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读书界记得她的人已经不多了。老一辈谈起,总说那是 30 年代一位多才多艺、美丽的女诗人。但是,对于我来说,她却是一个面容清癯、削瘦的病人,一个忘我的学者,一个用对成年人的平等友谊,来代替对孩子的抚爱(有时却是脾气急躁)的母亲。
30 年代那位女诗人,当然是有过的。可惜我并不认识,不记得。那个时代的母亲,我只可能在后来逐步有所了解。当年的生活和往事,她在我和姐姐(梁)再冰长大后,曾经同我们谈起过,但也不常讲。
林徽因与梁思成
母亲的后半生,虽然饱受病痛折磨,但在精神和事业上,她总有新的追求,极少以伤感的情绪,单纯地缅怀过去。至今仍被一些文章,提到的半个多世纪前的某些文坛旧事,我没有资格评论。
但我有责任把母亲当年亲口讲过的,和我自己直接了解的一些情况,告诉关心这段文学史的人们。或许它们会比那些传闻和臆测更有意义。
本文作者梁从诫,林徽因与梁思成之子
01
— 早年 —
我的外祖父林长民(宗孟),出身仕宦之家,几个姊妹也都能诗文,善书法。外祖父留学日本,英文也很好,在当时也是一位新派人物。但是他同外祖母的婚姻,却是家庭包办的一个不幸的结合。
外祖母(林徽因的母亲何雪媛,是林长民的第二位夫人)虽然容貌端正,却是一位没有受过教育的、不识字的旧式妇女,因为出自有钱的商人家庭,所以也不善女红和持家,因而既得不到丈夫,也得不到婆婆的欢心。
林徽因与父亲林长民
婚后 8 年,才生下第一个孩子——一个美丽、聪颖的女儿。这个女儿虽然立即受到全家的珍爱,但外祖母的处境,却并未因此改善。
外祖父不久又娶了一房夫人(林长民的第三位夫人程桂林),外祖母从此更受冷遇,实际上过着与丈夫分居的孤单的生活。母亲从小生活在这样的家庭矛盾之中,常常使她感到困惑和悲伤。
幼年林徽因
童年的境遇对母亲后来的性格,是有影响的。她爱父亲,却恨他对自己母亲的无情;她爱自己的母亲,却又恨她不争气;她以长姊真挚的感情,爱着几个异母的弟妹,然而,那个半封建家庭中扭曲了的人际关系,却在精神上深深地伤害过她。
可能是由于这一切,她后来的一生中,很少表现出三从四德式的温顺,却不断地在追求人格上的独立和自由。
少年林徽因
少女时期,母亲曾经和几位表姊妹一道,在上海和北京的教会女子学校中,读过书,并跟着那里的外国教员,学会了一口相当流利的英语。
1920 年,当外祖父在北洋官场中,受到排挤而被迫「出国考察」时,决定携带 16 岁的母亲同行。关于这次欧洲之旅我,所知甚少。只知道他们住在伦敦,同时曾到大陆一些国家游历。母亲还考入了一所伦敦女子学校暂读。
在伦敦读书的林徽因
在去英国之前,母亲就已认识了当时刚刚进入「清华学堂」的父亲。从英国回来,他们的来往更多了。
在我的祖父梁启超和外祖父看来,这门亲事是颇为相当的。但是两个年轻人,此时已经受到过相当多的西方民主思想的薰陶,不是顺从于父辈的意愿,而确是凭彼此的感情,而建立起亲密的友谊的。
梁思成
他们之间在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珍爱,和对造型艺术的趣味方面,有着高度的一致性,但是在其他方面,也有许多差异。父亲喜欢动手,擅长绘画和木工,又酷爱音乐和体育,他生性幽默,做事却喜欢按部就班,有条不紊。
母亲富有文学家式的热情,灵感一来,兴之所至,常常可以不顾其他,有时不免受情绪的支配。
林徽因与梁思成
我的祖母一开始就对这位性格独立不羁的,新派的未来儿媳不大看得惯,而两位热恋中的年轻人,当时也不懂得照顾和体贴已身患重病的老人的心情,双方关系曾经搞得十分紧张,从而使母亲又逐渐卷入了另一组家庭矛盾之中。
这种局面更进一步强化了地内心那种潜在的反抗意识,并在后来的文学作品中有所反映。
