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刊于《上海文学》2024年11月号
1
随着天气转热,公交车上戴口罩的人越来越少。早上,临出门时,海棠把口罩也摘了。站在门口的镜子前,犹豫片刻,她在嘴唇上涂了点口红。
在站台等公交车时,海棠把嘴上的口红用纸巾抹掉了。18路车驶来还没停稳,人们就一窝蜂地涌上后门。海棠被裹挟着上了车。
车门艰难地合拢,车晃晃荡荡上路了。站在海棠前面的是一个背奥特曼书包的小男孩,他百无聊赖地四下张望。回头的瞬间,海棠发现他上嘴唇有颗黑痣,像粒小黑豆趴在那里,蓄势待发。海棠心里一动。
路上格外堵,看着前面长长的车龙,海棠希望男孩能再回过头来。可男孩在胜利东小学站点下车了。海棠到公司还需要两站。
海棠大专毕业到这家广告公司工作,今年是第四个年头。年龄虽然每年递增,工资却是每况愈下。今年终于有同事沉不住气,威胁老板要跳槽,说这么少的工资全家都要饿死。海棠不敢跟着起哄,她没有威胁谁的底气,如果老板真同意她走,她连房租都付不起。
海棠在公司修改了一天高速公路招商牌的设计方案,每一稿她传给客户,客户都能找出嘲讽她的理由。快下班时,客户在微信上说,明天早上这批广告牌必须进厂制作。
海棠没吃晚饭,修改完设计稿走出公司大门时,已是深夜十一点。她租住在十笏园,虽然离公司比较远,骑单车回去得一个小时左右,可那里租赁费便宜,并且离乐道里也远,几乎没人认识她。
毕业回潍坊四年了,海棠一趟也没有回乐道里看过姨妈。
海棠回去洗漱完躺下快凌晨一点了。有个上嘴唇长黑痣的男孩,拉起她的手,在幽深的地道里奔跑。她一惊,醒了。她想起白天在公交车上见到的男孩像谁了。
海棠从记事起,就住在乐道里姨妈家。她从来没见过妈妈,更别提爸爸了。小时候,她学着巷子里其他小孩的样子,称呼姨妈为妈妈。姨妈很恼火,警告她不要胡乱叫。海棠不听。姨妈就用做衣服的木尺劈头盖脸抽她,下手极狠。海棠不知道悔改,下次还这么喊,于是,姨妈还这样用木尺抽她。海棠是在姨妈的抽打中长大和离开乐道里的。
姨妈一生未婚,一个人住在乐道里,靠姥爷传给她的裁缝铺为生。姥爷的老家在偏远的山区桃林乡,年轻时,他挑着裁缝担子来乐道里替人缝制衣裳,靠一手绝佳的手艺在这里站稳了脚跟,并且跟在乐道里土生土长的姥姥成了家。姥姥身体孱弱,生下姨妈后,再未开怀。姥姥、姥爷去世时,海棠还不懂事,这些都是巷子里的婶娘们闲聊时她听说的。巷子里的婶娘们还说,姨妈年轻时曾在南方上过大学,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毕业就回来了。海棠不太相信,看她整天铁青着脸,动辄打人,哪里像上过大学的样子?
不过在叫妈妈这件事上,海棠坚持不懈。尤其是当着外人的面,她叫得更欢实。海棠上一年级时,那次,姨妈把她从学校接回来,刚走到巷子口,看到很多人围在那里,海棠的作劲又上来了,她大声喊,妈妈,怎么这么多人呀?没出意外,那群人抬头看她俩,纷纷夸小海棠的嘴巴甜。海棠甜甜地笑了。
回到家,看到姨妈关门,海棠没有慌张,在巷子口喊完妈妈,她就知道回家得挨打。打就打吧,反正那么多人知道她有妈妈了。可是她不知道这次姨妈居然打得这么狠。
姨妈用木尺抽她的屁股,开始海棠还跟往常那样,强忍着不吭声,可随着姨妈一次比一次用力,她屁股上的皮肉都要裂开了,黏糊糊地疼,她觉得自己要死了。她第一次哭喊,一会儿喊妈妈,一会儿喊姨妈。汗水和泪水糊了一脸。
姨妈没有同情她,而是边打边恶狠狠的问,以后还叫不叫妈妈了?海棠大声求饶,说不叫妈妈了,以后叫姨妈。姨妈这才扔掉木尺。她跟海棠一样,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糊了一脸。
长大以后,海棠经常想起这次挨打,耳边回荡着姨妈恶狠狠地问话“以后还叫不叫妈妈了?”每想一次,她的心就寒一次。
打那以后,“妈妈”这个称呼在海棠的心里,就变成了惊吓。现在二十年过去了,每当听到旁边有人喊妈妈,她还会打个激灵。
考上大专去济南的前夜,她想问问姨妈,关于自己出身的事。对于此事,巷子里的大人们私下里有三种说法:一种说法,海棠是姨妈在火车上捡回来的孩子,为此姨妈放弃了学业。可海棠不相信这种说法,如果真是如此,姨妈为什么动辄就往死里打自己?海棠能感觉得到,她在恨自己,虽然她不知道这恨从何而来。第二种说法,她是姨妈跟野男人的私生子,姨妈怀孕后被学校开除了。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说法不攻自破,她跟姨妈站在一起,没人相信她们是母女。她的小眼睛黑面皮低矮身材,跟姨妈的大眼睛白面皮高挑身材反差太大。所以,海棠以及乐道里的老人都相信第三种,那就是姨妈的堂妹,海棠唤作小姨的,那个来自桃林乡的小眼睛黑面皮低矮身材的山里女人,才是海棠的妈妈。小时候小姨每年冬天都会来送大白菜,她看起来比姨妈还老,海棠印象最深的,是她两只粗糙的大手上布满血口。
每次来她都会抱起海棠亲。每次亲着亲着就哭了,姨妈怎么劝也劝不住,眼泪把海棠的衣襟都打湿了。最后姨妈把懵懂的海棠从她怀里夺下来,阴着脸让她以后不要来了,说送那么多白菜来她也吃不完。可小姨跟海棠一样倔强,并不听姨妈的话,第二年冬天她又赶着驴车送白菜来了。这次,却被姨妈关在了门外。小姨把驴车停在楼下,浸着寒风坐在车上等。邻居隔着门劝姨妈说,大冷的天,不能让亲戚在外面冻着,好歹让人家进门啊。姨妈连理都不理他们。
那年,海棠上小学二年级,正在家过寒假。她踩着圆凳,趴在阳台的半截水泥围栏上往下看,被姨妈拽着胳膊拖进了她的小北屋,并呵斥道,不叫你不许出来!
