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乔在镇上住了七十年，老了老了要背井离乡跟着儿子一起生活了。
他有两个孩子，老大是个儿子，叫乔风云，已经四十二岁了，在省会城市生活；小的是个闺女，叫乔美玉，跟着丈夫在本市生活。
老乔的老伴跟他同岁，比他小五个月，都叫她老乔家的，其实她叫黄桂玲，只是，自打结了婚就基本上没人这么叫过她了。
本来老乔两口子想在一起养老，也就是都到儿子那边去。老人家思想比较守旧，觉得家里有儿子，就必须跟着儿子养老，跟着女儿让人笑话。
奈何儿子那边的房子面积比较小，两室一厅，只有九十多个平方，除去公摊也就只有八十左右了，也可能不到八十。他们自己一家三口住刚好，老乔过去就得买个上下床，老太太再过去实在是住不开。
老太太不去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跟儿媳不对付。天底下大多数的婆媳关系都一样。没办法，她只能去女儿那边养老。
女婿之所以没有拒绝，是因为老太太说了，手里有点积蓄。不得不承认，手里有积蓄的老人就是比手里没钱的老人招人待见。
这么着，老乔去了省城儿子的家，老太太去了市里女儿的家。
１
老乔这个人，一辈子心高气傲，在家爱做主，说话嗓门也大，还喜欢四处闲逛。在镇上怎么都好说，轻车熟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跟谁聊几句就跟谁聊几句，想几点回家就几点回家；
在城里就不一样了，尤其住在儿子家。家里不光有儿子，还有儿媳跟小孙子。儿子夫妻俩都有工作，小孙子也要上学，睡觉起床都有点儿，不能熬夜；另外城里的房子隔音也不好，说话不能太大声，更没有朋友聊闲天，喝大酒。
不过，老乔也只能忍了。虽说是儿子的家，也跟从前孩子小的时候不一样了。
人上了年纪就有老人味。再加上老乔这个人不爱洗澡，也习惯了，身上的味道有点大，当晚就把小孙子给熏哭了。
十岁的孩子哭喊着冲出了卧室，跑到父母的卧室委屈地说爷爷太臭了，这让老乔很是下不来台。
“爹，你要不去洗洗脚？”乔风云面带微笑地说。他结婚本来就晚，一直到三十二岁才有了这个小子，当个宝贝一样。
见儿子受了委屈，也不好意思跟父亲大吵大闹，毕竟是自己的亲爹，还是第一天过来，万一吵起来，父亲再一气之下走了就麻烦了。
乔风云虽不是什么大官，也不是什么公司高层，但是也要面子的，让左邻右舍看见影响多不好。
他在小区里跟公司里营造的人设一直都是文质彬彬，要是让人看见跟父亲吵架成什么样子。
老乔一肚子火，在儿子家也不好发作，况且面对一个小孩子，你能有什么脾气。要是在老家可了不得，什么洗脚不洗脚的，什么臭不臭的，再说，一个老人能有多臭，他自己反正闻不到。
见儿子好声好气跟自己说话，老乔也不好说什么，皱着眉进了卫生间，打好热水洗了洗脚。别人洗脚都是泡脚，然后搓一搓，洗一洗，老乔不是，赌气一样，直接把一盆水从双脚上冲了一遍就拉倒了。
他随手拿起一条离洗手台最近的毛巾擦了擦手，闷声回了卧室。他走过的地方，从卫生间到卧室，都是水印，湿唧唧的。
好在那条毛巾是乔风云的。他们家毛巾也是有讲究的，一人一条。离洗手池最近的那条浅蓝色的毛巾是乔风云的，中间那条粉红色兔子图案的是乔风云的媳妇琳娜的，最右边那条鹅黄色的儿童毛巾是十岁的小石头的。
两个人只给老乔准备了卧室，忘了给他准备毛巾。
发现情况的乔风云也没说什么，准备第二天就给父亲买一条新毛巾。牙膏牙刷倒是有预备好的，不过不是在超市买的那种，而是乔风云出差的时候从住宿的宾馆带回来的。
宾馆的牙刷也就那样，质量不怎么样，而且很硬，临时用一下还行，长时间用不舒服，牙花子疼。
