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夏天里的冰雹 ■素材:张建军
(本人用第一人称写故事,素材有原型,但情节有所演绎,请勿对号入座!)
我是张建军,梅溪镇的人都叫我阿军。说起我这个名字,那还是我爹给起的,说是要我长大后当个军人,保家卫国。可惜啊,我爹没等到我当兵,在我初中的时候就走了,留下我和我娘相依为命。
1995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梅溪镇的南街上,凌晨四点多,天还黑着,街上已经飘起了零星的小雪。我推着那辆破旧的三轮车,轱辘压过地上薄薄的雪层,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这三轮车是我从王叔那买来的二手车,车把上的橡胶都磨秃了,露出里面的铁丝。推着它走,手掌都能感觉到那凹凸不平的触感。可这就是我的“饭碗”啊,靠着它,我每天早上去批发市场进红薯,然后支个摊子烤红薯卖。
“阿军啊,来了啊!”批发市场门口,老陈头裹着个灰色的棉袄,搓着手冲我喊。
“老陈叔,今儿个红薯新鲜不?”
“可不咋的,昨晚刚从山里运来的,个头大,糯性足。”老陈头说着,把手电筒照向角落里的一堆红薯,“你挑挑看。”
我蹲下身子,一个个地摸着红薯。要说这烤红薯,看着简单,可要烤出好味道来,光会烤还不行,选料也是门学问。个头太大的不行,外头焦了里头还生;太小的也不成,没啥份量;最好是拳头大小的,这样烤出来外酥里糯,吃着才过瘾。
装了一百来斤红薯,我掏出一叠皱巴巴的票子,数给老陈头。这是我昨天的营生钱,除去本钱,能赚个二三十块。
“阿军啊,你这摆摊也有两年了吧?”老陈头接过钱,随口问道。
“是啊,从93年开始的。”
“咋不找个正经工作?你不是初中成绩挺好的嘛,听说当年是要考重点高中的。”
我苦笑了一下,推着车子往外走:“说这些做啥,都是过去的事了。”
推着三轮车往南街去,一路上,街边的路灯还亮着。这南街是咱们梅溪镇最热闹的地方,早上六点一过,这儿就开始热闹起来。我的摊位在街边一棵老槐树下,这位置还是托了刘婶的关系才弄到的。
说起刘婶,她可是我的贵人。她在南街卖了二十多年的豆浆油条,店面就在我摊位旁边。当初要不是她帮忙,我连这摊位都搞不到。
“阿军来啦?”刘婶正在店门口擦桌子,“今天来得挺早啊。”
“是啊,听说要下雪,怕路上不好走。”我把三轮车支好,开始往下卸货。
“你娘的病咋样了?”
听到刘婶问起我娘,我的手顿了一下:“还那样,天一冷就不舒服,昨晚又疼得睡不着觉。”
“哎,要不要紧啊?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医院啊。”我苦笑着摇摇头,“去年看过了,大夫说得做手术,可是要一万多块钱呢。”
“这么多啊!”刘婶倒吸一口冷气,“那。那你。”
“没事,刘婶。我一个月能存个五六百,慢慢攒吧。”
其实我心里清楚,照这样下去,不知道要攒到猴年马月。我娘的病一天比一天重,可我却只能看着她在病痛中煎熬。每次看到她半夜疼得直冒冷汗,我都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掏出来卖了。
天渐渐亮了,我把烤炉支好,开始生炭火。这烤炉是我自己改装的,用的是废旧的铁桶,里面焊了几层铁网,下面开了通风口。烤红薯最讲究火候,火大了容易烤焦,火小了又烤不透,得掌握好分寸。
把红薯洗净摆好,我开始往烤炉里添炭。初冬的风带着寒意,但站在烤炉旁边倒也不觉得冷。炭火慢慢旺起来,红薯在铁网上渐渐被烤得流出糖汁,空气中飘着香甜的味道。
“阿军,来个红薯!”
“好嘞!”我麻利地用夹子从烤炉里夹出一个红薯,包上报纸递过去。
这时候是早上七点多,南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上班的、买菜的、赶集的,熙熙攘攘的。我的烤红薯摊子生意还算可以,一个早上能卖个四五十个。
正忙着,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这个红薯多少钱?”