姨妈住的是沿街老楼的二楼,从未封的阳台上探下身子,楼下的各家店铺,包括小姨停在路边的驴车,看得清清楚楚。当太阳移到西半天时,姨妈终于从阳台探出半个身子,对站在街对面的小姨说,上来吧。小姨一听,冻得通红的脸上显出欢喜的模样。她把装在尼龙袋里的白菜,一袋一袋往楼上扛。那年小姨拿来的白菜特别多,厨房里客厅里堆满了这些鼓胀的袋子。
小姨把最后一袋白菜扛进家门,姨妈的挂面也煮好了。她把面碗递到小姨跟前说,吃吧,吃了赶紧走。小姨接过碗,说,姐,你也吃,让妮儿也过来吃。姨妈冷着脸出了厨房。小姨端着面条碗,满屋子找海棠,最后在小北屋的桌子底下,找到了蜷在里面的海棠。
海棠从小喜欢蹲桌子底,多次被姨妈打也不改。小姨蹲下身子柔声说,妮儿,你吃不吃挂面?她从碗里挑出一缕,缠绕在筷子上,递到海棠嘴边。海棠害羞地摇摇头。在她的记忆中,没人给她喂过饭。
小姨干脆也坐在地上,跟桌子底的海棠脸对脸。海棠发现小姨左边鬓角有道又深又长的血痕。看到她盯着血痕看,小姨不在意地说,昨天去拉苞米秸,被山上的枯树枝划了下。
疼吗?海棠问。小姨说,还能不疼?都是身上的血肉呢。说完,小姨朝海棠笑。海棠也跟着笑。看着海棠的小脸笑成了一朵花,小姨把碗筷放在地上,从口袋里掏出五元钱,塞进海棠手里。海棠刚要挣扎,小姨按住她的胳膊,示意别被外面的姨妈听到。海棠赶紧安静地坐好,看着小姨重新吃面条。
海棠不喜欢吃这种没有油水的东西。她从身后拎出一袋辣条,递给小姨。小姨接过来,闻了闻又还给海棠,笑眯眯地说,妮儿吃,小姨不舍得吃。海棠眼巴巴地看着小姨把那碗白水面条吃完,最后把汤水也喝干净了。
海棠知道,接下来,该轮到小姨抱她了。小姨每次来不但会抱她,还会用脸颊贴在她的脸颊上说,妮儿,好好的,小姨再来看你。
果然,小姨把碗放在旁边地上,从桌子底抱出海棠,用脸颊贴着她的脸颊说,妮儿,好好的,小姨再来看你。这次海棠没有跟往常那样不吭声,不但应了一声,还悄声说,小姨,我告诉你个秘密,你不要跟姨妈说。小姨笑嘻嘻地点头。海棠说,我经常半夜去厨房偷东西,偷回来藏在被子里吃,谁也不知道。说完,她缩起肩膀,轻声笑。她以为小姨也会跟着笑。小姨没有笑。她看到小姨在哭。
天黑透了,姨妈在外面把门摔得啪啪响。小姨擦擦眼睛,重新抱起海棠,用脸颊贴着她的脸颊说,妮儿,好好的,小姨再来看你。海棠用胳膊揽住小姨的脖子,点了点头。
直到海棠长大离开乐道里,小姨也没有再来。小姨的容貌慢慢退出了海棠的记忆,可是她的人却一直占据着海棠的心。随着年龄的增长,海棠愈加认定,她就是自己的妈妈。
海棠想,如果姨妈承认小姨是她的妈妈,她不会恨小姨把自己送人,她知道小姨家里条件不好,养不起她,她确信小姨爱她。
去济南上大专的前夜,海棠拘谨地坐在木凳上,几次鼓起勇气想开口,可是看到姨妈阴沉的脸,又把话咽了下去。姨妈坐在客厅地面的凉席上,戴着老花镜给那些领回来的成衣剪线头。姨妈的裁缝铺现在只能接点修裤脚、熨衣服的活计,没人再找她做手工衣服。她就接街面上几个服装加工点给成衣剪线头的活儿,剪一件五分钱。
小时候打她的木尺,躺在姨妈身边,已经旧得看不出数字了。眼看夜越来越深,姨妈手边需要剪线头的衣服越来越少,海棠才结结巴巴地问了句,小姨为什么不来我们家了?姨妈没有回答,只是低头认真地剪线头。海棠等了一会儿,看到姨妈没有理自己的意思,才起身回自己的小北屋。床边那张破旧低矮的木桌下面,曾有个女孩坐在里面,看着小姨吃白水挂面。她又一次伏身钻了进去,蜷缩在里面。
如果说旧木尺和姨妈给海棠的童年镀上了一层灰色,那么那个上唇有黑痣的男孩,则是这灰色中的一道光。这个凌晨,海棠躺在床上想了很久,也没有想起他的名字。只记得他比自己大两岁,天天穿件白衬衣,吹着口哨,骑在单车上,快乐地从街口飞驰而来。
海棠在乐道里小学上五年级时,他已去区里上初中了。即使这样,也不耽误他放学来找海棠。到姨妈家楼下,他单腿跨在自行车上,朝楼上喊,海棠、小棠、棠妮儿、花花……反正他每次叫海棠的名字都不相同。每当这时,姨妈就从二楼阳台上伸出头,严厉地盯着他。他笑嘻嘻地朝姨妈招手,说,我找海棠玩呢。姨妈扭头看着海棠说,你去吗?海棠怯怯地摇摇头。姨妈忽然就火了。每次见到海棠怯怯的神情,姨妈就发火,她追问道:谁虐待你了?你摆出这个样子给谁看?!看到逼近的姨妈,海棠赶紧改口说,我去,我去。没等姨妈反应过来,她快速蹿下楼。
海棠奔跑在街面上,不用回头她就知道,姨妈肯定站在阳台上盯着她,看她是不是去找男孩了。她朝跟男孩站的地方相反的方向跑。男孩从没有追过她,而是像看电影一样,津津有味地先看看阳台上的姨妈,再看向跑远的海棠。
其实,男孩真正想带海棠出去玩,从来不在楼下喊她,而是在街口等。等到她放学回来,就用单车带着她满世界飞。他们去得最多的地方是大英烟草公司旧址的地道。那条长达五公里的地道,一直通往潍坊火车站,是“二战”前,英国人在这里建烟厂时,修的逃难通道。现在旧址已经由山东中烟公司建设成了文化产业园和旅游景区,并且用泰山的高度重新命名为1532文化产业园。地道也变成了旅游景点。
男孩带着海棠在地道里赛跑,海棠的耳边全是风声。有时跑不动了,她就想被姨妈用木尺打的情景,想得越详细跑得越狠。男孩也从没有因为海棠是女孩而让着她,每次都能把海棠远远甩在身后。唯有最后那次,没等海棠追上去,跑在前面的他像见鬼了一样,撒腿往回跑,跑到海棠跟前,拽起她的胳膊,朝地道出口奔去……海棠记得,当时头顶响起隆隆的雷声……
海棠躺在床上,努力地想入睡,可是她忽然想起一个以前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那就是地道的前面发生了什么,让男孩跑了回来?并且从此后,男孩再也不带她去地道了。那天,当他们跑出地道,才发现,外面天地混沌,雷声隆隆,风把两边的树刮得东倒西斜,一副大雨将至的样子。男孩攥着她的手,奔跑在充满雨腥味道的大街上。海棠几次抬头看他,他少年的脸上有着大人般庄严肃穆的表情。他们奔跑了很久,路上一个人也没有遇到。海棠有关男孩的记忆,就是从这天起,戛然而止。
2
