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嚣张的男人

黄忠说小说 2024-04-17 03:59:48

邹有才是我最讨厌的人,没有之一。

他是见过唯一一个集欺善怕恶,溜须拍马,狗仗人势.......所有缺点于一身的人。

为什么?

你且听我慢慢道来。

邹有才是我们镇上第一个盖楼房,第一个买电视机,第一个买太阳能的人,但是大家提起他,说过最多的话就是:“你看邹有才,他又买新玩意儿了。”

“是啊,你说老天爷是怎么回事儿,这么一个人也能有发达的一天?”

..........

是的,满是鄙夷,戏谑,轻蔑,尽管他很有钱,但依旧有很多人看不起他。

我不晓得别人为什么看不起他,但我看不起他,是在我七八岁左右的时候,他做的一件事儿。

我们镇上有一个哑巴姓王,大伙儿都叫他王哑巴,我们小孩子听了,也没大没小的,都叫他哑巴叔,他总是乐呵呵的,从来也不急眼,有时候口袋里有糖,也会拿出来给我们。

那天,我们去大街上赶集,因为快过年了,家家户户都在置办年货,制腌菜,做腊肉,所以集市上都是人挤人,每个摊位的东西都很抢手。

邹有才有钱,一个人占了三个鱼铺,两个肉摊,他请了几个人帮忙,他自己则负责收钱;

我跟妈妈刚好逛到了他的鱼摊,正准备买条大青鱼回去做腊鱼,这时王哑巴也走了过来,他指着水池里的鱼,很努力的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声音:“阿巴——阿——额——”

他很着急,额头上的青筋暴起,冷汗直流。

围观的人都捂着嘴巴嗤笑。

邹有才看见王哑巴,立马拿过伙计手里的渔网从水缸里网了一条胖头鱼,称重,打包,递给王哑巴,用鼻孔对着他的脸,嚣张的说:“五块五。”

王哑巴着急忙慌的直摆手,脑门儿上汗流的更急促更多了;

他努力的想从喉咙里说一句话出来,但越是紧张越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用手朝着青鱼缸里拍了拍,他想告诉邹有才,“我要买的是青鱼,不是草鱼。”

邹有才何尝不知道他的意思,但他偏偏就是不喜欢做人事儿,一把手里的鱼扔到地上,一把抓过王哑巴的衣领,恶狠狠的说:“王哑巴,你踏马的耍我玩儿呢?”

“老子告诉你,今天这个鱼,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不然,老子让你好瞧。”

说完,他一把把王哑巴扔到地上,往一边吐了一口唾沫;

围观的人都纷纷让出一个位置,围成一个圈看热闹;

王哑巴本来就不会说话,长期的劳作加上营养不良,整个人看起来甚至比一个初中生都要瘦弱,邹有才的那一推,直接把王哑巴推到地上,踉跄的好几次都没有起来。

围观的人见到这一幕再也没有笑,只是冷眼旁观的看着他,没有为他说一句话,也没有伸手扶他一把。

尽管她们明明看见王哑巴把手指的是青鱼的那个水缸,邹有才却往胖头鱼的水缸网鱼,现在还颠倒是非黑白,还伤人,也没有人为他说一句话。

王哑巴摔得不轻,掌心蹭破了皮,动了好几下才终于起身。

他条件不好,生活很清贫,这是众所周知的,要不是要过年,只怕他都不会往肉摊和鱼摊的方向走。

他起身后,默默低下头,没有想为自己讨回公道的打算,准备离开。

但邹有才却不依不饶,他一把抓住王哑巴的后衣领,用那种老鹰捉小鸡的姿势提着,嘴里还叼着一根烟,玩味的说:“往哪儿走?钱还没给呢?”

王哑巴额头上的汗,哗啦啦的直下,嘴里咿咿呀呀,就是说不出一句话;

这时,人群里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够了啊,好端端的欺负人家一个哑巴干嘛?”

“就是呀,还讲不讲理了。”

这次是邹有才做的太过了,围观的人群开始躁动起来;

“到底谁不讲理?要不是他指着胖头鱼的水缸里说要,我会给他捞胖头鱼吗?”为他说话的人越来越多,邹有才的脸面有点挂不住,几乎是吼着说出来的,声音很大,可是声音大就有理吗?