洗脚的事已经说了，刷牙的事就不好意思说了，乔风云只说了一句：杯子里有新牙刷。
老乔从来不刷牙，根本就没搭理这茬儿。
光是洗了脚，整个人还是有味道，小石头撇着嘴赖在了父母的卧室，坚决不跟爷爷睡在一个房间。
乔风云不忍心孩子不好受，只能答应了。因为两个卧室只隔着一个卫生间，乔风云跟媳妇说话也不敢大声，就怕父亲听见以后多心。
他用手机打字，问媳妇怎么办。他自己的爹他很清楚，老头是个倔脾气，说不洗澡就真不洗澡，你就是给他把换洗的衣服都准备好他也不洗。
不洗澡、不刷牙，还不让说，真是不知道如何交流。
琳娜只打了一句话：不知道。
还好只有父亲一个人过来，如果母亲跟着一起过来，还不知道家里热闹成什么样。乔风云之前一直觉得自己的房子太小了，还想着换大房子，这会儿倒是庆幸起来，幸亏太小了。
两件事合成一件事，倒也算是因祸得福。
老乔在儿子这里住不惯，谁也不认识，关键是儿子的房子是老小区，没有电梯。房子在五楼，每次出去一趟都累得喘不上气来。
还有一点，他有时候会迷糊，走到四楼就开始敲门，还以为那是儿子的家。敲门声音大，简直就是砸门，不开门就大声吆喝，住在四楼的是个中年妇女，一开始还算客气，开了几次门就拉着脸不高兴。
要不是腿脚不好了，到了养老的年纪，他是真不想到儿子这里来。
既来之则安之。老乔经常在家里没人的时候给老伴打电话。其实两位老人用的都是智能手机，完全可以视频通话，但是人上了年纪，怎么也学不会，只能还是打电话。
老乔把自己在儿子这里的情况说一下，再问一问老伴在女儿那边的情况。当然，他不说不好的一面，比如儿子让他洗脚，让他刷牙什么的，只说吃饭挺好，休息挺好，就是上下楼不方便一些。
老乔要面子，哪能让老伴知道自己过得不舒心。
２
老伴那边比他强一点。女儿乔美玉自己在电子城租了个摊位，卖二手手机、手机壳，也捎带着手机贴膜什么的，收入还行。
女婿冯秋海是个出租车司机，早出晚归，倒也和善。他和善不是本来就和善，而是因为老太太手里有一笔钱。
他想着对老太太好——起码面子上过得去——等老太太百年之后总要留点钱给他们。即便不给他，也会念着她的女儿。
这么着，老太太的日子比老乔要好过一些。
美玉住的虽然也是老旧小区，但是房子在一楼，三室一厅，老太太有自己的房间，也不存在爬楼什么的。平常老太太在院子里浇浇花，种点菜，倒也悠闲自得。
时间一长，老太太有点闲不住了，就那么个小院子，能消耗几个小时。于是，她趁着闺女跟女婿不在家的时候就会偷偷去捡废品。
之所以说偷偷去捡废品，是因为刚来的第一天女儿就跟她说了，不要捡废品，弄得到处都是不美观不说，也不安全。
他们住的地方旁边没有废品站，要到两站之外的地方才有。小区里有不少老年人，有老头，也有老太太，喜欢捡一些纸壳子什么的，都堆积在楼道里，有一次还差点引发火灾。
老人就是这样，固执。表面上会答应孩子，等家里没人的时候又开始我行我素了。
老太太也这样。她把捡来的纸壳子叠放整齐偷偷塞在床底下，把床单往下拉得很低，不掀开床单都看不见。
本以为人不知鬼不觉，开始也是这样，不过到底是上了年纪，不知道怎么就着了火。卧室烧得漆黑，要不是一个送外卖的小哥看到，整栋房子怕是都要报废了。
其实也不单是这一件事。在这之前，老太太还有件事，烧水壶在燃气灶上给忘记了。水还烧着她就出了门。出去的时候是上午，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水壶里的水早就烧干了，水壶也烧红了，还好没有引发火灾。她惊出一身冷汗。
出了这两档子事，老太太也不好意思在女儿这里住下去了，闹着要回镇上的老家。还好当初没有把老房子卖掉，不然真是无家可归了。