海棠加班到深夜,骑共享单车回出租房的路上,看到路两边的撸串摊越来越少,地上的落叶越来越多,她才发觉秋天到了。
她却一次也没有回乐道里,那里不光有姨妈,还有上嘴唇长黑痣的男孩。海棠又有两次梦到男孩拉着她的手,奔跑在地道中,耳边全是隆隆的雷声。回去就意味着要接受姨妈,接受以前的日子。她好容易挣脱出来,她不想那样。
可海棠到底还是没有逃脱回乐道里的命运。事情起源于中午去客户公司拿资料,在站牌等公交车时,天边传来了隆隆的雷声。海棠看到街上的大小车辆和陌生的面孔,从她身边匆匆而过,模糊得像个影子。她仿佛重新见证了小时候那个大雨将至的午后,可旁边,却再没有人拉起她,奔跑在充满土腥味的大街上了。
随着巨大的雷声落下,瓢泼大雨也随之而来。有个举伞的大妈从海棠身边过去,看到她呆立在雨中,喊了一声,姑娘,别站这儿淋雨了,会生病的。
雨中,大妈腰直背挺,身材颀长。姨妈的背影也如此。大专两年加上工作四年,海棠没有回去看过她,不知道她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眼泪顺着海棠的脸颊纷纷滚落,这一刻,她才明白,姨妈一直在她的心里望着她。
55路车乘风破浪,从远处缓缓驶来,停在了站牌前。海棠抹了一把脸,跳了上去。55路公交车,是唯一通往乐道里的公交车。
车上人不多,全身湿透的海棠,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给老板打电话请假,说要回老家看看。老板疑惑地说,你要回马鞍山?入职填写家庭住址时,海棠胡乱写了个安徽马鞍山。海棠说,不是,是乐道里。说完,她挂断电话,接着关了机。
公交车离乐道里越来越近,看着两边熟悉的街道,海棠仿佛又回到上中学周末回家的日子。去市里上高中开始,海棠就很少跟姨妈联系了。她不给姨妈打电话,姨妈也不给她打,仿佛世间并不存在这两个人。每月的生活费,姨妈都是通过微信转给她。月初转钱的时候,转账页面上连一个字也没有,八百块钱就那样带着清冷的气息出现在海棠微信上。从上大专开始,海棠就不再收这每月的八百块钱,也不回乐道里了。她用课余时间和节假日,去书店、去小吃摊、去商场打零工,尽可能地挣钱养活自己。
55路公交车在姨妈的老楼不远处停下。从车上下来,雨彻底停了。一轮新鲜的太阳挂在天空,像枚咸蛋黄,流淌着温润的光芒,耀得沿街的老楼年轻了许多。老楼下面的商铺,还跟以前一样,有些开门营着业,比如朝天锅铺子,有些还紧闭着大门,比如卖风筝的铺子。这样一来,整条街的热闹就显得一节一节,断断续续。
海棠站在楼下,仰头看姨妈住的二楼。多数人家的阳台封闭了,只有姨妈家的阳台,还是那道半人高的水泥围栏,从上面探出身子就能看到整条街。
阳台的晾衣架上,挂着姨妈那件藏青色的单坎肩,正随着微风来回摆动。这件坎肩海棠小时候就见姨妈穿过。海棠有些羞愧,她是空手回来的,什么也没给姨妈带。不只没给姨妈带东西,还把自己搞得像个落汤鸡,看起来狼狈不堪。
海棠正踌躇是否上楼,姨妈拿着拖把出现在二楼阳台。她心里咯噔一下,想走已经来不及了。姨妈一手拄着拖把,半个身子倾在阳台的水泥围栏上看她。
姨妈老了,灰白稀疏的头发散乱在肩膀上,全身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头。海棠没有过多地关心姨妈胖瘦,她感觉很紧张,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身子。姨妈朝她招招手,示意她靠前。海棠听话地走到阳台下,仰起脸让姨妈看。姨妈低头看了她半天,才开口问,你死回来给我收尸来了?还早了点!海棠叫了声姨妈,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到。姨妈扔下手中的拖把,转身回了屋子。
海棠鼓足勇气上楼敲门。家里的钥匙被她毕业时沉到了学校的湖底。站在门前,她等姨妈拉开门,像小时候那样,劈头盖脸骂她一顿,说再丢一次钥匙,就把她丢到大街上去。可今天姨妈没有骂她,打开门,又晃晃悠悠回了厨房。
屋子里乱得不像样子,沙发上椅子上到处是衣服和杂物,地上各种盆从厨房排到了卫生间。海棠站在那里,几乎无从下脚。她记得姨妈有洁癖,即使是厨房,只要有人进去过,她也必须拿拖把重新拖一遍。如今怎么变成这样了?海棠没敢多问,开始干活。擦桌子,拖地,归置衣物。姨妈在厨房埋头做饭,对于海棠正做什么她一点也不关心。
这天中午,姨妈炒的扁豆,里面没有肉星,也没有盐味,如果不是汤上飘散着几朵油花,海棠还以为是清水煮的。吃饭的时候,她偷眼打量姨妈。姨妈老得脱了相,眼泡肿着,脸上的皮肉耷拉下去,鼓鼓囊囊地像块用旧了的布。她慢吞吞咀嚼着口中的食物,似乎一切事情都引不起她的兴趣。这一瞬间,海棠不再怨恨她。
姨妈,你身体还好吗?海棠问道。姨妈往嘴里送了一筷扁豆,说,你巴不得我现在死!海棠感觉胸前憋闷,用手指死死掐着筷子,让自己镇定下来。
姨妈吃了几筷扁豆,起身回了卧室。海棠把剩余的扁豆倒进垃圾桶,边洗碗边打量厨房。除了案子上放了半瓶油,厨房里什么吃的也没有,那台跟海棠年龄差不多的旧冰箱也没有通电。她打算下午去买点排骨和鱼,再把油盐酱醋置办齐全。不管住几天,吃喝总要备一些。
第二天上午,海棠才知道姨妈得了尿毒症。吃完早饭,姨妈下楼了,海棠在客厅拖地。姨妈的手机忽然响起来,铃声是“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海棠拄着拖把看茶几上那个陈旧的手机,希望它能自己停下。可是并没有,“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一直重复,声音大到震得她耳膜痛。海棠只得接起了电话。
电话那边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他听到海棠的声音,惊喜道,海棠,你回来了?你知道我是谁不?你姨妈的尿毒症一直是我送她去医院透析。海棠一惊,朝着电话大声说,什么尿毒症?什么时候的事?
