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他以为我的讨好是为了嫁给他,可我成了他的嫂子

四月文化丫 2024-10-16 14:14:47

  所以他看不看得上我,我其实不在意。

  我是谢母百金买的瘦马。

  秦淮畔的妈妈将我夸得绝无仅有,说我是所有孩子里最出挑的。

 谢母看着我安安静静,却不明白这个出挑从何而来。

  妈妈叫我扮出娇憨懵懂的清纯情态和媚而不俗的勾人模样:

  「这秦淮十里,你再挑不出这么个人才,我当女儿一样清白干净养到现在,媚骨天成又没脂粉气,凭客人喜欢什么样,栖月都包君满意。」

  见谢母不语,妈妈笑道:

  「听说大郎前阵子沙场立功,可是谢大将军要个床上伺候的人?」

  谢母摇摇头,妈妈又问:

  「那是二郎预备苦心读书,蟾宫折桂,要个娇娘红袖添香,知冷知热?」

  谢母仍不语,啜了口茶:

  「两位都要她伺候。」

  妈妈愣住了。

  谢母却笑着拉过我的手:

  「知冷热,要你伺候好大郎,他这么些年身旁没人,指不定哪一日将你纳了去。

  「大郎常不在家又惦记他这个弟弟,既然你是个识文断字的,把二郎从锦绣堆里拉出来,能劝他好生读书考功名,大郎也谢你。

  「若是大郎瞧不上你,你能劝好二郎,别说赏银,身契我也还你。

  「做妾这事别对外说,他看不上你还臊得慌。」

  谢母是续弦,虽不是生母,却处处为这两个儿子打算。

  我点点头。

  我就在谢府住下了,说是谢母远房的亲戚,灾年逃荒来投靠谢家的。

  当下我已经盘算好,先将纨绔的谢时景劝上读书的正途,等到大郎谢识礼征战回来,那时我再摸清他的脾性,讨好他。

  毕竟能做个妾室,已经算是好命了。

  2

  这三天,谢时景托着腮看我半日,半个字也没写。

  他也算个败家子,虽不看书,半夜却颇费烛火,把他别院点得白昼一般。

  再过些日子谢识礼便要回京了,这位沙场上的不败将军是位严苛兄长,对谢时景的课业看得很严。

  谢母为谢时景请了先生,又叮嘱我看着谢时景,做不完课业决不许他出去鬼混。

  身子不出去鬼混,却可以坐着出神。

  我翻了他从前写的字,却是飘逸遒劲。

  「写得一手好字,为什么不考功名,走正途?」

  「那你为什么非要跟我耗着?」他将我打量一番,笑道,「难道是对我情根深种?」

  「为了荣华富贵。」我将书放在他眼前,「二少爷写完这篇的注疏,我便瞒着夫人,同意你出去半日,但不许赌。」

  「一点也不像个女子,古古板板,像个老夫子。」谢时景忽然凑近,看着我一身素净的穿着,嫌弃道,「都说贤妻美妾,你这样不懂风情的女子,会被夫君厌弃的。」

  我哑然,秦淮畔的女子不懂风情,那天下何处的女子懂风情?

  可对谢时景这样的人风情,无异于对牛弹琴。

  「乡巴佬,给你瞧瞧什么叫美人。」

  他悄悄拿出一本册子,写的是群芳谱。

  画师功底相当深厚,将美人娇怯情态画得栩栩如生,如九天仙女一般。

  如果不是有许多熟脸的话。

  「当年随吴漕司秦淮夜游,恰好是百花节,美人出游,吴漕司托我画了这一册。

  「这位抱着琵琶,一脸愁容的是湘妃,最令人动容的是她送别客人时,眉间微蹙,泫然欲泣的模样。」

  他大概不知道,湘妃一脸愁容是被客人打骂,客人将烧了的烟烫到了她最宝贝的琵琶上。

  「这位是丽君,娇蛮的样子如扎手的玫瑰花儿,惹人怜爱。」

  他应该也不知道,丽君性子柔弱沉静,偏偏眉目明艳,客人最喜她扮刁钻性子,为自己拈酸吃醋。

  我心里不是滋味。

  想到她们,我的眼泪忽然掉了下来。

  「喂……我开玩笑的,你别哭呀……」

  见我哭,谢时景顿时慌了手脚。

  「二少爷是在跟我炫耀你猎艳颇多?万花丛中过?」

  「不是,只是船上匆匆一面,觉得这些姑娘各具美态,我感慨红颜命薄,所以画了这本……」想必是常常翻看,他轻易翻到那一页,「不信你看这幅,我最喜欢的是这位,娇憨纯净,可惜乘船时擦肩而过,并未得见。」

  画上女子只有一个背影,她长发未梳,如瀑散下,趴在亭台边,手上扇子随意拨弄池塘上点点流萤。

  因为画师偏爱,所以着色最多,女子身旁一池荷花如星捧月,连发丝裙袂都翩然当风,毫无矫饰。

  上头题着一行小字:瑶池仙子,遇安敬拜。

  遇安是谢时景的字。

  我愣住了。

  因为画中人是我。

  「你要是有她三分神韵,小爷我肯定……」又想到我刚刚哭过,谢时景忙说,「你要是不管着我课业,也勉强及她二分吧。」

  我哑然,忽然想到他的课业:

  「这个女子有些眼熟,当初北上时我似乎见过。」

  谢时景猛地坐直了身子:

  「当真?」

  「如果你能把这篇注疏写出来,我应该能想起来一点。」

  3

  这半月的课上,谢时景确实认真起来了,夫子不住地赞他。

  他同夫子读书时,还要我做了许多吃食送去。

  夫子是金陵人,很吃得惯我做的桂花糖藕和甜芋儿。

  夫子吃了甜的,连戒尺都轻了许多。

  倒是谢时景总是挑三拣四,不是说太甜就是太淡,要么就说桂花不香。

  桂是好桂,糖是好糖,连这手艺都是当初妈妈让金陵最厉害的厨娘教的。

  谢时景只是看我不爽罢了。

  直到半月后,他颇为得意地将夫子圈点的注解递到我面前:

  「瞧瞧,只要小爷想,一日千里也不是问题。」

  我瞧着注脚,他却讨赏地问我:

  「那位姑娘现在何处?」

  「上次逃荒路过,听旁人说她遇着良人赎身了。」

  「你怎么知道是良人呢?」他狐疑道。

  我正怔住,不知如何说。

  「你也是听别人说的吧。」谢时景很快明白过来,他颇为自得,「小丑月,你不懂男人,他定是看仙子姿色才见色起意,那叫色胚歹人,要说良人,我谢时景才算良人。」

  ……这可是你自己骂的。

  「只可惜没能与她相识。」谢时景看了我一眼,又颇为扫兴地摇摇头,「怎么监督我课业的是你,若是那位仙子,我明日便能蟾宫折桂。」

  ……行吧。

  正说着,谢时景忽然用扇子抬起我的下巴,仔细打量:

  「不过也勉强够用。」

  「什么?」

  「后日是崔太傅次子崔昊的生辰,到时候人人都带美人赴宴,我总不能一个人去。」他想了想,「你得打扮打扮,不要丢我的脸。」

  他自说自话地念着我穿着素净,定是母亲刻薄我。

  「夫人她很好……」

  听我这么说,谢时景的脸忽然冷了下来。

  似乎很不喜欢这位后母,他冷哼一声。

  谢夫人同意我与谢时景赴宴,还叮嘱我好生打扮,不要给谢家丢脸。

  谢时景别具审美,为我买了衣衫首饰。

  许久不曾妆饰,我拿着胭脂竟然有些生疏。

  谢时景托着腮看我半日,终于看不下去:

  「别糟蹋小爷的东西。」

  他用手中那支笔,蘸了些胭脂,抬着我下巴仔细地描。

  他极善丹青,所以手极稳。

  瞧他这么认真,我倒有些不自在起来。

  满室灯辉,映着他眉眼。

  他专注地看着我的唇,他长睫潮黑,认真时眼上像停了只纤长的蝶,蝶翅随着他的呼吸轻颤。

  不知是他有意,还是时间真的过得慢了。

  他一点点靠得很近,可是手上的笔却停了,像是欣赏自己的杰作。

  近得我连他呼吸和睫毛的轻颤都感受得到,近得我甚至能听见他的心跳。

  越是专注,他眼中越是有一点疑惑和迟疑。

  我怕他无端想到什么,忙开口:

  「画好了吗?」

  这一语像是点醒了他的梦境。

  他的手抖了一下,胭脂又点在了我的唇边,嫣然一点小痣。

  「真笨,还不如我画的呢。」

  「知足吧,你这根朽木,费了我好多心思雕琢。」

  夏日薄绿衫,流苏金步摇,俨然一个清丽美人。

  他想了想,又递给我一柄轻罗小扇。

  我心虚地拿着扇子,藏在身后,生怕引发他无端联想。

  「勉强不丑,能跟船娘比一比吧。」像是完成了得意之作,谢时景心情大好,「走吧。」

  画舫上灯火通明,崔昊请来了这花街上最负盛名的歌舞姬。

  其实大可不必请什么舞姬,各家公子的女眷暗暗争艳。

  有人会西域传来的胡璇,在金盘上翩跹如蝶。

  有人擅吹奏,一曲笛音风雅至极。

  从那一次看见画册起,我生怕谢时景把我和画中人联想到一起。

  所以从入席开始,我便低头专注地吃东西。

  「喂,小丑月,你会什么?」谢时景悄悄凑近,低声问我。

  「啊?」

  我咬着半个饴饼,后知后觉抬起头,才发现几个舞姬靠在公子们怀里,指着我暗暗地笑。

  「背家训可以吗?不然给大家起锅烧油做个拔丝果子?」

  看我鼓起的两颊,谢时景叹了口气。

  我讪讪地放下手中的饴饼,递给谢时景:

  「那你尝尝这个,好吃的。」

  一众公子哥儿也憋不住了,终于笑倒在美人怀里。

  「……我害你丢脸了?」

  我以为素来不肯落人下风的谢时景高低要臊我两句,没想到他竟然勾起嘴角略笑了笑。

  我一度怀疑我看错了。

  「这个也好吃。」他递过来一盘藕糕,颇有些无可奈何,「吃吧吃吧。」

  我将信将疑地接过,还不忘掰开一半给他。

  「本以为能让二少爷收心的女子是个妙人,却是个绣花枕头。」崔昊叹了口气。

  歌舞正酣时,月亮也升到最高处。

  帘外丝竹声至高潮处,却忽然静了下来。

  倏忽一阵破空之音,船四角的灯笼皆暗了下去。

  「有刺客——」

  女眷们尖叫,那河上的灯已经灭了。

  月藏进晦暗的云层,一丝光亮也无。

  刺客们是冲着崔昊去的。

  女眷们衣裙复杂,踩着衣裙倒在地上,男人们只顾着各自逃命,任她们自生自灭。

  混乱间,谢时景抓着我藏进船下货仓里。

  货仓阴暗潮湿,有木头长久浸在水中,朽烂的味道。

  谢时景受不了这个味道,我将衣袖递过去,那是下午时我熏过的,有一点蘅芜的药香,能遮住霉味。

  谢时景好受了一些,他抓住了我的衣服,绣花的针脚刮在我的皮肤上,有一点令人发痒。

  头顶还有嘈杂的声响,但是渐渐远了些。

  黑暗中,我察觉到谢时景的手紧紧攥住了我。

  他在紧张,不同寻常的紧张。

  我将手轻轻放在他的手背,没有平日里的嫌弃,他顺势靠在我肩头,低声喘着粗气,几次擦过我的脖颈。

  黑暗中,听觉和嗅觉被无限放大。

  他喘着粗气,双唇却是冷的。

  不对劲,很不对劲。

  我忽然想到素日亮如白昼的别院。

  难道他怕黑?