林徽因 1927 年毕业于宾州大学美术系
父亲在清华学堂时代,就表现出相当出众的美术才能,曾经想致力于雕塑艺术,后来决定出国学建筑。母亲则是在英国时,就受到一位女同学的影响,早已向往于这门当时在中国学校中,还没有的专业。
在这方面,她和父亲可以说早就志趣相投了。1923 年 5 月,正当父亲准备赴美留学的前夕,一次车祸使他左腿骨折。这使他的出国推迟了一年,并使他的脊椎受到了影响终生的严重损伤。不久,母亲也考取了半官费留学。
林徽因与父亲在欧洲游历时照片
1924 年,他们一同来到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父亲入建筑系,母亲则因该系当时不收女生,而改入美术学院,但选修的都是建筑系的课程,后来被该系聘为「辅导员」。
1925 年底,外祖父在一场军阀混战中死于非命。这使正在留学的母亲精神受到很大打击。
1927 年,父亲获宾州大学建筑系硕士学立,母亲获美术学院学士学位。此后,他们曾一道在一位著名的美国建筑师的事务所里,工作过一段。不久,父亲转入哈佛大学研究美术史。母亲则到耶鲁大学戏剧学院,随贝克教授学舞台美术。
据说,她是中国第一位在国外学习舞台美术的学生,可惜她后来只把这作为业余爱好,没有正式从事过舞台美术活动。
泰戈尔访华,林徽因与徐志摩担任随行翻译
母亲始终是一个戏剧爱好者。1924 年,当印度著名诗翁泰戈尔,应祖父和外祖父之邀到中国访问时,母亲就曾用英语,串演过泰翁名作《齐德拉》。30 年代,她也曾写过独幕和多幕话剧。
关于父母的留学生活,我知道得很少。1928 年 3 月,他们在加拿大渥太华举行了婚礼,当时我的大姑父,在那里任中国总领事。母亲不愿意穿西式的白纱婚礼服,但又没有中式「礼服」可穿,她便以构思舞台服装的想像力,自己设计了一套「东方式」带头饰的结婚服装。
林徽因与梁思成结婚照
据说曾使加拿大新闻摄影记者,大感兴趣。这可以说是她后来一生所执着追求的「民族形式」的第一次幼稚的创作。
婚后,他们到欧洲度蜜月,实际也是他们学习西方建筑史之后的,一次见习旅行。欧洲是母亲少女时的旧游之地,婚后的重访使她感到亲切。后来曾写过一篇散文《贡纳达之夜》,以纪念她在这个西班牙小城中的感受。
与梁思成在欧洲度蜜月
1928 年 8 月,祖父在国内为父亲联系好,到沈阳东北大学创办建筑系,任教授兼系主任。工作要求他立即到职,同时祖父的肾病也日渐严重。为此,父母中断了欧洲之游,取道西伯利亚赶回了国内。
本来,祖父也为父亲联系了在清华大学的工作,但后来却力主父亲去沈阳,他在信上说:「(东北)那边建筑事业,将来有大发展的机会,比温柔乡的清华园强多了。但现在总比不上在北京舒服,……我想有志气的孩子,总应该往吃苦路上走。」
林徽因
父亲和母亲一道在东北大学建筑系的工作,进行得很顺利,可借东北严寒的气候,损害了母亲的健康。
1929 年 1 月,祖父在北平不幸病逝。同年 8 月,我姐姐在沈阳出生。此后不久,母亲年轻时曾一度患过的肺病复发,不得不回到北京,在香山疗养。
林徽因与刚出生的女儿梁再冰
02
— 北平 —
香山的「双清」也许是母亲诗作的发祥之地。她留下来的最早的几首诗,都是那时在这里写成的。
清静幽深的山林,同大自然的亲近,初次做母亲的快乐,特别是北平朋友们的真挚友情,常使母亲心里充满了宁静的欣悦和温情,也激起了她写诗的灵感。从 1931 年春天,她开始发表自己的诗作。
林徽因的诗歌《你来了》手稿
母亲写作新诗,开始时在一定程度上,受到过徐志摩的影响和启蒙。她同徐志摩的交往,是过去文坛上许多人都知道,却又讹传很多的一段旧事。
在我和姐姐长大后,母亲曾经断断续续地同我们讲过他们的往事。母亲同徐是 1920 年在伦敦结识的。当时徐是外祖父的年轻朋友,一位 24 岁的已婚者,在美国学过两年经济之后,转到剑桥学文学,而母亲则是一个还未脱离旧式大家庭的 16 岁的女中学生。