远在省城的老乔知道之后也是出了一身冷汗。要是自己家里也就算了，住在孩子家里，这就是惹了大祸。也就是只烧了卧室，要是把房子都烧了，或者是烧了邻居的房子，要是再伤到人……
真是不敢往下想，细思极恐。
即便美玉跟丈夫不说什么，老太太自己也没脸在那里住下去了，哭哭啼啼带着悔恨回到了镇上的老房子。
知道消息的老乔也待不下去了，跟儿子媳妇不对付，不是一代人，生活习惯根本就不一样。家里就一个卫生间，早上上厕所都要排队，真是不顺心。
在老伴回到家的第三天，老乔也风风火火地回来了。
３
不知道是不是在外边过得不舒心，回到自己的老房子，也不觉得身上有那么多毛病了，身心愉悦。
两位老人一商量，算了，还是不跟儿女一起生活了，手里的积蓄本来等着到最后再给他们，现在看来也不能给了，先自己留着吧，万一用到，也不必伸手找孩子要钱了。
回到镇上的老乔，依然不洗澡，不刷牙，没人催他，没人嫌他臭，自在很多。
他突然觉得，人老了还是有点凄凉的。孩子们之所以愿意接受他们，或许是因为他们手里还有点钱。
他不能不这么想，因为自己的亲哥哥，在农村生活，种了一辈子，手里没有一分钱，几个儿子都不愿意管。
别说让他过去住，就是过去吃一顿饭也不行，更不要说给他钱了。
好在老乔手里有点钱，自己跟老伴养老够不够的，起码不用看孩子们的脸色。
本来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谁知道，过了一个礼拜，儿子乔风云特意开车回来了一趟，说是给老父亲道歉来了。
乔风云知道父亲在自己那里住的不自在，尤其让他原谅小石头的口无遮拦。爷爷能真的跟小孙子计较吗？不会的。
虽然心里有点生气，但是老乔还是咧开嘴笑了，让儿子不要放在心上。
知子莫若父。老乔知道儿子不会只为道歉而来，必定还有其他的事情。再三追问之下，果然有事儿。
乔风云借着这次父亲过去的事，说起了房子小的事。他说跟妻子商量了，准备换一套大房子，最起码三室两厅两卫的，到时候把父母都接过去。
老两口住在一起，不用分开，上厕所也不用排队了。老人孩子都有了安顿，一举两得。
事情倒是个好事情，就是手里的钱不够。
老乔心里哦了一声，原来是回来要钱的。自己在那里住的时候儿子没有提起钱的事，回来了，尤其老伴也回来了，他回来要钱了。
什么意思，怕他妈把钱给了他妹妹？
还是担心父母七十岁了，有老糊涂的那一天？
兄妹俩都知道父亲手里有钱，但是不知道有多少钱。如果只是他们兄妹俩也还好说，这不是还有儿媳琳娜和女婿冯秋海。
加上这两个人，一大家子就热闹了。
省会的省城比市里的房子贵多了。三室两厅两卫，那得多少钱？自己手里的几十万还不都得搭进去？
退一万步讲，搭进去了，手里没钱了，儿子还管自己吗？女儿那边愿意吗？女婿愿意吗？会不会过来闹上一场？
不敢想，越想越复杂。
本来就养老这一件事，细想倒是牵扯出一大车事儿。说不清道不明，太乱了。
老乔不说话，抬眼看了看不远处的老伴。老太太也低着头不说话。沉默就是拒绝。乔风云抿了抿嘴，有点不大高兴。
不过，他也不必把情绪摆在脸上，毕竟父亲老乔还没有做最终决定。
虽然都说男女平等，闺女儿子都一样，但是有些老年人的思想还是有些守旧，那就是财产都给儿子，养老也跟着儿子。
老乔去了儿子那里，这就从侧面说明了一点问题。至于老太太，那是因为跟儿媳不对付，跟儿子还是没得说。
乔风云当天没走，在家里住了一晚，跟老人聊天，帮着干活，一直到回城的时候都没有再提买大房子的事。
他走了之后，老乔叹了一口气，只说了一句话：到底是一家人。
老太太看了看他，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