  我试着抽开手,谢时景却紧紧贴着我,不肯松开一丝力气。

  一点不像平时那个嫌弃我嫌弃得要死的谢时景。

  「二少爷闭上眼,栖月去点灯。」我小声诱哄。

  谢时景顺从地闭上了眼,却不肯放开我。

  船舱底下是暗的,水流声和呼吸声清晰可闻。

  「时景,窗外有荷花,开得正好,我们可以摘一捧回去养在书房。

  「荷花丛里有流萤,可惜我抓不住,不然一定要你知道什么叫囊萤映雪。

  「月亮很亮,船慢慢地晃,我们要去远一点的湖心看月亮。

  「湖心栖月,那里的月色最好,亮澄澄地映在湖上,有零星的星星,就像糖水藕里的桂子。」

  谢时景的呼吸平缓下来,他想睁开眼,却被我遮住,我诱哄道:

  「还没到湖心,再等等。」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已经静了下来,我却不敢轻举妄动。

  静下来,我才察觉到小腿和左臂一阵剧痛,可能是方才逃跑时被什么割伤了。

  忽然船略晃了晃,我疑心是不是撞上了什么,正要探身去看。

  眼前的门板已经斩断,刀风堪堪擦过我的鼻尖。

  那人背着月色,月光照见他冷峻的眉眼。

  只是一面,杀气就如最锋利的剑瞬间出鞘,带着北境的厉烈朔风叫人窒息。

  察觉到有人,他的长剑下意识抵在我的喉头。

  我摇摇头,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谢时景已经靠在我肩上睡着了。

  看见谢时景安然无恙,他的脸色缓和了下来。

  借着月色,我才发现他与谢时景七分相似。

  他瞥见了我衣裙下的血,皱了皱眉,将一条干净帕子递给我。

  他背过身去,我将裙子撩起来,却犯了难,因为我另一只手也伤了。

  我拉了拉他的袖子,指了指垂下的手臂,又指了指靠在我怀里的谢时景。

  他一怔,竟然有点无措,握着帕子,好像那轻飘飘的手帕比他手上半人高的剑还重似的。

  我轻声说:

  「我救了你弟弟。

  「所以你要帮我。」

  他低下头,每碰到我小腿的皮肤一下,都像触电一般轻轻缩回手。

  「很疼,你轻点。」

  我皱着眉,他低头闷声帮我包扎。

  昏暗摇晃的船舱里,我借着一点月光仔细看他。

  他人长得高大,我不算瘦,可小腿在他宽大的手掌中竟然如新藕一般小巧。

  他是个武夫,常年握刀剑的指腹粗粝,刮过皮肤有些痒。

  若说谢时景带着一点纨绔的少年气,眼前这人却带着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戾气,一个眼神便能止小儿夜啼。

  看来这位谢家大郎谢识礼,可比谢时景难对付多了。

  「还有这里。」

  谢时景枕着我右肩,谢识礼借着一点月光看我左臂的伤口。

  他碰到我的手臂,我疼得吸气。

  谢识礼却毫不怜香惜玉,看着熟睡的谢时景皱眉道:

  「你轻点,别吵醒他。」

  ???

  看来京城人说的,谢识礼偏疼这个弟弟是真的。

  「……会留疤吗?」我有些担心。

  「衣裙盖住,看不出的。」

  「可是你知道啊……」我有些懊恼,「以后我穿裙子,遮住了你也知道,我未来夫君也会知道,裙子和衣服底下……」

  他手忽然一顿,正色道:

  「……我不会乱想,你放心。」

  饶是昏暗,我也瞧见他耳朵有些红。

  谢识礼这边红了耳根,谢时景似乎有所感应,他梦呓道:

  「栖月……」

  我以为他良心未泯,念着我救他的恩情,所以梦里念我的名字。

  可他却继续说道:

  「湖心栖月,是美景……」

  瞧我语塞,谢识礼猜出几分缘由,他想开口再问一句,船猛地晃了两下。

  就看见一个少年笑嘻嘻地把脑袋探过来:

  「大哥!刺客都抓住了!」

  六目相对,那个少年看了看累得睡过去的谢时景,又看了看衣衫不整依偎在二人之间的我,最后目光落在黑着脸的谢识礼身上。

  他迅速理解了这个场景,嘴角挂上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对不起大哥,小的不知道您在忙!

  「您继续,我给您望风!小的保证两个时辰这里不会有一个人经过!」

  4

  谢时景醒来第一件事,是被谢识礼罚在院里跪了半个时辰。

  谢识礼告诉谢时景,我的伤好前,不许他来瞧我。

  大概是打听到了我的身世,又碍于这位主母,谢识礼对我客气又疏离。

  他差人送来了北境盛产的鹿茸,为我炖汤补身子。

  送汤的丫鬟说,谢识礼还送来了一些野参,但是姑娘的身子不宜大补,所以包起来了,姑娘拆开对个数,看看是不是十支。

  我拆开后,却发现十支参子下,还藏着两盒祛疤镇痛的药膏。

  药膏旋开,如雪的膏体有松针的凛冽香气。

  ……和谢识礼身上的香气一样,大约他沙场征战,身上不免落下了些伤,也用这样的药膏吧。

  在谢识礼的授意下,府内没人知道我受了伤,只以为我受了惊吓。

  大概是我伤口的位置太耐人寻味,女子的清白不能大意。

  我心中一动,谢识礼是个很心细的人。

  养伤的日子很无趣,只能做些针线。

  我听着下人们说谢识礼动了气,因为谢时景不专心功课,却跟一些浪荡子弟厮混。

  谢识礼动气,谢时景的日子更不好过了。

  这下没有桂花糖藕和糖芋儿也要读书了,既然谢识礼特意叮嘱过,夫子的戒尺可会重重打下哟。

  小腿的伤疤好了些,只是天热流汗时,还是发痒。

  因我上药不便,肩上的伤好得慢。

  半夜,我点着灯,回过头看镜中肩上的伤,伤口有些狰狞,始终没有结痂。

  烛火轻晃了一下,我瞥见窗外一个黑影。

  不等我叫出声,黑影已经将我笼住,他掩住了我的嘴,低声:

  「是我。」

  是谢时景。

  「你来做什么?」

  「嘘——小声点,别让我哥听见。」

  我的卧房与谢识礼的书房仅有一墙之隔,要是有点动静,他哥肯定能听见。

  我点点头,谢时景放开我,才意识到我此刻对着镜子,衣衫不整。

  他一愣,红了脸,忙转过头去:

  「你、你干嘛?把衣服穿好!」

  「肩膀伤了,不好上药。」

  他定神瞧我肩膀,结巴道:

  「我、我给你上药吧。」

  见我疑惑,他忙解释:

  「毕竟你上次救我一命。

  「难道我还能对你有什么心思?你也不照照镜子!」

  这话说得合乎情理,我把药膏递给他。

  外头落了雨,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落在芭蕉上,烛影摇红。

  我偏过头就能看见镜子里的谢时景,他在我身后专注地看着伤口,像是勾勒一幅工笔。

  那个纨绔的二少爷,原来也有这么认真的样子。

  因为贴得太近,他的气息落在我的肩上,让我有些不自在。

  「栖月……」

  这人奇了,不叫我小丑月了?