我抬头一看,顿时愣住了。站在我摊子前的,是我初中时的班花陈雅芝。十二年没见,她还是那么漂亮,只是比以前成熟了许多。她穿着米色的呢子大衣,头发烫成大波浪,显得特别优雅。
“一。一块钱一个。”我结结巴巴地说。
“阿军?是你吗?”她仔细看了看我,突然认出来了,“真的是你啊!”
我尴尬地点点头:“是啊,好久不见。”
“你怎么。在这摆摊啊?”她的眼神里带着惊讶,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混口饭吃呗。”我故作轻松地说,“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
“我在育英幼儿园当老师。”她说着,好像想起什么,突然问道,“阿军,你还记得高考那天的事吗?”
我的手一抖,差点把手里的红薯掉在地上。那天的事,我怎么会忘记?那可是改变我一生的一天啊。
“十二年了,你怎么从来没跟我解释过?明明约好要一起去县城考试的,你却突然消失了。”她的声音有些哽咽,“我在考场等了你一个小时,可你始终没来。”
我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那天早上,我刚要出门去赶考,就看见我娘突然晕倒在地上,嘴角流着血。我连想都没想,背起我娘就往镇医院跑。等把我娘送进医院,高考早就开始了。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雅芝。我听说她考上了师范学校,而我,就这样跟我的大学梦说了再见。
“对不起。”我只能这么说。
雅芝站在那里,眼圈有些发红。过了好一会,她才说:“给我来个红薯吧。”
我赶紧挑了个最大最好的红薯递给她。她接过去,掂了掂,说:“还是和以前一样热乎乎的。”
这话让我想起了很多往事。初中那会儿,我经常偷偷给她带红薯。那时候家里虽然穷,但我总能从我娘烤的红薯里偷出一两个来,趁没人的时候塞进她的课桌。每次看到她吃得开心,我心里就像灌了蜜一样甜。
“你。现在过得好吗?”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
“还行吧。”她低头看着手里的红薯,“下个月就要结婚了。”
“哦。恭喜。”我强挤出一个笑容。
“他是个生意人,家里开布料厂。”她说着,突然抬头看我,“阿军,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你。”
我正要开口,突然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雅芝!”
循声望去,一个穿着名牌西装的男人大步走了过来。他个子很高,皮鞋擦得锃亮,一看就是有钱人。
“德贵,你怎么来了?”雅芝有些慌乱地说。
“我刚开完会,想接你去吃早餐。”那个叫德贵的男人说着,瞥了我一眼,“这是。”
“他是。我以前的同学。”雅芝说。
“哦,同学啊。”男人笑了笑,从钱包里抽出一张百元大钞,“来个红薯,不用找了。”
我愣了一下,说:“不用这么多。”
“拿着吧。”他打断我的话,搂着雅芝的肩膀,“走吧,带你去吃肯德基。”
我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手里攥着那张百元大钞,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雅芝走后,我的心里乱糟糟的。那张百元大钞被我攥在手里,皱得不成样子。说实话,这钱要是放在平时,我肯定高兴得很,可今天,我却觉得无比刺眼。
“阿军,发什么愣呢?”刘婶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刚才那姑娘是不是和你认识?”
“嗯,初中同学。”
“看那样子,以前你们。”刘婶欲言又止。
我苦笑了一下:“都是过去的事了。”
刘婶看了看我,叹了口气:“阿军啊,你这孩子就是太实在了。当年要不是你娘病了,以你的成绩,考个大学不是问题。”
“刘婶,别提这些了。”我转身去翻烤炉里的红薯,“现在能养活我娘就行。”
可是心里这道坎,还真不是那么容易跨过去的。那天回家后,我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躺在床上,想起高考那天的事,想起雅芝问我的那句话,我就觉得心里堵得慌。
“咳咳。阿军,还没睡啊?”隔壁传来我娘的声音。
“娘,你咋又咳嗽了?”我赶紧起身去倒水。
我娘摆摆手:“没事,可能是天冷了。对了,我听说你今天见着雅芝了?”
“谁。谁跟您说的?”
“刘婶来串门,说漏了嘴。”我娘看着我,“这姑娘要结婚了?”