这时,邹有才的老婆徐温翠开口了,“哎呀,王哑巴,你说你也是的,怪不得他,要不是你说要胖头鱼,他怎么会捞胖头鱼?这样,这条鱼五块钱你拿走吧,我们吃点亏,不赚你的钱。”

然后,走到邹有才身边,把抓王哑巴的手放了下来。

王哑巴有苦难言,五块钱对于别人不算什么,可对于他来说,买条胖头鱼着实心疼。

他站在原地,一句话都没有说,低着头像一个做错事儿的小孩子,我看见邹有才和徐温翠对视的时候,脸上露出得逞的笑。

好一对豺狼虎豹的夫妻,光天化日之下就敢颠倒是非黑白,都说人家是哑巴了,哑巴怎么会开口说,自己要胖头鱼?

简直就是指鹿为马。

那段时间,没什么人买胖头鱼,鱼缸里面的设备不先进,所以鱼容易死,死了就不值钱,他们只能找冤大头讹,讹上一个是一个。

王哑巴运气不好,他一年到头吃不了几次鱼,还被人讹上了。

那段时间,金庸武侠剧盛行,我虽然是一个小姑娘,但是骨子里却有一记侠骨柔肠,我朝着人群大喊道:“邹有才,你们夫妻两个简直不讲理。”

我站在第一排,声音又大又亮,几乎所有人都纷纷看着我。

“我刚刚就在旁边,亲眼看见哑巴叔指着青鱼的水缸,说要青鱼,你自己胖头鱼卖不出去,就想赖在别人身上,你要不要脸?”

“哪里来的小姑娘,去去去,一边玩儿去。”邹有才的脸都绿了,轻轻的推了我一把。

徐温翠也走过来打圆场:“小姑娘家家别瞎掺和,他一个哑巴,怎么会说话,你这不是瞎扯吗?”

我立马回怼道:“是啊,哑巴叔是一个哑巴,那他怎么开口说要胖头鱼的?”

邹有才夫妇被我怼的说不出话来。

徐温翠瞪了我一眼,板着脸对我妈说:“二嫂,你带着你们家丫头搅和什么?她一个丫头片子,懂什么?别瞎说。”

妈妈拉着我准备走,我一把甩开,仰着头质问妈妈:“妈,你也看见了,我晓得你们都看见了,但是没有人为哑巴叔说一句话,难道你花钱送我去读书,就是为了让我成为一个不明是非的人吗?”

不等妈妈说话,我又对着人群说:“你们看看哑巴叔,他有什么错,就因为他不会说话?就应该这样被人欺负?”

大家都面面相觑,没一会儿,在我的带动下,开始细细碎碎的为王哑巴出声。

邹有才见大事不好,语气开始缓和,拎起地上的鱼,对着哑巴叔说:“老兄,我脾气不好,你也不要跟我计较,这样,这条鱼三块钱,你拿走,我自己亏本算了。”

不等哑巴叔说话,我一把甩开他手里的鱼,说道:“你简直欺人太盛,刚刚哑巴叔说了,不要在你们家买鱼,怎么?你要强买强卖?”

我从小就是这样,嘴上不饶人,有时候甚至接近刻薄。

邹有才看了一眼地上的鱼,眼神狠厉,用力的推了我一把,这次直接把我的手掌心都蹭掉一块皮,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妈妈见状,扶起我,指着他的鼻子说:“你干嘛?当街欺负小孩子?”

“我们家孩子说的有什么错,我亲眼看见,王哑巴明明要的是青鱼,你们两口子给人家胖头鱼,我姑娘说了几句公道话,你当着我的面就要打人,还有没有王法?”

别看妈妈平时柔柔弱弱的,吵起架来,也是很厉害的。

我接过妈妈的话茬儿,大声的哭着说:“王法,在他看来有什么王法?他不是常说我们镇上的书记是他自家人,他有靠山,别说当街打人,就算是当街杀人也不为过。”

这个话,他确实说过,不过是在我们家喝多了吹牛说的,不然我也不会知道我们镇上的书记姓邹。

这时,一片哗然。

大伙儿都议论纷纷,指指点点,有说邹有才的,也有说邹书记的;

听到别人说邹书记,我心里多多少少有点虚,因为我听爸妈聊天的时候,说过邹书记是一个好人。

邹有才见状,也有些着急,刚准备说什么,就被人群中的一个浑厚的声音吓到了:“怎么回事儿?”