  「好啦好啦,我知道很丑,二少爷嘴下留情……」按照我对谢时景的了解,我猜到他又要出言贬低我一通。

  无非是伤口这么丑,以后怎么嫁人之类的。

  「不丑。」

  他直接利落地打断了我。

  「我又不嫌……」

  对上我的目光,谢时景将头别了过去,看起来比我还不自在。

  这一扭头,就让他瞧到了桌子上,我做到一半的衣服。

  那是件玄青圆领袍,虽未做完,一看也知不是女子的衣衫。

  「原来你在偷偷准备礼物。」

  我点点头,养伤这阵子,我是在给谢识礼做衣服,谢谢他送来的药膏和鹿茸。

  见我点头,谢时景的嘴角疯狂上扬,似乎颇为得意:

  「虽然小爷喜欢竹青色,但没关系,这玄青也不差。

  「哦对,花纹我喜欢芙蕖,要是太难的话,不绣也好,只是别累着。」

  原来这兄弟俩都喜欢芙蕖。

  那日我为谢识礼送点心,看见他书房正中挂着一幅偌大的屏风,是谢时景画的满池芙蕖。

  「那就绣芙蕖。」我点点头,「也不难。」

  听我这么说,谢时景不住地傻笑:

  「你慢慢做,我就当没看到啊。

  「当然啦,你准备这件衣服,小爷也不会亏待你。」

  我不明白,我给谢识礼做衣服,他乐呵什么?

  不知怎么的,今天的谢时景有些奇怪。

  我疑心他是不是念书被夫子打傻了,却听见敲门声。

  是谢识礼在门外。

  「江姑娘,你的伤好些了吗?」

  谢时景立马给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我拖住他哥,他从后院溜回去。

  我点点头,声音如常:

  「不大碍事了,但是一直不见好。」

  「方便让我看一下吗,若是不好,明日我再去问大夫。」

  「等等,我收拾下。」

  谢时景已经溜到后窗,他做了个口型:

  等我有空再来找你。

  谢识礼并不喝我递过来的茶,也不瞧我的伤口。

  他目光掠过谢时景溜走的那个窗台,我有点心虚。

  「既然江姑娘伤口已经上了药,就不必在下看了。」

  闻到了空气中的药膏气味,谢识礼开了口,话里却是冷的:

  「你把他照顾得很好,连夫子都不住地赞你。

  「第一次见面,我也很欣赏你,临危不乱,不像一般娇弱女子。

  「可是我查了,母亲并无江姓的亲眷,倒是花柳巷有江姑娘的名字。」

  一案之隔,他忽然抬起眼,鹰隼般的眸子直直地盯着我,像利刃抵在我的喉头:

  「你来谢家,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想嫁给你。」我一顿,「做妾也可以。」

  「我劝你不要打谢时景的主意,他这样的性子实在不是良配……」

  谢识礼脱口而出后,忽然意识到我打的是他的主意。

  他一愣,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你说什么?」

  「我说,我来谢家是为了嫁给你。」

  听我这么说,谢识礼倒是不知所措起来。

  「谢家大娘子买我来,是给你做妾的。」我抬起头,与谢识礼对视,「你若不要我,我就指望谢时景,若是你们都指望不上,我大概会被卖到另一处。」

  「纳妾不难,可你嫁给我,只会过得更难。」谢识礼脸上的思虑不假,「你救过时景,我会想办法还你自由身,不必这样委屈自己。」

  他能想什么办法呢,一入奴籍,要么拿到身契,要么官家特赦。

  沉默片刻,他轻声道:

  「……至于上药,可以找我。」

  案上茶冷,外头灯也悉数灭了时,谢识礼走了。

  灯灭才走,是因为天黑下来,谢时景就不会过来了。

  我猜他察觉到了谢时景来瞧我,生怕我们之间有什么不轨,所以突然造访。

  可我不明白谢识礼说的,纳妾不难,可嫁给他我会过得更难。

  他是威风凛凛的将军,旁人说他素来做事公允,赏罚分明,在军中声望颇高,将士们皆佩服他的为人。

  难道谢识礼这样的人会苛待枕边人吗?还是他有什么难言之隐?

  我不禁想到楼里的姐姐们,说有的客人看着斯斯文文不苟言笑,却是嗜好独特的变态,有的客人看着高大威猛,其实比太监还不如,嫁了这样的人就是守活寡。

  ……谢识礼是哪种呢?

  外头雨声淅淅沥沥,我的脑子越想越迷糊。

  不管他是变态,还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这世上总不会有比像个玩意儿一样被卖来卖去,更难的事了吧。

  可很快我就明白,谢识礼说嫁给他会过得很难是什么意思了。

  三日午后,谢识礼出了门。

  他前脚刚走,后脚丫鬟们就送来了一盒燕窝,说是谢大少爷给我补身体的。

  拆开盒子,一水雪白燕窝。

  而那张身契就静静躺在燕窝下面。

  这轻飘飘的一张纸,是一个女子可以被随意涂抹的人生,于我是再造之恩,于他却是一件不必大肆宣扬的事。

  我见过大家公子千金买笑,也见过卖油郎救风尘,男人们做了英雄好汉,无一不是大张旗鼓,恨不能昭告天下博个满堂彩。

  谢识礼不是。

  好像这纸身契,和那两瓶药膏一样寻常,并不值得我独独放在心上。

  谢识礼不在,谢时景便来找我,他倚在榻上看书,忽然叹了口气:

  「我哥恐怕要娶安平公主了。」

  安平公主?那个面首三千,仗着宠爱任性妄为的大公主?