可对方拿姨妈的尿毒症并不在意,只是滔滔不绝地说,他是海棠小学三年级的同桌罗小兵,外号叫展昭,现在开出租车。海棠的嗓子眼发紧,姨妈得病了!钢铁一般的姨妈居然得了尿毒症!她慌乱地把手机从耳朵上拿下来看了看,又捂回耳朵上。展昭还在里面滔滔不绝地介绍自己,海棠一个字也没听懂他说的什么。
看到海棠还没有想起自己的意思,展昭干脆说,你看到我就知道了,你姨妈今天得去透析,我这就过去,你们下楼等我。话音未落,电话挂断了。
海棠攥着手机,慢慢蹲到茶几边,她感觉身体空了,比躯壳还要轻飘,她必须让自己安全地蜷缩起来,像小时候挨打后蜷缩在桌底那样。时间不长,姨妈回来了,她手里拎着一块豆腐,进屋子的时候,用眼角扫了一下蹲在茶几前的海棠。
没见到姨妈之前,海棠以为看到她自己会掉眼泪,会扑上去问个明白。可当见到姨妈沉着脸,跟从前一样,漠然从自己身边过去时,海棠一动没动,甚至当看到她嫌弃地瞅了自己一眼时,心里涌起了对她恶毒的诅咒。诅咒她赶紧死,自己好搬回来住,再也不用去拼命挣房租了。想着想着,她的眼眶红了。
展昭来时,海棠陪着姨妈已经在楼下等了一会儿了。展昭从一辆快散架的面包车上下来,上下打量了一番海棠说,你怎么不长个呀?看看还这么瘦!海棠看着面前这个瘦高个、理着寸头的年轻男人,脑海里一点印象也没有。她只好尴尬地朝他点点头。姨妈朝面包车走去,走得快且稳,不像在家时的拖沓。海棠暗暗称奇。展昭上去把她搀扶进车里。
一路上,姨妈很听展昭的话,他让她喝口水润润嘴唇,她就赶紧从包里掏出水杯喝一口;他让她靠在椅背上闭眼歇歇,她就赶紧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海棠感觉姨妈被鬼附身了。
到医院后,海棠变成了真正的局外人。展昭带着姨妈,熟练地穿梭在各个科室,最后把她送进透析室,才招呼海棠在透析室外面的椅子上坐下。展昭的脖子很长,说话的时候,喜欢歪着头看对方,从海棠的角度看,这就变成了居高临下。比如眼下,他歪着头,似笑非笑地看海棠,问海棠想起他了吗?海棠被他看得有点羞涩和恼火,转移话题道,你跟我姨妈处得很好呀。展昭漫不经心地扭了扭脖子,海棠听到几声骨骼的嘎巴声。
你不担心你姨妈还能活几天?
有什么可担心的,人都得死,我也不能长生不老。
展昭噎住了,笑道,小时候挨那么多打,我还以为你能变得老实点儿呢。想不到长大了还这样。
我姨妈查出病多久了?
去年年初查出来的。
海棠沉默了。
姨妈出来了,扶着墙走得踉踉跄跄,像是经过了千里跋涉。海棠赶紧迎上去。她看到姨妈的脸神奇地变透明了,蜡黄色的皮肤下面,纤细的血管清晰可见。展昭赶紧上前扶住她,疑惑地问,你今天怎么这样啊?姨妈蹲下,两手握住小腿说,腿疼,疼得要死。展昭说,我们去找医生。姨妈摇摇头,医生说喝点糖水,顶多再吃点钙片,没有别的办法。展昭骂了句脏话,蹲下,让她趴在自己背上,驮着她往外面走去。
门诊大厅一溜玻璃门开着,太阳光水一样明晃晃泼洒进来,展昭走进那些水中,消失在水中。海棠也走进水中,消失在水中。
到了姨妈家楼下,展昭把姨妈驮上楼,送到了床上。海棠觉得展昭是姨妈的孩子,而自己除了跟在后面,什么也没做。展昭没接海棠递过来擦汗的纸巾,而是倒了一杯水,递给姨妈。
姨妈接过水杯,疲惫地指指床对面的五斗橱。展昭轻车熟路地走过去,拉开抽屉,从里面抽出一张红色钞票,朝床上扬了扬,放进了口袋。看到海棠疑惑地望着他,他解释说,这是今天车的出租费和人的劳务费。有事再跟我说啊,我先走了。他回身跟床上的姨妈挥挥手,急匆匆朝外走去。
海棠走到阳台,看着展昭正走向自己的面包车。展昭像是知道她站在阳台,抬头朝她笑。海棠想起十多年前,有个男孩也这样站在楼下,仰着头,大声喊她:海棠,小棠,棠妮儿,花花……
海棠趴在阳台的水泥围栏上,朝楼下大声问,展昭,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那个上嘴唇长黑痣的男孩吗?