是邹书记。

邹有才夫妻俩看见邹书记来了,脸上立马露出谄媚的笑,把刚刚地上的鱼捡起来,重新包装了一下,“哟,邹书记,您怎么来了?”

“来买菜吧,这条鱼卖不出去,刚好,您帮帮忙,带回去吃了,就当是为人民服务的。”

那是,我第一次晓得原来一个人的脸可以跟变色龙一样多变。

邹书记没有理他,板着一张脸,瞪了他们一眼,然后转过身问我:“小朋友,怎么回事儿?”

我眼看机会来了,立马露出蹭破皮的双手,又拉着哑巴叔到他跟前,把他的手伸出来,哽咽着说:“你看,都是他打的。”

我指着邹有才,说:“他欺负哑巴叔,不会说话,故意把没有人买的胖头鱼给哑巴叔,哑巴叔说不要胖头鱼,要青鱼;他就动手打哑巴叔,我说了几句公道话,他又动手打我。”

“他太不要脸了,就是仗着有邹书记撑腰,上次在我家吃饭,亲口说的,他就算是当街打死人也不要紧。但是我爸说邹书记是好人,他这种行为就是狗仗人势。”

.................

我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要不是妈妈拦住,只怕我能一直说下去。

眼看邹有才跟徐温翠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我有预感,他们要倒霉了。

邹书记没有多说什么,转过身看着他们两个,一言不发,过了很久,才开口,语气不轻不重:“做生意还是要实事求是,规规矩矩,不能欺负老实人。”

“是是是是。”邹有才和徐温翠点头哈腰,连连称是。

还一直往邹书记手里塞鱼,邹书记一把推过,道:“你给我干嘛?我什么时候拿过你的东西?你对谁犯了错,就跟谁道歉,跟谁赔礼,别本末倒置。”

“是是是是是。”

邹书记走了好远,他们两口子依旧保持着九十度鞠躬的姿势;

当时,我就有一种感觉,他们要是在古代,一定是一个合格的太监。

这个事儿算就这么过去了;

邹有才看了看我们,把手里的鱼递给徐温翠,对着她朝我们使了一个眼色;

徐温翠笑盈盈的过来,跟哑巴叔道歉,然后把鱼递给哑巴叔。

哑巴叔连连摆手,说什么都不要;

妈妈见状,一把接过鱼,对着哑巴叔说:“拿着,凭什么不要?他能打人,我就能吃免费的鱼,我们走。”

这是我第一次跟邹有才有正面冲突,我看不起他,尽管当时,我只是一个小孩子,什么都没有,我也看不起他;

第二次,见识到他的恶心是在哑巴叔儿子的升学宴上。

哑巴叔有一个儿子,很聪明。

老师的话说,他就是一个天才。

确实,他从初中到高中基本上学校都免学费,高中时还每个月给他生活费。

他叫王更强。

他考上重点大学那天,哑巴叔买了酒、买了肉、买了纸钱,跑到哑巴婶的坟前哭了很久。

当时,我还问妈妈:“哑巴叔,是不是疯了?”

妈妈说:“你要是跟王更强一样学习好,我比他还疯,我放十里炮仗,买一百斤纸钱,到你余家的列祖列宗坟前烧个三天三夜。”

我没有说话,翻了她一个白眼。

过了很久,妈妈语重心长的说:“你哑巴叔也算是熬出头了。”

“是啊,熬出头了。”

我附和着她的话;

妈妈看了我一眼,随即板着脸说:“你说我当初是不是抱错了?王哑巴怎么能生出这么聪明的儿子?我这么聪明,怎么生的姑娘这么蠢?”

“肯定是你爸爸的基因不好。”

....................

哑巴叔办升学宴的那天,杀了一头猪;

大伙儿都晓得他家困难,所以都自发的去他家里帮忙。

虽然吃的很简陋,喝的是二锅头,但是大家都很高兴,谁都想来沾沾这个大学生的喜气。

除了邹有才。

他虽然有钱,但他的两个儿子都是初中没有读完就辍学了。

整天无所事事,在大街上惹是生非,跟一群小混混泡网吧抽烟把妹,可以说要不是看在邹有才的面子上,大伙儿谁不想抽他们几耳光?