  「我哥根本不喜欢她,圣上也知道安平公主的作风,不好强撮合罢了。」

  那他说的,嫁给他也过不上好日子,是因为知道自己要娶安平公主?

  「你不知道,上次一个侍女给我哥倒了杯茶,我哥谢了人家一句,那侍女就被安平公主砍了手。

  「大哥这次去,大概会应了这门亲事,只要是为了谢家,他连自己也能搭进去。」

  看我皱眉,谢时景立刻转移了话题:

  「不说这些了,栖月你快试试这条裙子和步摇,可是听雨楼的新货,满京城的闺秀都等着他家的成衣,但我敢保证你是头一个穿上的!

  「今晚有个诗会,你不喜欢那些人,咱们就不跟他们打交道,可那家酒楼的菜实在好,咱们只管吃,不掺和他们的事儿。」

  衣服好看,步摇也精巧。

  可我没有心思去打扮,我在想谢识礼是怎么拿到的身契。

  他答应了谢大娘子什么?还是答应了圣上什么?

  这张身契,他是用什么换来的?

  难道是他自己?

  我惴惴不安地等到了晚上。

  幸好谢识礼回来了。

  谢识礼回来,别院外头的门就关得严实,不许旁人进去,连伺候的人都不要。

  一墙之隔,我听见了摔东西的声音。

  谢识礼人如其名,素来克己守礼,为何会动这么大的气。

  而院中幽深,一盏灯也没点。

  我有些担心,提着灯笼,小心地敲门。

  里头的门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

  入目一片狼藉。

  先是一地碎瓷片,再是破碎的字画砚台。

  天上一丝星光也无,谢识礼孤身陷在黑暗里,手背上是狰狞的伤口,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在地上。

  察觉到我手中的光,他在黑暗中抬起头,死死盯着我,像笼中饥饿的困兽盯着猎物,他咽了口口水,艰难地开口,却是:

  「你走。」

  我闻到了他身上甜腻的杏仁味。

  是相见欢。

  就是最贞烈的姑娘也抵不过这药,若是买来的良家不从,鸨母就会往饮食中掺一点相见欢。

  而这香气浓郁的程度,估计药量连一头狼都能放倒。

  他努力别过头不去看我。

  我提着灯笼,一步步走近。

  头上的金步摇流苏映着烛火。

  每走一步,步摇的火光就在他眼中跳一下。

  谢识礼哑着嗓子,怔怔盯着我:

  「……你来做什么

  「你明明可以走……」

  吹灭了烫人眼的烛火,书房静得可以听见粗重的呼吸。

  我拉住他的衣袖,像仰攀万仞悬崖上那一棵千年积雪的孤松。

  「找你上药。」

  5

  谢时景:

  最近谢时景觉得心绪不宁,总做同一个梦。

  梦到那日船上摇荡的湖光和覆在脸上的长袖。

  就连和栖月在一起时,蘅芜的香气总把他带回那个晚上,说来也奇,明明是又破又旧的船舱,甚至有木头腐烂的味道。

  他竟然心安得不行。

  而除了湖色,他也开始梦到一个人。

  只是刚刚趴在画纸上打了个盹的功夫,就又梦到了她。

  梦到摇荡的湖色中,一捧新开的芙蕖在她脚边,她坐在船尾,执一柄轻罗小扇拨弄荷丛,惊起星星点点的萤光。

  是他日思夜想的那位瑶池仙子。

  可她回过头,分明是江栖月的脸。

  怎么可能是她……

  绝不可能是她……

  可是如果是她……

  如果、如果是她……

  谢时景忽然发现,自己心底竟然隐隐期待江栖月是她。

  不可能,栖月都说了,仙子已经被良人赎身,此生不可能得见了。

  不过没关系,有栖月在就好。

  栖月会给自己做桂花藕和糖芋儿,能治他怕黑的毛病,会给自己缝制衣衫。

  栖月是真的在意他。

  这么想来,仙子可比不上栖月。

  唯一要烦恼的是他跟那位后母的关系并不好,要如何开口要人。

  因为讨厌那位后母,所以一开始连带着对她也没有好脸色。

  其实他一开始并没有想过娶她,只是那一日宴席,是他最开心的一次。

  他谢二爷自诩风流,哪次聚会不是请最红的姑娘,把旁人都衬成俗物。

  可她什么也不会,低头吃着东西。

  把自己亲自为她画的唇,价值千金的流苏簪子都糟蹋了。

  他可能喝多了酒,竟然觉得她这样真是可爱。

  他去问崔昊,崔昊却说喜欢的话就收了做通房。

  谢时景回去琢磨了三天,觉得这话说得不对,又不知是哪里不对。

  崔昊白他一眼:你还想娶了做正妻不成?

  谢时景半晌不语,忽然点头:是了,就是这里不对劲。

  崔昊以为他明白过来了,谢时景却说:

  大哥要先娶亲,我才能娶她为妻。

  如果以后娶栖月为妻,他不能像从前一样贪玩,跟别人厮混。

  大哥袭爵战功赫赫,他就得考个功名,在朝堂上有番作为。

  想到这,眼前画纸已经铺开。

  满室灯辉,亮如白昼。

  往日让他心安的烛火,如今竟然让他心乱。

  谢时景的心里有一种挣扎的痛苦和旖旎的情愫,让他忍不住去想江栖月。

  他从小就与兄长有些心意相通,兄长受了伤他会觉得痛,他着急时兄长也会焦虑。

  那这种情绪是他的,还是兄长的?

  兄长在做什么?今夜被公主召见,过不了多时便要娶她。

  那兄长今夜情动,是因为公主吗?