展昭迟疑了一下说,他呀,死了,跟你姨妈一样,也是尿毒症。前年死的。展昭的脸在太阳下闪闪发光。
海棠乞求道,展昭,我是认真的,你好好回答我。他叫什么,现在在哪里?
他真的死了,不信你去问你姨妈。至于他叫什么?展昭拍打了几下头,为难地说,我忘了,他至少比我们高两级,我从小不跟他玩,知道他的事少。说着,他朝楼上挥了挥手说,我要去市里拉趟活,先不跟你说了。
姨妈在卧室里大声呕吐。海棠赶过去,姨妈把身子探到床边的痰盂上,吐得全身是汗,稀疏的头发像是水洗过一样。海棠蹲下轻轻捶打她的后背。
姨妈虚弱而又坚定地让她把手拿开。海棠的手停在半空中,她觉得又重新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那些被嫌弃的日子。可今后不管她遭受多少委屈,那个上唇长黑痣的男孩,再也回不来了。而眼前这个暴戾的女人,还能跟原先一样,强劲有力地打她吗?所有的一切,正在渐次消失,消失的同时,也带走了她生命中至关重要的真相。
蹲在床前,海棠终于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嚎啕大哭。姨妈厌烦地让她出去,我还没死呢,你就哭起丧来了。
姨妈,我妈妈是不是小姨啊?你告诉我。你不爱我,为什么还要养我?你生病了,情愿雇人照顾,也不告诉我,你养我的目的是什么啊?哪怕我是只猫狗,也需要情感的照顾啊!海棠的脸被泪水糊住了。
姨妈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慢慢躺回枕头上。她的双手交叠在胸前的布单上,安静地听着海棠批判,没有一点反驳的意思。海棠被她的漠视激怒了,她情愿姨妈起来揍她,骂她,而不是像现在对她听之任之,把她的悲伤丝毫不放在心上。
海棠狠狠地抹掉脸上的泪水,咬牙切齿地说,等你死了,我不会给你守灵,我要把你的骨灰扔到大街上,让万人践踏。
姨妈笑了,极度的无力让这笑只能浮在脸上,像个形式。她的眼睛盯着屋子的天棚,轻轻摇了摇头说,海棠,你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
海棠安静下来。终于有人提到她与这个世界的关系了,她终于不是孤零零地存在于世了,哪怕这个关系只是告诉她,她不应该来这里。她热切地看着床上这个几近变成皮囊的女人。有那么一瞬间,两人的目光触碰到一起。姨妈深陷在褶皱中的眼睛,居然散发出晶莹的亮光,少女般,似曾相识。
海棠重新坐回床前毯上,闭上眼让自己平复下来。床上的姨妈也闭上了眼睛,像件旧袍子扔在那儿。时间在静默中流逝,黄昏把影子一点点涂抹在窗玻璃上,窗玻璃变成了水墨画,上面呈现出万种风情。时间不长,屋子里的两个女人,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床下,都睡着了,鼻腔里发出了微微的轻鼾。这是两人最接近的一次。
3
上午去医院透析时,医生让姨妈多吃含维生素的食物。回来的路上,展昭问姨妈想吃什么。姨妈说,想吃荆芥。
展昭以为听错了,想不到海棠却说,好,我去菜市场买。海棠从小跟着姨妈吃荆芥,这是种南方蔬菜,有一股怪味道,北方人吃得少,可是姨妈喜欢吃。海棠也跟着吃,吃着吃着就习惯了。
海棠在厨房切荆芥时,手机响了,是老板打来的。海棠把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切着菜跟老板说要辞职。老板说,你这样突然辞职,按照合同,公司有权扣发你押在这里的一个月工资。海棠愣怔一下,菜刀把她食指的指甲斜斜地切掉一半。
她扔下菜刀,举着电话跑到客厅,手忙脚乱地找创可贴。鲜血滴了一路。姨妈听到动静,出来站在卧室门口,低头看地上的一溜血滴。
海棠把手机调成免提,放在茶几上。她往手上缠着创可贴,对茶几上的电话说,你算一下,我还能发多少钱,微信转账过来吧,留在公司的东西,我有空去拿。老板说,你的东西不多,就是水杯什么的,我给你打包让快递送过去。
吃饭的时候,姨妈夹起一根荆芥,专心咀嚼。她已经不适合吃正常的拌菜了,里面的盐分会要了她的命。海棠把荆芥用热水烫一下,搁点香油,吃到嘴里油腻腻的。姨妈吃了没几根,就放下了筷子。起身时,她说,如果你是因为我辞职,我劝你回去上班,我没钱给你发工资。
海棠一下子火了,在老板那里受的窝囊气冲了出来。她把碗重重顿在桌子上,你有钱给展昭,没钱给我?都是雇人干活,凭什么我没有钱?姨妈连看海棠一眼都没看,慢吞吞地朝卧室一步步挪去。海棠死死盯着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卧室门口。
海棠回来的这段日子,眼睁睁看着姨妈的身体衰竭下去。以前去做透析,她还能自己走下楼,现在变成了展昭背下来;以前从透析室出来,还能走两步,现在得用轮椅推到面包车前。她重新变回了婴儿,离开旁人存活不了了。可即便如此,遇到事情,她还是给展昭打电话,而忽视掉近在眼前的海棠。海棠知道,她是在用这种行为告诉自己,自己依然在她心中不存在。虽然她打骂不动自己了,可是她用这种比打骂更狠的方式,蔑视自己。
海棠垂下眼帘,劝解自己不要在乎,反正她也活不了几天了。
展昭说姨妈熬不到下雪,可潍坊下第一场大雪时,姨妈还活着。海棠没想到,下大雪的那天下午,小姨和小姨夫来了。他们扛着一尼龙袋白菜到门口的时候,展昭刚把透析完的姨妈安顿好,打开门想走。展昭回头招呼海棠,说来客人了。
小姨说,啥客人呀,我来看我姐。展昭上前帮她把白菜拎进厨房后才走。小姨夫摘下头上的棉帽子,扑打上面的雪。海棠看着眼前这对苍老的乡下夫妻,又看了看倚在冰箱上的那袋大白菜,眼睛热了。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大白菜终于重新出现在了厨房里。