因为哑巴叔是哑巴,所以是他的初中班主任带着他在各桌敬酒。

虽然有人嫉妒,但是实实在在的为哑巴叔高兴,也是真的。

王更强不会说话,都是班主任在前面说好话,他在后面敬酒,条件好点的,还往他口袋里塞几十块钱,有的是百把块。

他想推辞,被班主任阻止了;

敬到邹有才那桌,大伙儿一怔,没有想到他会来,毕竟非亲非故的,这些年就他一直欺负哑巴叔,但是没有办法,他随了份子钱,就能来吃席。

在班主任的带领下,王更强叫了他三声,他端端的坐在位置上,板着一张脸,一句话都不说,也不应声。

旁边的人看不下去,用手拉了拉他的衣袖,他才出声:“这都是什么菜?我们随了份子钱,就吃这个东西?”

他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扔,搞得刚刚热闹的氛围顿时凝固,所有人都尴尬的看着他。

他没有半点意识,拿起桌子上的二锅头,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放,轻蔑的说:“王哑巴,你说你抠门儿了一辈子,怎么到这个节骨眼儿还这么抠?二锅头是用来招待客人的吗?”

真是不要脸,各有各的花样;

他儿子过十岁生日的时候,就是喝的二锅头,当时大家还说他这么有钱就喝这个酒,抠门儿,他怎么说的?

他说:“二锅头就是我们老百姓喝的酒,做人不能忘本,以前困难时期,饿肚子的时候,饭都吃不饱,现在能喝上二锅头,该知足了。”

今天他这么说,完全就是找茬儿。

班主任的脸色不太好,王更强是他最得意的学生,被他这么慢待,心里自然不好受,直接无视他,拉着他去敬别人,刚走两步,邹有才又开口了。

“怎么?大学生就这么没有家教?”

他的声音很难听,很刺耳,奈何他有钱,谁也不敢说什么。

他往王更强口袋里塞了二十块钱,一副施舍的神情,高高在上的样子,语气里满是不屑,说道:“你别不服气,今天你邹叔就免费给你上一课,虽说你考上了大学,但是毕业后,还不是给别人打工,有什么用?”

“在这个社会上要想混得好,还得是脸皮厚,会来事儿;我刚刚看了一下,你不过是一个书呆子,什么都不会,说不定四年后,还要给我的儿子打工,到时候你直接来找你邹叔,你邹叔保证你的工资比别人高。”

他的话很难听,但是没有人站出来说什么,就连班主任也是干生气,没有反驳。

这几年,他的生意越发好了,不仅包了水库养鱼,还包了一个山头养鸡养鸭养猪,俨然一个大老板。

没有人说话,都在静静的看着他们。

班主任很生气,把刚刚邹有才给的二十块钱扔到地上,拉着他准备走。

但王更强停下了脚步,把地上的钱捡了起来,拍了拍,认认真真的折好,放在口袋里,恭恭敬敬的敬了酒邹有才一杯酒:“多谢邹叔的教诲,您刚刚的一席话,我会铭记在心,没齿难忘。”

说罢,把酒喝了。

王更强到底是读书人,言行举止,不卑不亢,点到为止,有理有节,松弛有度,颇有古人的风骨。

“说得好。”

大伙儿纷纷鼓掌,并且恭喜哑巴叔生了一个有本事的好儿子。

哑巴叔抹了抹眼角,欣慰的笑了,面对大伙儿的恭维,始终弓着身子道谢。

爸爸见状,脸上也露出羡慕的神色。

场子马上就热闹起来,大伙儿纷纷给王更强敬酒,没有人理一边的邹有才。

但是他眼睛里的落寞,我看的一清二楚。

嫉妒使人面目全非。

王更强去北京上大学了;

他走后,哑巴叔在镇上的地位一下子就起来了,不仅腰背挺得笔直,眼睛里也有了光;

人人都知道他是王更强的爸爸,谁都敬他三分,除了邹有才。

但现在他除了冷言冷语几句,也没有做什么其他的。

不过有一说一,他的生意是真好,我们镇上还真有几个找不到工作的大学生去他的厂里工作,这可把他得意坏了,逢人就炫耀,甚至跑到哑巴叔面前指桑骂槐。

每每这个时候,哑巴叔总是神色平和,一言不发,邹有才更加得意。

自从王庚强去了北京后,好几年都没有回来过;