  谢时景不知道,他知道自己此刻想见栖月。

  他要告诉她很多事情,比如好看的是她而不是自己挑的衣裙,比如那天为她上药他并不那么光明磊落,他有一点见不得人的龌龊心思。

  比如今晚没有诗会,只不过是找个借口想带她去吃些好吃的,再趁着暮夏带她去湖心泛舟,趁着芙蕖还没谢。

  还要跟她道歉,因为做了很多虚张声势,不过是怕她不爱他的幼稚事。

  谢时景提了灯笼,脚步匆匆。

  原来有了想见的人,夜晚也不是那么可怕。

  可栖月房内一片漆黑,她不在。

  冥冥中,他又闻到了栖月身上蘅芜的香气。

  他鬼使神差地走进了兄长的院子。

  谢识礼应该也不在。

  谢时景忽然想到了书房有一幅巨大的屏风,是他为兄长画的满池芙蕖。

  他忽然想去看看花。

  谢时景推开书房的门,一抬眼,只觉得全身血液都凝固了。

  他见仙子坠落凡尘。

  不,是被他敬重的兄长拉下凡尘,贪婪地禁锢在怀中。

  而自己画的巨大屏风,密密匝匝的芙蕖竟然开得糜艳,如当年初见心动时,无穷碧色的湖上。

  日思夜想的身影此刻近在咫尺,她背对着自己,如多年前惊鸿一面那般。

  长发未梳,散落如瀑。

  仰攀高枝,如坐莲台。

  她绯艳的侧脸和画上慵懒模样渐渐重叠,令他目眩。

  下午还为她精挑细选,插在鬓边的步摇,此刻弃置在桌角,就像他一样,被她随意丢掉。

  他呆呆地定在原地。

  没人发现他,他却宛如一个卑鄙的小偷,觊觎着不属于他的宝物。

  为什么?

  不是说给他做媳妇吗?

  湖心那一晚难道不是表白吗?

  不就是爱慕荣华富贵吗?

  他能给的我难道不能给吗?

  灯笼和衣服都跌破了,谢时景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

  他在窗边,怔坐了很久,笔下还是她的模样,连颜料都没干。

  画上的她依旧笑意盈盈,满眼是他。

  假的。

  都是假的!

  什么瑶池仙子!什么良人赎了身!

  她看到自己被蒙在鼓里还如此深情,恐怕只觉得可笑至极吧?

  难怪第一次见面她不在意自己的讥讽,难怪她那日拿着扇子不敢看他。

  他早该知道这都是假的!

  她把我当傻子耍。

  谢时景忽然很想放声大笑,却发现自己怎么也牵扯不动嘴角。

  甜蜜和痛楚两种情绪在心头如刀绞,来自兄长的甜蜜情愫是刀上淬的毒。

  疼得他滴下泪来。

  谢时景想划烂那幅画,可是看到她的眼睛,又顿住了。

  脑海中有两个声音在拉扯他的心。

  他说,她本来就是这样,谁能让她过得好,她就选谁。

  他说,她这样的女人,哪个花楼里寻不到?

  他说,当初是你嘲讽人家,给你做小你也不要的。

  是啊,这都是他说的,那个纨绔浪荡的谢二爷说的。

  可是还有一个声音。

  他说,谁能让她过得好,她就选谁,难道有错?兄长是顶天立地,有担当的男儿,谁会放着他不选,选你呢?

  他说,花楼里是有许多姑娘,可这世上哪有两个月亮?

  他说,只要她要他,哪怕给她做小呢……

  这是他谢时景,谢遇安说的。

  一地宣纸泛着冷冷的白色,如不化的霜。

  一点点铺陈水色,他的脑子越乱,心越痛,笔却越稳。

  可等他回过神来,一地散落的画,都是她笑她嗔。

  谢时景惯会画圣洁不染的仙子

  唯独身下这幅,芙蕖仙眼梢都泛着潋滟的绯色,她被人揽入怀中。

  而那个折花入怀的人,分明是他的脸。

  我也很干净的……

  为什么不是我呢……

  明明、明明应该是我的……

  书房那触目惊心的一瞥让他知道,原来她不是不懂风情,只是不愿给自己看罢了。

  谢时景在一地的画中木然坐了一夜,自虐般放空自己,任由谢识礼的情绪灌入。

  天已经隐隐泛出蟹壳青。

  一夜冷风吹彻,满地狼藉。

  谢时景将画一张张捡起。

  骗他也好,虚情假意也好。

  虚情假意拆开,也是有情意二字的。

  再说那些回忆也不是假的……

  至少不全是假的……

  那件衣服总是做给自己的吧?

  那桂花藕和糖芋儿,甜得结结实实,怎会有假……

  那晚的风声和湖色怎么不真?他都切切实实在她怀里了,听她温柔哄着自己。

  如果那晚没有睡去就好了。

  不对……

  如果那一晚死在她怀里就好了。

  6

  谢识礼:

  谢识礼醒来,眼前少女正在桌旁准备早点,是清粥并着些小菜。

  她动作很轻,似乎是怕把他吵醒。

  她已经将昨天令他痴迷不已的长发挽起,那支金流苏簪子也一丝不乱。

  好像昨晚的旖旎都是幻梦一场。

  她一瞥,看见他醒了,柔声谢他:

  「身契我拿到了。

  「早饭是我做的,没惊动旁人。」

  若不是他眼神好,险些要看不见她脸上转瞬即逝的红云。

  不等他开口,她将一个包袱递给他:

  「这是前几日病中为将军缝的衣服,应当是合身的。

  「燕窝和人参我都没动,药膏的钱,要是太贵,可以等我缓些日子给您。」

  谢识礼想说些什么,眼前少女却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您不必挂怀,只跟您一个人睡觉就可以换来自由身,已经很好了。」

  谢识礼很难把眼前这个不卑不亢的她,和昨天在他身上啜泣求饶的她联系到一起。

  「你既自由了,要去哪?」

  发觉自己这话似乎在撵人,谢识礼忙补上一句:

  「你可以一直住这,我不会娶别人。」

  「那安平公主……」

  她是不是以为这身契是跟安平公主的婚事换来的?