我点点头,没说话。
“阿军啊,”我娘拉着我的手,“都怪娘不好,要不是娘那天病了,你也不会。”
“娘,您别这么说。”我打断她的话,“您是我娘啊,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这辈子都活不安生。”
我娘的眼圈红了:“可是娘耽误了你的前程啊!你看看人家雅芝,现在。”
“娘!”我有些激动,“您别说了,这些都是命。您要是再这么说,我可要生气了。”
我娘擦了擦眼泪,又开始咳嗽。看着她瘦弱的身子,我心里一阵阵发紧。这些年,她的病一直不见好,可是医院动不动就要几千上万的,我实在是拿不出这么多钱。
第二天一早,我又推着三轮车去批发市场。路过育英幼儿园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幼儿园的大门紧闭着,门口的公告栏上贴着各种小朋友的作品,五颜六色的,看着就让人心情愉快。
我想起雅芝说她在这里当老师,不知道她现在到了没有。以前读书的时候,她就说要当老师,说要教小朋友唱歌画画。没想到,她真的实现了自己的梦想。
“阿军!”突然有人叫我。
我回头一看,是雅芝。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毛衣,背着个小书包,看起来特别年轻。
“这么早就来上班啊?”我有些局促地说。
“嗯,今天要准备圣诞节的活动。”她指了指我的三轮车,“去进货?”
“对啊,趁着天还没亮。”
“那个。”她犹豫了一下,“昨天的事,对不起。德贵他。”
“没事,应该的。”我打断她的话,“你男朋友挺好的,看起来很关心你。”
雅芝低下头,过了好一会才说:“他是个生意人,比较。比较现实。”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沉默。这时,一个小男孩从远处跑过来,大声喊着:“陈老师!”
雅芝回过神来,笑着说:“我该去上班了。”
“嗯,你去吧。”
看着她走进幼儿园,我推着车子继续往前走。说实话,见到她的时候,我心里还是会忍不住难受。可是转念一想,这样也好,至少她过得不错,有一份体面的工作,马上还要嫁给一个有钱人。
到了批发市场,老陈头今天不在,是他儿子在看摊。
“老陈叔呢?”我问道。
“我爹感冒了,在家休息。”小陈说,“阿军哥,今天的红薯品相特别好,你要不要多拿点?”
我想了想:“行,那就来一百五十斤吧。”
装货的时候,我听到旁边有人在议论:“听说育英幼儿园那个陈老师要结婚了。”
“是吗?嫁给谁啊?”
“就是开布料厂的王德贵啊,人家可是开着奔驰来提亲的。”
“那可真是好命啊,以后不愁吃穿了。”
我的手一抖,差点把红薯掉在地上。咬着牙把货装完,推着车子往南街走。路上,我一个劲地给自己打气:阿军,你可不能这样,人家过得好是人家的福气,你可不能眼红。
到了南街,刘婶已经在店门口忙活了。看到我来,她招呼道:“阿军,今天进这么多货啊?”
“嗯,听说这两天要降温,估计会有不少人买。”
“对了,”刘婶压低声音,“听说你那个同学要嫁给王德贵了?”
我点点头,没说话。
“这王德贵可不是个好东西。”刘婶皱着眉头,“听说他之前结过婚,就因为前妻没能生儿子,就给休了。”
我的手一顿:“真的?”
“可不是,我堂妹就在布料厂上班,这事知道得清清楚楚。你那个同学知道这事吗?”
我摇摇头:“不知道。”
刘婶叹了口气:“这世道啊,有钱人就是不一样。你说这要是。”
她的话还没说完,突然看到什么,赶紧闭了嘴。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雅芝正朝这边走来。
今天是周六,幼儿园好像没什么活动。雅芝穿着一件米色的风衣,头发扎成一个马尾,走路的样子还是那么好看。
“阿军,”她走到摊前,“能跟你聊聊吗?”
我看了看刘婶,刘婶会意地说:“我去后面整理一下货。”
雅芝在我摊前站了一会,突然说:“阿军,那天的事,你真的不打算告诉我吗?”
我低着头摆弄炭火:“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
“可是我想知道!”她的声音有些发抖,“你知不知道,这十二年来,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你会爽约?为什么你连一个解释都不给我?”