徐志摩
据当年曾同徐志摩一道去过林寓的张奚若伯伯,多年以后对我们的说法:「你们的妈妈当时流着两条小辫子,差一点把我和志摩叫做叔叔!」
因此,当徐志摩以西方式诗人的热情,突然对母亲表示倾心的时候,母亲无论在精神上、思想上、还是生活体验上,都处在与他完全不能对等的地位上,因此也就不可能产生相应的感情。
林徽因(第一排左一)
徐志摩(最有一排左一)
母亲后来说过,那时,像她这么一个在旧伦理教育熏陶下长大的姑娘,竟会像有人传说地那样,去同一个比自己大八、九岁的已婚男子谈恋爱,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
母亲当然知道徐在追求自己,而且也很喜欢和敬佩这位诗人,尊重他所表露的爱情,但是正像她自己后来分析的:「徐志摩当时爱的并不是真正的我,而是他用诗人的浪漫情绪,想像出来的林徽音,可我其实并不是他心目中所想的那样一个人。
徐志摩与陆小曼
不久,母亲回国,他们便分手了。等到 1922 年徐回到国内时,母亲同父亲的关系已经十分亲密,后来又双双出国留学,和徐志摩更没有了直接联系。
父母留学期间,徐志摩的离婚和再娶,成了当时国内文化圈子里,几乎人人皆知的事。可惜他的再婚生活,后来带给他的痛苦竟多于欢乐。1929 年母亲在北平与他重新相聚时,他正处在那样的心境中,而母亲却满怀美好的僮憬,正迈向新的生活。
林徽因诗歌《山中一个夏夜》手稿
这时的母亲,当然早已不是伦敦时代,那个流小辫子的女孩,她在各方面都已成熟。徐志摩此时对母亲的感情,显然也越过了浪漫的幻想,变得沉着而深化了。
徐志摩是一个真挚奔放的人,他所有的老朋友都爱他,母亲当然更珍重他的感情。尽管母亲后来也说过,徐志摩的情趣中有时也露出某种俗气,她并不欣赏,但是这没有妨碍他们彼此成为知音,而且徐也一直是我父亲的挚友。
徐志摩手稿
母亲告诉过我们,徐志摩那首著名的小诗《偶然》是写给她的,而另一首《你去》,徐也在信中说明是为她而写的,那是他遇难前不久的事。从这前后两首有代表性的诗中,可以体会出他们感情的脉络,比之一般外面的传说,确要崇高许多。
偶然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林徽因诗歌《灵感》手稿
1931 年以后,母亲除诗以外,又陆续发表了一些小说、散文和剧本,很快就受到北方文坛的注意,并成为某些文学活动中的活跃分子。
从她早期作品的风格和文笔中,可以看到徐志摩的某种影响,直到她晚年,这种影响也还依稀有着痕迹。但母亲从不屑于模仿,她自己的特色愈来愈明显。
林徽因诗歌《深笑》手稿
母亲文学活动的另一特点,是热心于扶植比她更年轻的新人。她参加了几个文学刊物或副刊的编辑工作,总是尽量为青年人发表作品提供机会;
她还热衷于同他们交谈、鼓励他们创作。她为之铺过路的青年中,有些人后来成了著名作家。关于这些,认识她的文学前辈们大概还能记得。
林徽因写给胡适的信手稿
母亲开始写作时,已是「新月派」活动的晚期,除了徐志摩外,她同「新月派」其他人士的交往并不深。她初期的作品发表在《新月》上的也不很多。虽然她在风格上,同「新月派」有不少相同的地方,但她却从不认为自己就是「新月派」,也不喜欢人家称她为「新月派诗人」。
徐志摩遇难后,她与其他人的来往更少,不久,这个文学派别也就星散了。
新月派诗人
这里,还要顺带提到所谓徐志摩遗存的「日记」问题。徐生前是否曾将日记交母亲保存,我从未听母亲讲起过(这类事在我们稍长后,母亲就从不在我们姊弟面前隐讳和保密),但我确知,抗战期间当我们全家颠沛于西南诸省时,父母仅有的几件行李中,是没有这份文献的。