听哑巴叔说是在做兼职,谁也不知道他具体在做什么,像是消失了一般。

邹有才的两个儿子这些年也长进不少,在自家厂子里干活儿,出来的时候,还真有一个小老板的样子。

当初看不起他的人,现在都纷纷向他们家抛出橄榄枝,更有甚者主动把自家女儿介绍给他的儿子。

很快,他们就结婚生孩子,邹有才成了爷爷,整天抱着自己的孙子到处晃悠。

逢人就说自己的儿子多优秀。

虽然我们看不惯他,但是不得不说,他们家确实过的好,生意也好,孙子也好看。

没多久,就在武汉买了房子和商铺。

是全款买的,当时轰动了整个镇,我记得当时他还特意把车开到哑巴叔家门口,笑着问:“唉——王哑巴,你们家大学生呢?”

“我记得他应该毕业好几年了吧,怎么没有一点动静?现在在做什么呢?”

哑巴叔也不说话,脸上始终是一片祥和。

邹有才见状,更是得意,笑道:“唉——跟我大侄子说一声,要是在外面混不下去,就来找我,我们厂里还缺一个喂猪的,哈哈哈哈哈哈.............”

他的声音真的很难听,很刺耳。

不过我们也开始好奇起来,自从王更强走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家,谁也不知道他在干嘛?问哑巴叔,哑巴叔也说不利索。

于是,他成了我们这里的一道迷。

终于在一个深秋的晚上,王更强回来了。

他回来后,在家睡了一整天,醒来后,什么都没有说,跟着哑巴叔去地里干活儿。

哑巴叔住的地方是一个孤村,那个地方本来就人烟稀少,后来不知道怎么的,住在那里的人接连生病去世;

后来听一个道士说,这个村的风水不好;

所以不到一年的时间,这个村就成了孤村,所有人都搬走了,除了哑巴叔。

据说其他人走后,哑巴叔也病了一段时间,差一点也走了,后来不知道怎么的,病莫名其妙的好了。

自我有记忆力开始,爸妈就不让我去哑巴叔那里玩。

不过,这也算是一件好事儿。

孤村里的人都走了,他们留下来的地,就成了哑巴叔的。

哑巴叔为人实诚,宽厚,一辈子跟土地打交道,每天把这一片的菜园子都收拾的很好;

他不会说话,所以没有去镇上的集市上卖菜,都是别人早早来他这里买菜,然后拉到集市上卖。

平日里,哑巴叔不是在地里干活儿,就是在家里做饭,然后休息。

他每次上街,除了给王更强交学费,就是上街买点鱼和肉给王更强补充营养,除此之外,很少见到他在外面闲逛。

王更强回来一个星期后,哑巴叔破天荒的出来了一趟,去了王更强初中班主任家里,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

哑巴叔出来的时候,眼睛都是红的,班主任的脸色也不太好看;

当天晚上,班主任就去了哑巴叔家里;

第二天,王更强大学毕业回老家养猪的消息就传遍了大街小巷。

所有人都不敢相信,甚至纷纷来到哑巴叔家里看热闹,哑巴叔躲在屋子里不出来,直到看见王更强从猪圈里出来,大家这才满意的回去了。

于是,有很长一段时间,王更强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有人可惜,有人幸灾乐祸,有人觉得很欣慰,反正说什么的都有。

当然最高兴的人,表现最明显的人莫过于邹有才,他原本是在外地谈生意,听了这个消息后,甚至连夜开车回来,看哑巴叔笑话。

那天,他开了一辆小轿车,穿着一身西装,带着别扭的黑帽子,围着一条白色的围巾,在人群最多的地方下了车。

一开始大家都没有认出是他,直到他拿下墨镜,用着方言说着英文跟大伙儿打招呼,“hello啊——”

“I说you,还有you吃了没有啊?”

大伙儿被他说的面面相觑,一言不发,直到一个小孩儿指着他大叫道:“妈,婶子,你们看,这是假洋鬼子。”

“哈哈哈哈哈哈——”小孩儿的声音打破了宁静,随后就是一阵嘲笑声,邹有才的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绿,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正常。

“哟——这不是有才吗?你这是什么打扮呀?”一个大叔开口问道。

不等邹有才开口,另一个胖嘟嘟围着围裙的女人笑道:“二叔,你这就不知道了吧,邹有才这照着周润发的许文强扮相。就是上海滩,看了吧?”