我握着火钳的手紧了紧:“雅芝,你现在过得挺好的,别想那些不开心的事了。”
“你觉得我过得好?”她突然笑了,但笑得很勉强,“是啊,我马上就要嫁给一个有钱人了,以后不用为生活发愁了,这样很好,对不对?”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沉默。
“可是你知道吗?”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每次看到街边的烤红薯摊,我都会想起初中的时候。那时候,你总是偷偷地给我带红薯,虽然每次都是凉的,但我觉得特别香。”
我的心猛地颤了一下。
“阿军,”雅芝的声音带着哭腔,“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深吸一口气,终于抬起头来:“我娘突发脑溢血,我送她去医院了。”
雅芝愣住了:“什么?”
“那天早上,我刚要出门,就看见我娘倒在地上。我。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什么都顾不上了,就背着她往医院跑。”
说到这里,我苦笑了一下:“等把我娘送进医院,高考早就开始了。后来我也想去找你解释,可是听说你考上了师范学校,我就觉得。觉得还是别打扰你了。”
雅芝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可以等你啊!”
“等我?”我摇摇头,“雅芝,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一个卖烤红薯的,连自己娘的手术费都拿不出来,我有什么资格让你等我?”
“手术费?婶婶生病了吗?”
“嗯,医生说要做手术,要一万多。”我强笑了一下,“不过你放心,我每个月能存点钱,慢慢来吧。”
雅芝咬着嘴唇,突然说:“我这里有些积蓄。”
“别!”我连忙摆手,“你别这样。你马上就要结婚了,我不能要你的钱。”
“可是。”
“雅芝,”我打断她的话,“你知道吗,这些年,我经常会想,如果那天我没有送我娘去医院,如果我赶上了高考,现在会是什么样子。但是每次想到这里,我就觉得自己很可笑。那是我娘啊,我怎么可能见死不救?”
雅芝愣愣地看着我,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
“所以啊,”我笑了笑,“你别难过。这都是命,怨不得谁。你好好的,过你的日子,我就。”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一个男人的怒吼:“陈雅芝!你在这干什么?”
王德贵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我们身后,脸色阴沉得可怕。
“德贵,你听我解释。”雅芝慌忙擦掉眼泪。
“解释什么?”王德贵冷笑一声,“解释你为什么跟一个卖红薯的眉来眼去?”
我忍不住说:“王老板,你别这样说话。”
“怎么?我说错了吗?”王德贵瞪着我,“一个卖红薯的穷酸,也配跟我未婚妻说话?”
“德贵!”雅芝生气地喊道。
“你给我闭嘴!”王德贵一把抓住雅芝的手腕,“我警告你,要是再让我看到你跟这种人来往,婚事就免谈了!”
“那就免谈!”雅芝突然喊道,“反正我也受够了!你知道吗?我早就听说你休掉前妻的事了。你以为我真的稀罕你的钱吗?”
王德贵的脸色变得铁青:“你。你敢这么跟我说话?”
“我有什么不敢的?”雅芝挣脱他的手,“我陈雅芝就算是饿死,也不会嫁给你这种人!”
“好,很好!”王德贵咬牙切齿地说,“你别后悔!”
说完,他转身就走,差点撞倒我的烤炉。
雅芝站在原地,浑身发抖。我赶紧扶住她:“你没事吧?”
“没事。”她擦了擦眼泪,突然笑了,“终于说出来了,心里舒服多了。”
“可是。”
“别可是了。”她打断我的话,“你知道吗?这段时间我总是做梦,梦见高考那天的事。每次梦到你没来,我就特别难过。现在总算知道真相了,我反而觉得轻松了。”
我看着她的眼睛:“雅芝。”
“阿军,”她突然正色道,“你记不记得,我们初中毕业那天,你说过什么?”
我愣了一下:“记得,我说。我说等考上大学,就向你表白。”
“对,你还说要给我最好的生活。”她轻声说,“现在,我不要最好的生活了,我只想知道,你还愿意给我一个烤红薯吗?”
我的眼睛有些发酸:“可是。可是我现在什么都给不了你。”
“谁说的?”她笑着指指烤炉,“你的红薯,不是烤得很香吗?”
我看着她的笑容,突然觉得鼻子一酸。多少个日日夜夜,我都在想着这个笑容啊。
就在这时,刘婶突然从店里跑出来:“阿军,不好了!你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