抗战之后,我家原存放在北平、天津的文物、书信等已大部分在沦陷期间丢失,少量残存中也没有此件。新中国成立初期,母亲曾自己处理过一些旧信、旧稿,其中也肯定不含此件。
徐志摩手稿
因此,几位权威人士关于这份「日记」最后去向的种种说法和猜测,我不知道有什么事实根据。特别是几年前一位先生,在文章中说,我母亲曾亲口告诉他,徐志摩的两本日记「一直」由她保存着,不禁使我感到惊奇。
不知这个「一直」是指到什么时候?我只知道,我们从小在家里,从来也没有听到过母亲提起这位先生的名字。
梁思成
文学上的这些最初的成就,其实并没有成为母亲当时生活的主旋律。对她后来一生的道路发生了重大影响的,是另一件事。1931 年 4 月,父亲看到日本侵略势力,在东北日趋猖狂,便愤然辞去了东北大学建筑系的职务,放弃了刚刚在沈阳安下的家,回到了北平。
他应聘来到朱启钤先生创办的,一个私立学术机构,专门研究中国古建筑的「中国营造学社」,并担任了「法式部」主任。母亲也在「学社」中任「校理」。以此为发端,开始了他们的学术生涯。
林徽因与梁思成在考察工作中
当时,这个领域在我国学术界,几乎还是一未经开拓的荒原。国外几部关于中国建筑史的书,还是日本学者的作品,而且语焉不详。埋没多年的我国宋代建筑家李诫(明仲)的《营造法式》,虽经朱桂老热心重印,但当父母在美国收到祖父寄去的这部古书时,这两个建筑学生,却对其中术语视若「天书」,几乎完全不知所云。
遍布祖国各地无数的宫殿、庙宇、塔幢、园林,中国自己还不曾根据近代的科学技术观念,对它们进行过研究。它们结构上的奥秘,造型和布局上的美学原则,在世界学术界面前,还是一个未解之谜。
《营造法式》内页
西方学者对于欧洲古建筑的透彻研究,对每一处实例的精确记录、测绘,对于父亲和母亲来说,是一种启发和激励。(蚕按:设想如果有专家以类似的精神对待中医!)
留学时代,父亲就曾写信给祖父,表示要写成一部「中国宫室史」,祖父鼓励他说:「这诚然是一件大事。」可见,父亲进入这个领域,并不是一次偶然的选择。
林徽因
母亲爱文学,但只是一种业余爱好,往往是灵感来时才欣然命笔,更不会去「为赋新词强说愁」。然而,对于古建筑,她却和父亲一样,一开始就是当作一种近乎神圣的事业来献身的。
从 1931 到 1937 年,母亲作为父亲的同事,和学术上的密切合作者,曾多次同父亲和其他同事们一道,在河北、山西、山东、浙江等省的广大地区,进行古建筑的野外调查和实测。
林徽因野外考察
我国许多有价值的,成貌尚存的古代建筑,往往隐没在如今已是人迹罕至的荒郊野谷之中。当年,他们到这些地方去实地考察,常常不得不借助于原始的交通工具,甚至徒步跋涉,「餐风宿雨」「艰苦简陋的生活,与寻常都市相较,至少有两世纪的分别。」
然而,这也给了他们这样的,长久生活于大城市中的知识份子,一种难得的机会,去观察和体验偏僻农村中劳动人民,艰难的生活和淳朴的作风。这种经验曾使母亲的思想感情,发生了很大的震动。
梁思成的《清代营造法式》手稿
作为一个古建筑学家,母亲有她独特的作风。她把科学家的缜密、史学家的哲思、文艺家的激情融于一身。从她关于古建筑的研究文章,特别是为父亲所编《清式营造则例》撰写的「绪论」中,可以看到她在这门科学上造诣之深。
她并不是那种仅会发思古之幽情,感叹于「多少楼台烟雨中」的古董爱好者;但又不是一个仅仅埋头于记录尺寸和方位的建筑技师。在她眼里,古建筑不仅是技术与美的结合,而且是历史和人情的凝聚。
应县木塔手绘稿
一处半圯的古刹,常会给她以深邃的哲理和美感的启示,使她禁不住要创造出「建筑意」这么个「狂妄的」名词来和「诗倩」、「画意」并列。好在那个时代他们还真不拘于任何「框框」,使她敢于用那么奔放的文学语言,乃至嬉笑怒骂的杂文笔法,来写她的学术报告。
母亲在测量、绘图和系统整理资料方面的基本功不如父亲,但在融汇材料方面却充满了灵感,常会从别人所不注意的地方独见精采,发表极高明的议论。那时期,父亲的论文和调查报告,大多经过她的加工过色。