  「我和时景商议后,答应了母亲,请旨把爵位让给她亲生的三弟弟,她就把身契给了我。

  「昨日安平公主下药,本是想让旁人撞见,这样我就不得不娶她。」

  「那将军要小心,不知安平公主会不会罢休。」

  又是沉默。

  「你要不要留下、在这里……」

  「我要回金陵了。」

  「为什么?」谢识礼发现自己有些失态了。

  「我阿娘葬在金陵,我要回去看她,走运的话再留在金陵,凭着手艺开个茶楼。」

  谢识礼才发现自己对她的情况一无所知。

  察觉到他的好奇,她笑一笑:

  「十二年前,我们一家逃荒到金陵,一家子吃不上饭,我娘又生了病,就卖了我。

  「我爹说卖的活契,最多给楼里的姑娘当个粗使丫鬟,等以后我娘治好病,家里有钱了就赎我回去。

  「我很听话,没挨过打吃过亏,学着认字,又攒了些钱,等着我娘哪天来接我回家,可我等了很久,她始终没有来。

  「我倒不怕她不来接我,我只怕阿娘的病怎么一直不好,她病得那样重,疼不疼。

  「后来妈妈看不下去,说我爹当年签的是死契,妈妈没有骗我。

  「阿娘在我被卖掉的那年秋天就病死了,阿娘也没有骗我。

  「唯一识字的爹骗了我们。」

  他想问一问那个畜生不如的男人是何下场,她却已经不打算往下讲:

  「这世上不是善恶有报的。

  「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对吧?」

  谢识礼怔住,点点头。

  谢识礼还想问什么,比如她如何看待他,如何看待他们的关系……

  「大哥!陛下说要找您南下同游。」

  但是不等他问,那个没有眼力见的下属程飞又冒冒失失地闯进来。

  「……你能不能,等我回来。」

  见她疑惑,谢识礼努力想了想,

  「这药确实很贵,我、我怕你赖账。」

  程飞挠挠头,平日里将军自掏腰包贴补将士们,眼皮也不眨一下,什么时候这么抠门了?

  她一愣,点了点头:

  「我等你回来。」

  她说等他回来,她说她等他回来。

  谢识礼的心情莫名愉悦起来。

  他动身陪圣上南下,两日便要启程。

  因为那副相见欢,宫中起了轩然大波,事关天家体面,圣上训斥了安平公主,罚了禁足又降食封,这两日为她选了位好性老实的驸马,匆匆嫁过去了。

  也算给了谢识礼一个交代。

  路上费了些时间,到金陵已是初秋。

  她给自己做的衣服正好可以穿了。

  玄青衫子用同色的丝线绣了芙蕖,乍一看是看不出的。

  里衣用蕊黄线绣了一轮新月。

  新月像她,也像那日她留在他肩上的甲痕。

  谢识礼脸上一热。

  所幸旁的画舫叽喳吵闹,无人在意他。

  不知哪家携家眷出游,女孩子们笑闹也不避人。

  如果栖月也有这样的家人,她大概会一生顺遂,不必漂如浮萍吧。

  奇怪,他为什么总能想到她?

  远远闻见桂子的香气,有人要去湖心岛上折桂。

  谢识礼想到第一次见栖月,也是在船上。

  她身上有血,却镇定自若。

  甚至一眼就看出了他和谢时景的关系,理所当然地抬起下巴:

  「我救了你弟弟,你要帮我。」

  还以为她很坚强,然而自己粗糙的手指碰到她的小腿,她就皱着眉头说疼。

  他明明已经很轻了,还是说女孩子都是这样细皮嫩肉的吗?

  谢识礼没碰过女人,他不知道。

  他曾想过自己的人生轨迹,自己既然能在尸山血海里挣出功名,就把爵位留给两个弟弟,等战事平了,也许会娶一位看得顺眼又门当户对的夫人。

  「很疼,你轻点。」

  她抱怨的声音竟然让他烦躁,所以干脆找个理由让她闭嘴:

  「别吵醒他。」

  「会留疤吗?」

  ……应该会吧,可是女孩子不是穿裙子吗,看不出的。

  「可是你知道啊,我穿裙子遮住了你也知道,我未来夫君也会知道,裙子和衣服底下……」

  她天真地抱怨着伤口,谢识礼忽然想到今后看见她穿裙子,自己都会下意识想她轻盈或繁复裙摆下的伤疤。

  回去先罚了谢时景跪,她送来了桂花藕和糖芋儿。

  与此同时,她的身份情报也压在了糖水下。

  她是后母在金陵买来的,目的略想也知,父亲去世后,她一直惦记着儿子袭爵的事。

  谢时景不喜欢这位后母,是因为他无法接受往日深情的父亲竟然会在母亲病逝后另娶。

  而自己对她也只是客气恭敬,父母为孩子计谋理所应当,只要不做伤天害理的事,他往往不计较这些。

  那晚谢时景翻墙上药,他是察觉到了的。

  因为那份来自谢时景的悸动,他怎么也压不下去。

  他们在做什么?

  怕谢时景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他才半夜敲了门。

  原来只是上药。

  他质问她的来历,以为她是想利用谢时景。

  他没有瞧不起她,只是觉得他这个弟弟现在这样,实在不是可以托付的人。

  哪怕做妾。

  她说不是谢时景,是他。

  见自己不为所动,她忙说:

  不是你,谢时景也行。

  这种人尽可夫的言论,经她说出,谢识礼没有鄙夷或轻视,只是很同情眼前这位姑娘。

  谢时景是锦绣堆里长大的,他大概无法懂这位姑娘的苦处。

  要他明白,大概还要吃过许多苦。

  这爵位他不要,顺位也是谢时景的,还轮不到那个牙牙学语的三弟弟。

  他问谢时景,爵位和栖月必须选一个,他会如何选。

  他没有说要换栖月的身契,只说换她自由。

  但聪明如谢时景,已经想到了缘由。

  谢时景说如果自己争气,不必留爵位给他,如果不争气,那留爵位给他也无用。

  何况栖月于他是救命之恩,他该报。

  他愿意用爵位去换。

  明明到这里,他们三个已经互不相欠了。

  可偏偏。

  偏偏她放下灯笼在他脚边,小心翼翼地仰起脸看着自己。

  她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一点设防也没有。

  察觉到了闪躲,她吹灭了灯,房间内静得能听见她的呼吸,近得能闻到她身上若有若无的蘅芜香气。

  她在耳边一字一顿:

  「找你上药。

  「你说过,可以找你的。」

  有时万仞雪山崩塌,也许只是有一片雪花恰到好处地落下。

  千年积雪的孤松折腰,可能也只是因为一阵寻常微风穿过身体,令它战栗。

  「大哥,一个人在想什么?」程飞的手臂忽然大喇喇架在谢识礼肩上,「咦,怎么脸这么红?」

  在破坏氛围让谢识礼失望这件事上,程飞就从没让谢识礼失望过。

  可真的怪程飞吗?难道不该怪他今夜一直在想她吗?