小姨老了,头发变成了灰色,脸上的肉都瘦成了干,左边鬓角上那道伤痕也变旧了。未变的是,手上还是裂着无数道血口。她认不出海棠了。她对海棠说,我找我姐。旁边的小姨夫,个子跟她差不多高,可是比她更加苍老和羸弱,正憨憨地朝海棠笑。这会是我在梦里思念千百回的父亲和母亲吗?可是我为什么没有激动,也没有兴奋?难道是少时的思念燃尽了对他们的热情?海棠想。
小姨和小姨夫被她看得不好意思,小姨又问了一遍,我姐在家吗?海棠说,小姨,我是海棠。小姨上下打量着海棠,没有跟小时候那样拥抱她,而是拘谨地点点头说,长这么大了,走大街上我还真不敢认哩。你姨妈让人捎信,叫我来,我就来了。说完,讨好地朝海棠笑。小姨夫的脸上一直挂着憨憨的笑容。海棠后来才知道,小姨夫脸上的笑容是天生的,其实他没有笑。
姨妈在卧室里叫桂英。小姨慌乱地答应,急急进了姨妈的卧室。小姨夫走进厨房,从尼龙袋里往外掏大白菜。这些大白菜的外叶全部被剥掉了,只留了肥厚硬实的菜芯。
透过窗玻璃,海棠看到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小姨夫把白菜摞放在冰箱和案子中间的夹缝里,坐在马扎上吸烟。青烟缭绕在他的头顶,让他看起来很焦虑。海棠盯着他看了很久,希望能在他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
小姨夫吸完一根烟,抬头对海棠说,你姨妈这辈子过得苦啊。这是海棠从小到大,听到的唯一对姨妈的正面评价。海棠没有吭声。我们已经快二十年不联系了,这次你姨妈托人捎信叫我们来,你小姨就知道不好。你姨妈这样的人,不发生大事,是不肯主动叫人的。
海棠说,我姨妈得了尿毒症。小姨夫脸上波澜不惊,没有想象中的惊讶或者悲痛,而是平静地说,我说嘛,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海棠想知道,她七岁那年的冬天,小姨送来一车大白菜,吃了一碗白水挂面后,再也不来了,是为什么。她蹲在小姨夫身边,希望这个老实木讷的男人说出原因。小姨夫努力地回想,最终摇了摇头。
小姨和姨妈在屋子里交谈了很久,海棠把晚饭热了几次,她们还没有出来。外面的雪已经下得很厚了,映得窗玻璃白亮亮的。小姨夫一直在抽烟,厨房里全是劣质香烟的味道。
墙上已经坏掉的老式挂钟敲打了四下,海棠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晚上八点钟了。姨妈的身体承受不了这么长时间的交谈,她推开卧室的门。出乎意料的是,姨妈已经躺在床上睡了,小姨坐在旁边,握着她一只手,一动不敢动。
海棠去窗前拉上窗帘,把铺天盖地的大雪遮在了外面。海棠思忖今晚怎么睡,家中就两间卧房。
吃晚饭时,已经十点了。小姨在卧室喂姨妈吃完才出来。海棠往桌子上放碗筷,说,小姨,待会儿你们睡我的房间,我睡客厅。小姨说,妮儿,今晚你跟你姨妈睡,明天我们带她回老家。海棠诧异地说,回老家?这里不是姨妈的老家吗?小姨说,这里是你姥姥的娘家,我们的老家在桃林乡。你姨妈这次叫我们来,就是要回桃林。不能在异乡的。小姨的眼圈红了。
那姨妈透析怎么办?海棠感觉小姨是在开玩笑。小姨没有回答。
海棠炒的白菜粉条,小姨夫从布包里拿出自带的瓜干酒,倒进面前的杯子里。小姨不但不反对小姨夫喝酒,而且还对海棠说,妮儿,这是你小姨夫自己酿的酒,我们都喝点,喝了能睡个好觉。说着,她在海棠和自己面前各摆了一个杯子。这是海棠第一次喝酒,她不知道这样辛辣呛喉咙的液体有什么好喝的。可看到小姨和小姨夫闷声喝,她也往嘴里倒。小姨喝酒不吃菜,只是不时用手抚摸一下海棠削瘦的肩膀说,妮儿,多吃点,你太瘦了。海棠直到现在,才感觉小姨真来了。
海棠喝了没几口,就感觉天旋地转。她看到面前的小姨和小姨夫都在关切地望着她,不禁兴奋起来。她举起杯子说,妈,爸,干杯。小姨拿下她手里的杯子说,妮儿,你没酒量啊。海棠含糊不清地说,谁说我没酒量?我多练几次就好了……没说完,她就软软倒在小姨怀里。
半夜,暖气片里流水的声音把海棠惊醒了。她懵懂地发现自己挨着姨妈,整张脸伏在她的臂弯里。姨妈身上散发出一股薄荷和芍药花的香气。浸润在这些隐隐的香气里面,她的脑海涌现出黏稠的混沌。
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彻骨的寒冷从窗缝钻进来,弥漫了整间屋子。妮儿,你怎么了,做噩梦了吗?有个女人把掉在地上的被子捡起来,盖在海棠身上。她的声音像小姨,又像姨妈。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女人用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说,妮儿,你会置办死人的后事吗?海棠徒劳地想睁开眼睛,可眼皮上像压了千斤重担。女人轻笑,你当然不知道了,我告诉你,按照我们老家的规矩,人死了,儿女先要为她守灵三天三夜,再披麻戴孝把棺木送到祖坟。路上后人要摔老盆,还要哭坟。不哭的话,后代会出哑巴。妮儿,如果哭不出来,村里会有人代哭,给他们点钱就行了。海棠拼命挣扎着想要起身,可她的身子依旧动不了。
妮儿,丧事过后,你要去送葬者的家里,给他们跪拜答谢,感谢他们来送葬,这叫谢孝。你记住了吗?我只能教你这一次呀。
感谢他们为谁送葬?海棠问。
你母亲。
海棠笑了,我没有母亲,我从出生就不知道她在哪里,我是姨妈捡来的。
在女人温热的气息中,海棠陷入了更深的混沌,她看到自己赤脚奔跑在一片洁白无垠的空旷中,除了光,周边什么也没有,甚至连自己的影子也不存在。随着光芒越来越炙热,她被分解成无数个分子,这些分子慢慢蒸发,最后消散在广袤的时空中,留下白茫茫的一片。
当她重新陷入昏睡,女人用暗哑的嗓音说,东西在床底,是留给你的。海棠下意识地抱住了女人的胳膊。
