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民族之美感,常系于生命情调,而生命情调又规抚其民族所托身之宇宙,斯三者如神之于影,影之于形,盖交相感应,得其一即可推知其余者也。今之所论,准宇宙之形象以测生命之内蕴,更依生命之表现,以括艺术之理法。吾之为此,仅求逻辑次序之简便豁目,非谓生命之实质必外缘物象而内托艺技始能畅其机趣也。……
每种民族各有其文化,每种文化又各有其形态。吾人苟欲密察一种民族文化之内容,往往因中外异地,古今异时,不能尽窥其间所蕴蓄之生命活动及其意义焉。空间者文化之基本符号也,吾人苟于一民族之空间观念澈底了悟,则其文化之意义可思过半矣。……
希腊人与欧洲人据科学之理趣,以思量宇宙,故其宇宙之构造,常呈形体著明之理路或定律严肃之系统。中国人播艺术之神思以经纶宇宙,故其宇宙之景象顿显芳菲蓊勃之意境。质言之,希腊人之宇宙,一有限之体质也。近代西洋人之宇宙,一无穷体统也。中国人之宇宙,一有限之体质而兼无穷之“势用”也。体质寓于形迹,体统寄于玄象,势用融于神思。科学立论,造端乎形迹,归依乎玄象,希腊人与欧洲人之窥探宇宙,盖准形迹以求其玄象者也,前者创始而后者圆成之,固犹属于相似之理境。艺术造诣,践迹乎形象,贯通乎神功,中国人之观察宇宙,盖材官万物,以穷其妙用也。准此以言,希腊人与近代西洋人之宇宙,科学之理境也;中国人之宇宙,艺术之意境也。科学理趣之完成,不必违碍艺术之意境,艺术艺趣之具足,亦不必损削科学之理境,特各民族心性殊异,故其视科学与艺术有畸重畸轻之别耳。……
实者虚力,最为吾民族心智之特性,据此灵性以玄览万象,真乃词人所谓“酒美春浓花世界,得意人人千万态”矣。中国人托身空间,天与多情,万绪萦心,笙歌散梦,其意趣妙如欧阳永叔所云:
楚王台上一神仙,眼色相看意已传;
见了又休还似梦,坐来虽近远如天。
近水平波,其境至湫隘也,词人对之,遂觉:
行云却在行舟下,
空水澄鲜,
俯仰留连,
疑是湖中别有天。
候馆溪桥,其境至易遮断也,词人临之,便感:
离愁渐远渐无穷,
迢迢不断如春水。
危阑坐倚,其地至局促也,词人居之,乃想:
平芜尽处是春山,
行人更在春山外。
关山极目,其程至易尽也,词人眺之,转叹:
迢递望极关山,
波穿千里,
度日如岁难到。
希腊人之空间,主藏物体之界限也;近代西洋人之空间,“坐标”储聚之系统也,犹有迹象可求;中国人之空间,意绪之化境也,心情之灵府也,如空中音、相中色、水中月、镜中相,形有尽而意无穷。故论中国人之空间,须于诗意词心中求之,始极其妙。
春路雨添花,
花动一山春色。
行到小溪深处,
有黄鹂千百。
不忍残红犹在背,
翻疑梦里相逢。
遥怜南埭上孤蓬,
夕阳流水,
红满泪痕中。
红蓼花繁,
黄芦叶乱,
夜深玉露初零。
霁天空阔,
云淡楚江清。
独棹孤蓬小艇,
悠悠过烟渚沙汀。
金钩细,
丝轮慢转,
牵动一潭星。
诗人词客,虽置身于弹丸之地,亦能发抒性灵,拓展心意,以充塞无涯虚境。吾人试一凝神,抽绎上述诗域词境中所涵蓄之无穷情思,自觉吾言之非诬也。尝忆春日踽踽独行西湖九溪十八涧中,目染花痕,耳阗莺声,心满情愁,神滋意想,自觉穷天地之极际,亦不足以位我一人。然身在两山深处,又不觉其境之狭小,盖当是时吾所寄托者,非物质之界限,乃情绪意想所行之境耳。是知中国人之空间,萦情寄意之所也,是亦一无穷矣。……
旷观中国人之宇宙,其底蕴多属虚象灵境,颇乏实迹繁理,迹之著,理之成,均有赖于数而其纲纪始显。故希腊与近代西洋人宇宙之基础,舍数学观念,即末由确立。返观中国人之宇宙,乃大异乎是,其故果安在耶?吾前已推论,中国人之灵性,不寄于科学理趣,而寓诸艺术神思。科学之精义,贵在几微密察,必有数焉以为之阶梯,而后宇宙之奥妙,乃可得而详说也。艺术之妙机,常托之冥想。冥想行径,窅然空纵,苟有浓情,顿成深解,“真力弥满,万象在旁”,毋劳推步演算以求迹象之极际。而其中蕴蓄之理致,已盎然充满,所谓“虚伫神素,脱然畦封”,“超以象外”,“得其环中”是也。中国人领悟宇宙时之心情,司空表圣最能曲予形容,得其妙境。
绝伫灵素,少回清真;如觅水影,如写阳春;
风云变态,花草精神;海之波澜,山之嶙峋;
俱似大道,妙趣同尘;离形得似,庶几斯人。
摘自《生命情调与美感》,《中国现代学术经典·方东美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