  他见月是她,见湖是她,连桂子的香气都比不过她新蒸出的桂花藕。

  「程飞,你会不会经常想起一个人?」谢识礼想了想,「不该如何跟她说话,毕竟说白了也是一场交易……」

  程飞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

  「那他一定欠了将军很多钱。

  「上个月副指挥使欠了我十两银子,我可是连续三天梦到他。」

  不是这种想。

  「那就是有血海深仇!」

  也不是。

  「女的?」

  见谢识礼不语,程飞挑眉:

  「那就是爱——」

  「……不。」谢识礼立马反驳。

  「——而不自知。」程飞促狭一笑,「被我说中了,如果你们互不相欠,又没深仇大恨,你凭什么想她。」

  是啊,凭什么呢……

  「帮我查个人。」

  「难道就是大哥您惦记的……」程飞嗅到了八卦的味道。

  「不,这个是血海深仇的。」谢识礼想了想,「若是他走运死得早,就把尸骨掘了,若是不走运,也不必安葬了,但要给他立个碑,明年兴许会带人去看他。」

  「如果他要做个明白鬼呢?」

  「就说他素未谋面的女婿要杀他。」

  7

  江栖月:

  谢时景不肯见我已有半个月了。

  我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他。

  更让我摸不着头脑的是,他一边生闷气不见我,一边送我东西。

  每次都是敲敲我的门,打开门人已经跑了,地上不是衣裙就是首饰,每件东西都附着字条,像是《罪己诏》:

  「我才是二流货色,不配站在你面前。

  「你不丑,很好看,是我一直不敢承认。」

  原来是为了从前的事情道歉吗?

  说实话,谢时景说的那些话我从未往心里去过。

  毕竟名义上我是他讨厌的后母的远房亲戚,还逼着他念书,他讨厌我这件事完全在我意料之中。

  可是为什么要忽然道歉呢?

  我细细思索,终于意识到——他太想要那件衣服了。

  那天他一定误会了,以为衣服是做给他的。

  我想了想这些日子他送的礼物,也有些过意不去。

  便做了件竹青色,连花纹都一样的送去他那里,也算我们相识一场。

  可他在门缝后探出头,看到衣服竟然先红了眼圈,似乎不可置信:

  「真是送给我的吗?」

  我点点头。

  「……那你还讨厌我吗?

  「我会改的,我不会再这么任性了,也会听你的话努力上进,这次春闱我一定能中,只是你别不理我……」

  瞧我不语,他伸出手去拉住了我的衣摆,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我只是觉着算术有趣,又跟我爹怄气,并不是不学无术地滥赌。

  「我也只是真心欣赏那些女子,并没有肌肤之亲。」

  说罢他先红了耳根,又结巴道:

  「我、我还是干净的。」

  他说这些做什么?

  「我知道兄长……我知道我现在处处比不上他,可是我长得像他,可以很像他……

  「你不理我, 你选他的时候, 我心里很疼很疼……

  「那我努力上进,再求一求兄长,将来给你做小, 你、你要不要……」

  谢时景支支吾吾。

  见过他浪荡纨绔,顽劣专行的样子, 乍一看现在脆弱哀求。

  说实话有一丝心软。

  不等我开口,却听见身后谢识礼恼怒的声音:

  「谢时景!你在说什么?」

  见谢识礼来了, 谢时景竟然开了门。

  他是匆匆赶来,额头已经渗出薄汗。

  气氛有些微妙。

  谢识礼看到了谢时景怀里的衣服,和他身上穿的几乎一模一样,有一点不自在。

  他们本就相像, 若不是谢识礼更高大些, 到时穿上一样的衣服, 恐怕一时竟难以分出二人。

  他们站在我面前僵持不下,索性同时对我伸出手:

  「这个给你。」

  兄弟俩掌心各是一只玉镯, 很容易看出来原是一对的。

  「这对镯子是母亲留下的, 我们一人一只,等以后遇到合适的姑娘, 做定亲礼。」

  说话间,谢识礼眼疾手快,已经将玉镯放在我的掌心。

  「哥!」

  「时景, 哪怕是兄弟, 有些事是不能让的。」

  「我没有要你让给我!」谢时景急了, 忙拉过我的手, 将那手镯很轻巧地塞进手腕, 「这样不是正正好吗!为什么一定要分开呢?栖月都没有赶我走, 你凭什么说不可以?」

  这两只玉镯我想还给他们, 结果兄弟二人默契地抱臂别开身去,没人肯先接过。

  「我要回金陵, 镯子我会收好, 如果明年这时你们还愿意, 可以来寻我。」

  那时过了春闱, 北境的战事也平了。

  我也是自由身, 有安身立命的本钱。

  那时再开始, 应该不像现在这么多顾虑吧。

  天气转凉, 一切事毕。

  我收拾了行李,一路南下。

  回金陵祭拜了娘亲,又寻了家茶楼栖身。

  日子忙碌起来就过得很快, 听说北境打了胜仗,将军不日就要回京了,为他那位探花郎的弟弟庆贺。

  谢家这是双喜临门, 贺喜说媒的人几乎要踏破门槛。

  谢母一一推了,只说二人不在, 且都已定了亲, 不在京中长住了。

  而谢家两位郎君俱已南下, 共赴约。

  南方桂子这时开得正好。

  秋高气爽,碧空如洗,正适合夜里赶路。

  因为这世上是有两个月亮的, 一个在天上,一个映在湖中。

  一个照他策马疾驰,一个照他轻舟过万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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