第二天她醒时,小姨已经做好了早饭。姨妈难得去了餐厅,坐在餐桌前,看着小姨往外端小米粥、炒白菜、煮鸡蛋。海棠呆呆地坐在床上,头痛得厉害。忽然,她翻身下床,掀开床边垂下的床单,床底下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海棠不死心,又跑回自己的房间,掀开床单朝床底看,跟姨妈的床底一样,空荡荡的,一眼望到头。
饭后,小姨把姨妈的东西打包好,跟小姨夫一起往楼下送。展昭在楼下大声喊,车不能熄火,天太冷,熄火就发动不起来了,你们赶紧下来。
锁好门,姨妈拒绝海棠的搀扶,自己扶着墙壁一步步往楼下挪动。
4
桃林乡被大山包裹在怀里,狭窄的山路铺满厚厚的积雪,在阳光下闪耀着银色的光芒。展昭开着那辆全身松散的面包车,在皑皑雪野中艰难行驶,像只爬行在半山腰的蝼蚁。
海棠后悔没有雇一辆好些的车。她不知道通往山里的路竟然这样艰险。展昭的脸上难得地严肃,他双手握着方向盘,紧盯着前方。坐在副驾驶位的小姨夫,自从车上了山路,身子就离开椅背,眼睛直直望着前方。反倒是后座上的三个女人神情更为松弛。姨妈坐在海棠跟小姨之间,小姨全程把她揽在怀里,用手轻轻拍打着她,像两个玩累了休息的小女孩。
海棠拿出手机,给抱在一起的小姨和姨妈拍了个照。姨妈看到海棠拍照,从小姨身上起来说,给我单独拍一张。这是姨妈第一次平静温和地跟她说话。海棠有点吃惊。小姨靠车门边躲了躲身子,尽量给姨妈留出拍单人照的位置。海棠调整着手机上的相机,姨妈说,只拍肩膀以上。海棠的手机上出现了姨妈蜡黄浮肿的脸,按动快门的瞬间,那张脸上展现出一丝笑容,眼睛也随之散发出熠熠光彩,那是种向死而生的快乐。
面包车在山路上爬行了许久,山坳里才出现一些布局稀疏的房顶。随着车子下行,房顶渐渐还原成了房屋。
村里的雪更厚实,大片大片的积雪像没有褶皱的毯子,铺展在车前。小姨夫全身终于松懈下来,在他的指挥下,面包车七拐八拐,驶向村外,来到远离村子的山坳。那里有一片破败的房子。
小姨夫自豪地说,解放前这一片是监狱,现在不用了,乡里委派我们两口子在这里看房子,除了种点菜卖,每个月还有点补贴。
众人的目光投向车窗外,看着眼前阔大的院落,和里面破烂不堪的四层楼房,以及一排排同样破烂不堪的平房。
小姨夫指着楼房,像个讲解员那样说,这栋楼里原先关押着犯人。村里老人说,解放前,谁也不敢来这里,岗楼里的哨兵肩膀上背着枪,看到外人近前就开枪。
海棠看了看姨妈,她正趴在车窗上望着外面。她觉得姨妈心里也有一座监狱,看到有人近前,她不只会开枪,还会扔手雷,把周围炸得寸草不生。
车子停下后,展昭踩着积雪,把姨妈背进一间挂着粉白色窗帘的房间。房间里有张铺着粉白色床单的床和粉白色的梳妆台,墙上还挂着一台空调。海棠好奇地打量着屋子,想不到深山里居然还有这么间闺房。
小姨扶着姨妈从展昭背上下来,帮她脱下大衣,说,姐,这间屋子干净着呢,只要我在家,每天都进来擦一遍。我知道说不上什么时候,你还会回来住。
姨妈站在床边,她甚至连看都没看,就用脚从床底熟稔地勾出一双粉白色的棉拖鞋。海棠看呆了,她这时方明白,这是姨妈的房间。
小姨夫从抽屉里拿出遥控器,按了一下,空调嗡嗡地开始运转。展昭轻轻拽了拽海棠的衣袖,两人推门出去了。
太阳挂在群山之间,注视着山坳里这片院落。展昭说,海棠,你姨妈快不行了。海棠用手遮在额前,看着远处说,姨妈回来就是要死在这里的。展昭说,你不难过吗?海棠笑了,她扭头看着展昭,说,难过。我一踏进这里,就感觉难过,如同受到委屈后见到了母亲那样难过。展昭,这是为什么呀?
山里的风像匕首那样坚硬,粗粝地在俩人之间穿来穿去。海棠的头发被吹得覆盖到了脸上,遮住了面容。展昭替她把头发抿到耳后,动容地说,我会留在这里的,海棠,有我在。
留你在这儿每天收费多少?我没有多少钱。
展昭愣怔一下。片刻,他说,他尿毒症过世的时候,也是我送的他。
那个拉着海棠在地道里奔跑的男孩,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了雪地里。
你不是说你们从小不在一起玩,你不知道他的名字吗?海棠听到自己的声音里带着哭腔,这让她很惊讶,她明明没有哭也没有悲伤。
展昭苦笑着咧了咧嘴,他是我姑姑家的孩子,从小喜欢跑步。而我生性懒惰,所以小时候我们玩不到一起去,长大后却变成了好哥们。海棠,他叫什么不重要,以前发生过什么也不重要,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事情最终都会有答案。重要的是我们要有忘记的能力,有让自己开心起来的能力。
太阳慢慢西沉,黄昏笼罩下来。海棠和展昭站在空旷的院子里,身后是破败的旧监狱和高耸的大山。
当天晚上,姨妈就去世了。吃晚饭时,所有人就预感到了不好。姨妈破天荒吃了半碗小米粥,是她点名让小姨煮的。小姨特意放了红枣和红糖。姨妈看着能插进去筷子的红糖稠粥,笑了笑。小姨也笑了笑,仿佛两人之间存在着关于粥的某种秘密。
小姨说,海棠,你喂你姨妈吃饭。众人围在床边,看着海棠喂姨妈吃粥。姨妈吃了两口,伸出手把垂在海棠腮边的头发掖回耳边。海棠手一哆嗦,勺子差点掉到地上。
吃完粥,姨妈没有躺回去,而是看着小姨,前所未有地温柔,说,桂英,我谢谢你。
小姨说,说什么呢,姐。这些年,苦了你了。
海棠觉得自己的心在急速坠落,急速得让她胸闷,不知道它要落到何处。她紧张地盯着姨妈。
姨妈看向展昭,展昭,谢谢你陪了我这么多天。展昭爽朗地说,赶紧好起来啊,我背你去爬山。你看桃林这些山,不比泰山差。姨妈看着外面黑黑的夜,眼神虚了,她说,我小的时候,这些山哪天不是爬三两回。直到要上学了,才被我妈带去乐道里。如果一直不上学,在山里长大,该多好啊。
海棠希望姨妈看向自己,也跟自己说上这么一番话。可是姨妈朝小姨夫说,她姨夫,你是个好人。
小姨夫脸上挂着他特有的笑容,可嘴一咧,眼泪纷纷掉下来。
姨妈让小姨帮她躺回床上,她说太累了。当确定姨妈不会跟自己说话了后,海棠咬住后槽牙,在心里狠狠骂她,你死了,我一滴眼泪都不会掉!