大叔把自己的老花镜拿下来放在衣服上擦了擦,又重新戴上去,看了许久,笑道:“哈哈哈哈——上海滩我看过,可是,我怎么看都不像许文强啊,我看是许文强的小弟还差不多。”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捂着嘴巴笑。

邹有才白了他们一眼,准备开车离开,又被一个人叫住:“有才,你刚刚下车嘀嘀咕咕的说的什么呀?”

“跟你们问好,一群乡巴佬,人家城里人都这么说话。”

邹有才理了理衣领,重新戴上墨镜,坐上车,扬长而去,把众人的哄笑声,甩在身后。

他没有直接去找哑巴叔,晚上的时候,来了我家。

我回来的时候,跟他打了一个招呼,然后就回房了;

我的房间跟客厅只有一门之隔,他们的谈话,我听得清清楚楚;

邹有才跟我爸聊了半个小时,基本上又一半的时间在吹他儿子有多能干,还有一半的时间就是在贬低哑巴叔家的王更强有多窝囊,最后一句总结就是:“一个大男人整天啃老,也不是一个事儿,你去跟王哑巴说一声,来我的厂子喂猪,我一个月给他两千块,让他别出去说,他的工资比别人要多两百块。”

爸爸全程都是笑着附和,没有说一句话,当然他也没有说话的机会。

邹有才走后,妈妈从厨房出来,端着盘子敲了敲我的房门:“出来吃饭。”

“哎——你说邹有才找你说这个话干嘛?他自己怎么不去找王哑巴说?”

爸爸笑道:“他哪儿是特意找我说,只要跟王哑巴有来往的人家,他都说了,不然怎么会等到晚上。”

“那你去不去跟王哑巴说?”饭桌上,妈妈边盛饭边说。

爸爸道:“你有病啊?这个事儿,你去说什么?没看出来邹有才就是故意羞辱王更强?”

妈妈把饭放在我跟前,坐下,叹了一口气,说道:“哎——真是没有办法,你说他一个重点大学的学生,居然在外面混不下去,回老家养猪,还真是旷古奇闻。”

爸爸没有附和妈妈,脸上看不出喜怒哀乐。

妈妈说了一会儿自己感觉没有意思,就开始跟我说她哪一套:“小天,看见了没?以后可不能跟那个王更强一样,还真被邹有才说中了,读了那么多书,还是一个上不了台面的书呆子;你看看人家邹有才的两个儿子,早些年是不像话,这几年还真的是有模有样,要我说还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听着妈妈的话,我忍不住给了她一个白眼,想当初王更强考上大学的时候,她可不是这么说的,这人呐,还真是善变。

这段时间邹有才是越发得意了,也不知道他怎么了,买了两条长得特别漂亮的狗,我上网搜了一下,叫哈士奇。

据说特贵,城里的有钱人都会买这种狗养。

邹有才整天穿着西装,戴着墨镜,牵着两条狗在大街小巷招摇过市;

来来往往的人,虽说都看不惯,但话里话外还是能闻到酸酸的味道。

有一天,王哑巴从王更强初中班主任家里出来,手里拿着几本书,正巧碰上邹有才在遛狗。

“哟——这不是王大状元的爸爸吗?”邹有才率先打招呼。

王哑巴没有看他,想走,被他拦下。

“怎么了?儿子当了状元,就看不起人?老熟人见面,连招呼都不打?”

“你怎么不说话?”

渐渐的围观的人有点多,邹有才越发得意,停顿片刻,恍然大悟道:“哦哦——我忘记了,你是哑巴,不会说话。我还以为当儿子的成了状元,当爸爸的就算是哑巴也能开口说话呢。”

哑巴叔没有任何表情,直直的立在原地。

邹有才继续说道:“王哑巴,听说你的状元儿子回来养猪了,是不是真的?”

“要是真的养猪,你就让你儿子来我的厂里养,我给他开工资..........”

他越说越得意,甚至有些飘飘欲仙,指着围观的一个精神病说道:“要我说呀,你们这些读书的人,有什么用呢?要么就是书呆子,要么就是精神病,读一辈子书也是一个打工的命;不是回家养猪,就是气死亲爹........”

