良田荒芜田野间居然出现了野兽。
本文的主角韦庄887年也在唐帝国东南部常州一带。长三角的战火燃烧起来后，韦庄凭借着之前积攒的逃生经验在城市中破坏的空屋中躲藏，再次逃生成功。这样的乱世能连续逃生，这个公子哥也是不简单的。
谁在谁亡两不知890年后，大规模的农民起义已经结束。各地的藩镇再也不受约束开始进行相互征伐和兼并战争。唐王朝开始进入死亡倒计时。
逃过了两京和东南浩劫的门阀贵族们，有机会返回他们在关中河洛的祖宅。可是昔日的祖宅“百万人家无一户、被落田园但有蒿”。
本文提到的韦庄作为居住于长安的大族子孙，在城市东南杜陵附近拥有家产。他幸运的躲过一劫后在蜀地延续了自己的政治生涯。890年代后期回访关中时，他描述了此时杜陵附近老宅景色:
“却到樊川访旧游，夕阳衰草杜陵秋”
他的另一首诗中哀怨的心境更是表露无疑。
满目墙匡春草深，伤时伤事更伤心
车轮马迹今何在，十二玉楼无处寻。
今日杜陵
回到长安的门阀后代们心有戚戚，万分悲凉。曾经大宴宾客的祖宅已然“荆棘满城，狐兔纵横”。房屋倒塌，残垣断壁、没有一点人气。绵延了近千年的庞大家族只剩几个孤零零的身影，家族里还有谁活着，在什么地方此刻全然不知。
无家可归的名门之后回到京城的或者散落全国各地幸者面对的是全新的社会环境，不再能够依靠原先庞大的社会网络。韦庄代两句诗中总结了这一现象，他在逃离北方中国后遇到一位朋友，并写道:“与君俱是异乡人”。
旧时京城社会网络分崩后门阀靠血缘是没办法获得一块敲门砖了。即使足够幸运能躲过一劫的门阀后人已经无法像他们以前那样垄断官场。尽管他们受到良好的教育，有时也能利用自己才干在新兴地方政权中得到官职。但最多能在藩镇或割据朝廷里面当一个参谋。垄断高层已经不可能了。
彻底的洗牌黄巢起义后中国即将进入历史最混乱的五代时期，这个时期的顶层旧时唐朝权力结构毫无联系，领导人更多是布衣或豪杰。
碎成一地的五代十国
后梁朱温草莽出身，先是跟随黄巢起义，后投奔残唐，因平定黄巢有功割据一方，最后灭唐建梁。
灭后梁建后唐的李存勖出身稍好一些，祖上为沙陀族酋长，后被唐室编入宗室谱籍。但他能成为开国皇帝完全是凭战功。
后汉开国皇帝刘知远之前是个马夫。
后周郭威是市井草莽+马夫，因战功成为将军一路逆袭成功。
后周皇帝柴荣是卖茶叶出身。
吴国开国君主钱镠是个私盐贩子。
中国再次重整秩序要等到6、70年后的赵匡胤建立宋朝、这个王朝迥异于唐朝。权利的阶层将不会再有门阀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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