这晚,所有人没有回房间,都守在姨妈的床前。半夜的时候,众人昏昏欲睡。海棠也趴在床沿上睡着了,忽然她感觉手心痒痒的。睁开眼睛,姨妈正在看她。姨妈的目光澄清明亮,多么熟悉的眼神,如少女般。这种目光,海棠小时候在镜子里见过多次,那是属于自己的呀。
姨妈张了张嘴,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她抬起手,虚弱地指了指床下。海棠俯身掀开床单,床底赫然有个木盒。
海棠打开木盒,里面有一张泛黄的大学肄业证书,那是南方的一所大学,还有巴掌大的一截旧报纸,和一个红绸小包裹。打开肄业证书,看到上面的照片,海棠手抖了一下,那不是自己吗?虽然岁月久远,可是照片中的女孩依然清晰,亮晶晶的眼睛,嘴角微微翘起,笑盈盈地看着海棠。海棠颤抖着打开旧报纸,上面是则被钢笔框起来的消息:经过警方多方追踪,三名强奸犯于昨日在本市落网。海棠看了看报纸的日期,是自己出生的前一年。
海棠俯身在姨妈耳边,轻声叫道,妈妈。她看到姨妈浑浊的眼睛里散发出了光芒。
姨妈说,你记住怎样料理后事了吗?这是姨妈留给海棠的最后一句话。说完这句话,没等海棠回答,她就闭上了眼睛,神色安详。
海棠没有哭,小姨和小姨夫去村里叫来很多人,他们分别去祖坟刨坑,去火化场烧姨妈,去姨妈的房间布置灵堂……眼前这熟悉的一切,姨妈早在那夜就已教过她了。她知道,把这些置办妥当,她要守灵三日,披麻戴孝,摔碎手中的青瓦盆,把姨妈的骨灰送进墓地。从此,姨妈在这个世界上就彻底消失了。
姨妈下葬那天,天气晴朗,高悬的天空出奇地蓝,如果不是寒风凛冽,海棠觉得这应该是秋天的样子。送葬的队伍不长,除了本家的大人孩子,还有几个外乡模样的女人。
“起灵的时候,后人要摔老盆,还要哭坟。不哭的话,后代会出哑巴。妮儿,你要记住这些。如果哭不出来,也有人代哭,给他们点钱就行了。”那晚姨妈的话又飘荡在耳边。海棠哭不出来,她甚至觉得“不哭后代会出哑巴”这句话很好笑。谁知道自己会不会有后代呢?
当众人抬起姨妈的棺椁起灵时,海棠用力把手中的青瓦盆摔碎在地上。一地碎片龇牙咧嘴地看着她,仿佛在嘲笑她,今后变成孤儿了。
海棠弯腰捡起一片瓦片,紧紧攥在了手心,很快,手心变得湿漉漉的。那种湿痛令她心安。
到墓地后,那几个一路上窃窃私语的外乡女人,约好了似的,一齐放声悲哭。
海棠吃惊地看着她们,她们的脸上没有一滴泪水。她知道,这是小姨替她找的代哭。她不想让人代哭。海棠把瓦片试探着划向左手腕。她看到血在青色的陶片上蜿蜒盘旋,聚成了一条黑色的小蛇。她没有感觉到疼痛,自然也没有流泪。
她在那些墓碑上寻找姨妈的名字,忽然,墓碑上的字飘摇飞翔起来,变成无数干枯的分子消失在寒冬里。她打了个寒颤,在一片哭声中,慢慢歪倒在了地上。混沌中,她看到那个上唇有黑痣的男孩,在楼下大声喊自己:海棠、小棠、棠妮儿、花花……
海棠醒来时,她已躺在姨妈的床上,手腕包扎好了。小姨抚摸着她的额头说,傻孩子。
海棠抬起头,看着墙上挂着姨妈的遗像。遗像是来时的山路上,她在车里用手机拍的。姨妈在遗像中微笑。海棠看到了枕边的木盒,她起身掀开盒盖,拿出了里面的红绸包裹。
红绸里面包着一副艳绿色的玉镯。小姨的眼泪下来了,她说,妮儿,这副玉镯,是你姥姥家祖传下来的,曾有人拿乐道里的房子跟你妈换,你妈拒绝了。那晚在乐道里,我问她,为什么不把镯子变卖了换肾,她说,要留给你做嫁妆。
小姨,我妈到底爱我还是恨我?她恨我当年为什么要生下我?看着红绸中温润的玉镯,海棠恍惚觉得,那个暴戾的姨妈没有死,现正在乐道里的老楼上,拿木尺抽她。
小姨说,她天生骨盆狭窄,当发现自己怀孕时,已经打不掉了。你姥姥说,这是你该当来这个世界一遭,让她留下你。她就是在这间屋子里,带着恨生下的你。我伺候了她整整三个月,才养好了身子。小姨用手轻轻抚摸着海棠的脸颊,妮儿,别怨你妈,她这辈子,苦呀!
海棠把脸颊轻轻贴在小姨手心里说,展昭呢?
跟你小姨夫在隔壁呢。
让他和小姨夫过来。海棠说。
小姨领着展昭和小姨夫进来时,海棠已经穿好鞋子站在床前。没等他们开口,海棠双膝一弯,跪在他们跟前。
三人愣住了。
海棠说,我妈教过我,要谢孝。谢谢你们帮我安葬她。
说完,海棠双手伏地,朝他们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