众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旁边的精神病;

他姓刘,听说是我们镇上第一个去北京读书的大学生;

毕业后,在北京创业,生意做的特别好,谁承想被自己最好的兄弟和女朋友骗了,破产后没多久就开始精神不正常;

回家后,他爸妈带他去看了很多医生,都不管用,直到被一家大医院确诊患有精神方面的疾病,他爸妈才消停了一段时间。

后来,甚至一夜白头。

有一年除夕夜,不晓得他爸爸因为什么事儿跟他吵了起来,结果一口气没有上来,直接去了。

从那以后,我们镇上再也没有什么姓刘的大才子,只有街头巷尾的刘傻子。

谁从他身边路过的时候,不叹息一声。

背后议论他的人很多,但是没有一个人当着他的面说过这些话,毕竟这样太不善良了。

刘傻子没有说话,像是什么都听不懂一般,乐呵呵的傻笑。

大伙儿叹了口气,都走了。

哑巴叔也走了。

妈妈这段时间,在饭桌上,总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王更强和邹有才,翻来覆去就是那些话,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才想明白,原来一个人没有钱,真的会被说的一无是处。

反过来,只要你有钱,真的可以粉刷太平;

想邹有才这样的人,只要有钱,穿上西装,牵两条狗,居然有人说他像英国的绅士。

我听了,只想吐。

快过年了,听说邹有才的厂子又接了好几个大单。

妈妈吃白菜的时候,都忍不住酸几句:“我真是想不通,他那样的人居然能把生意做这么大,真是老天不长眼。”

怪不得妈妈这么想,想到年,他们家开厂的时候,没有钱,来我们家借钱。

那会儿,他怕生意亏本,跟我爸谈好是投资一起干,我爸爸老实,把钱借给他了,也没有签个字据什么的,后来他把生意做起来后,却翻脸不认人,说:“我们当时说好是借钱,你别是看着我现在赚钱了,想分一杯羹吧?”

后来,还是妈妈气不过,去他们家大闹一场;

邹有才才又给了两万块钱的利息,这件事儿才这么过去。

不过从那以后,妈妈一直都不待见他,恨不得每天求神拜佛,希望他们家倒霉,谁承想他们家反而越过越好,所以每次也只能忿忿不平几句。

只是没有想到,有一天,有人帮妈妈把梦想实现了。

邹有才家倒霉了,倒大霉了。

一夜之间这个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人人都跑到邹有才家的厂子里看热闹。

他家养的牲口,仅是一夜之间就全部死了。

找人来一查,原来是有人在水里下毒。

邹有才六神无主的坐在地上,身上还穿着之前耀武扬威的西装,之前给他打工的几个人全部都走了,身边只有他买的两条哈士奇。

警察查了很久,最后找到下毒的人,竟然是刘傻子。

邹有才气的想打死他,但是被警察拦住了,并且非常遗憾地跟他说:“他是精神病,你打死他,也没有用,你自己反而要坐牢。”

邹有才听后,整个人都愣在当场。

一个大男人差点在大伙儿面前哭了起来,刘傻子见状,只是一个劲儿的傻笑。

有时候,我真的很怀疑他到底是不是傻子?

自我有记忆以来,好像出言伤害他的人,没有一个好下场。

邹有才是一个,还有一个好像是一个老师的女儿。

好像是一个早上,邹有才的母亲刚去世,他每天在大街上游荡,有的早餐老板娘见他可怜,时不时会给他一块饼,一碗面什么的。

那天,邹有才蹲在地上吃面,不晓得把碗里的汤汁溅到那个女人身上,原本很小的事情,换个地方坐就行。

但是那个女人在家里,在学校横行霸道惯了,偏不,放下碗,对着刘傻子就是一顿骂。

可是她忘记了,刘傻子以前可是人尽皆知的大才子。

她没骂赢刘傻子;

居然拿他爸妈说事儿,当时刘傻子一言不发,什么都没有说,众人见状,纷纷上前劝那个女人赶紧走。

她不干,临走前,指着他的鼻子说了一句:“你爸妈肯定是上辈子作恶多端,才生出你这么个儿子,他们活该,你活该。”

这句话是早上说的,那个女人是晚上进医院的。

她被刘傻子强奸了。

女人醒来后,对警察说是刘傻子做的。

刘傻子被捕后,也承认了这件事儿。

可是,那又怎么样?

他是精神病.........

这件事儿之后,女人再也不敢嚣张了,后来听说她远走他乡,再也没有回来。

邹有才厂子里的牲口都死了,可是他之前签的合同都在。

到了时间交不出货,只能赔钱。

没法子,这些年攒的家底都赔进去了,还差钱。

晚上,外面的风呼呼地刮,我们一家围着锅子吃烫白菜。

突然听见一阵敲门声,开门一看,是邹有才。

他全身是雪,脸上满是倦色,眉宇之间皆是愁容;

爸爸把他迎了进来,客套道:“吃了没?要不一起吃点?”

“行,我一天没吃饭了。”

邹有才还真是一点都不客气,鞋子都不换,就走了进来,一个个大黑脚印在灯光下,格外扎眼。

妈妈板着脸,眼睛死死盯着瓷砖上的 脚印,这可是她今天下午刚拖的。

爸爸指挥我给邹有才盛饭,我把饭放在他面前,爸爸看着我,问道:“你吃饱了没?吃饱了回房去。”

我听话的回到房间,但耳朵却贴着门听。

妈妈果然是不喜欢邹有才,我刚进去,她就当着爸爸的面,冷冰冰道:“家里没钱了,把钱给我。”

爸爸道:“我哪儿有钱?钱不都是在你这里?”

妈妈不由分说地,从爸爸口袋里抢,边抢边说:“老余,把你的私房钱拿出来,老二读书要交学费,咱们家的米缸见底了,今天你要是不把钱给我,明天我们全家就都等着饿死吧!”

爸爸道:“你还讲不讲理?我的钱不都给你了吗?你在闹什么?赶紧回房去,有事儿我们等会儿说。”

只听哐当一声,妈妈扔了一个杯子,对着爸爸撒泼道:“这个日子是没法儿过了........”

然后,我就听到了关门的声音。

我出来时,邹有才已经不见了。

妈妈正在收拾地上的碎瓷片,看见我,笑着说:“继续吃饭。”

“哦。”我笑道。

爸爸有些生气,直愣愣的说:“你不想借钱,你就直接说,何必惺惺作态,搞这一出,你以为别人看不出来?”

妈妈道:“我就是要让他看出来,以后别登我们家的门;”

爸爸不耐烦的给了妈妈一个白眼。

妈妈道:“老余,我今天跟你说清楚,要是你敢借一分钱给他,我们的日子也算是过到头了,我说到做到。”

“当年他把我们家当傻子一样戏弄,借了二十万,说好是投资,最后两万块钱就把我们打发了,这个事儿,我能记一辈子。”

爸爸没有说话,从口袋里拿出一根烟开始抽。

我故意邹有才在我们这里借了一圈,一分钱都没有借到。

因为三天后,他就去武汉卖房子,卖商铺了。

他走后,街头巷尾,从早餐摊到麻将馆,只要有人的地方都在说邹有才。

不晓得他的事情,有没有过去。

只是直到过年,他都没有回来。

冬去春来,又是新的一年。

王更强的春天好像也来了。

刚开年,我们镇上来了几个穿着时尚,打扮时髦的人。

他们开着车,笑容爽朗。

走到街头,打了一个电话,就直接把车开到王更强家里。

直到这时,我们才知道原来王更强不是在外面混不下去,而是回乡创业。

这些人来到王更强家的菜园子,还有不知道什么时候种的花儿拍摄,剪辑成短视频,发到网上;

然后又有专业人士写剧本,打造了一部简易版的乡村爱情故事。

故事内容纯真简朴,实实在在记录着一个农民的一天,有喜,有怒,有哀,有乐,但不管怎么样,最后都以一道美食结尾,就连哑巴叔也出镜了。

很快就吸引到了一大批粉丝。

然后,每天晚上他们就直播卖货,狠狠赚了一笔。

这个时候,邹有才找到了王更强,希望他能借自己一笔钱,助自己东山再起,甚至说服了他的初中班主任当说客。

王更强看在班主任的面子上,没有拒绝他,从钱包里拿出二十块,恭恭敬敬的递到他手里。就如同几年前,他从地上把那二十块钱捡起来,好好的折好,放在口袋里一样恭敬礼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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