独乐寺手绘图
父亲后来常常对我们说,他文章的「眼睛」大半是母亲给「点」上去的。这一点在「文化大革命」中,却使父亲吃了不少苦头。因为母亲那些「神来之笔」往往正是那些戴红柚章的狂徒们,所最不能容忍的段落。
这时期的生活经验,在母亲 30 年代的文学作品中,有着鲜明的反映。这些作品一方面表现出一个在优越的条件下,顺利地踏入社会,并开始获得成功的青年人充满希望的兴奋心情;另一方面,却又显出她对自己生活意义的怀疑和探索。
林徽因在山西五台山佛光寺测绘唐代经幢
但这并不似当时某些对象牙之塔厌倦了,而又无所归依的「螃蟹似的」文学青年的那种贫乏的彷徨,她的探求是诚实的。正如她在一封信中所说的:在她看来,真诚,即如实地表现自己确有的思想感情,是文学作品的第一要义。她的小说《九十九度中》和散文《窗子以外》,都是这种真情的流露。
在远未受到革命意识薰染之前,能够这样明确地提出知识份子与劳动人民的关系问题,渴望越出那扇阻隔于两者之间的「窗子」,对于像她这样出身和经历的人来说,是很不容易的。
林徽因手绘边饰图样
30 年代是母亲最好的年华,也是她一生中物质生活最优裕的时期,这使得她有条件,充分地表现出自己多方面的爱好和才艺。
除了古建筑和文学之外,她还做过装帧设计、服装设计;同父亲一道设计了北京大学的女生宿舍,为王府井「仁立地毯公司」门市部,设计过民族形式的店面(可惜他们设计的装修,今天被占用着这间店面的某时装公司拆掉了。名家手笔还不如廉价的铝合金装饰板。这就是时下经理们的审美标准和文化追求!)。
她并单独设计了北京大学地质馆,据曹禺同志告诉我,母亲还到南开大学,帮助他设计过话剧布景,那时他还是个年轻学生。
母亲喜欢交朋友,她的热心和健谈是有名的,而又从不以才学傲视于年轻人或有意炫耀,因此,赢得许多忘年之交。母亲活泼好动,和亲戚朋友一道骑毛驴游香山、西山,或到久已冷落的古寺中野餐,都是她最快乐的时光。
林徽因水粉画
母亲不爱做家务事,曾在一封信中抱怨说,这些琐事使她觉得浪费了宝贵的生命,而耽误了本应做的一点对于他人,对于读者更有价值的事情。但实际上,她仍是一位热心的主妇,一个温柔的妈妈。
30 年代我家坐落在北平东城北总布胡同,是一座有方砖铺地的四合院,里面有个美丽的垂花门,一株海棠,两株马缨花。中式平房中,几件从旧货店里买来的老式家具,一两尊在野外考察中拾到的残破石雕,还有无数的书,体现了父母的艺术趣味和学术追求。
林徽因作品
当年,我的姑姑、叔叔、舅舅和姨大多数还是青年学生,他们都爱这位长嫂、长姊,每逢假日,这四合院里就充满了年轻人的高谈阔论,笑语喧声,真是热闹非常。
然而,生活也并不真的那么无忧无虑。30 年代的中国政局,特别是日本侵略的威胁,给父母的精神和生活投下了浓重的阴影。
林徽因绘《亭台楼阁》
1931 年,曾在美国学习炮兵的四叔在「一·二八」事件中,于淞沪前线因病亡故;「一二·九」学生运动时,我们家成了两位姑姑和她们的同学们,进城游行时的接待站和避难所。「一二·一六」那一天,姑姑的朋友被宋哲元的「大刀队」破伤,半夜里血流满面地,逃到我们家里急救包扎。
不久,一位姑姑上了黑名单,躲到我们家,父母连夜将她打扮成「少奶奶」模样,送上开往汉口的火车,约定平安到达即发来贺电,发生意外则来唁电。他们焦急地等了三天,终于接到一个「恭贺弄璋之喜」的电报,不禁失笑,因为当时我已经三岁了。然而,这样的生活,不久就突然地结束了。
梁从诫于 1932 年生于北京
1937 年 6 月,她和父亲再次深入五台山考察,骑着骡子在荒凉的山道上颠簸,去寻访一处曾见诸敦煌壁画,却久已湮没无闻的古庙——佛光寺。
7 月初,他们居然在一个偏僻的山村外面找到它,并确证其大殿,仍是建于唐代后期(公元八五七年)的原构,也就是当时所知我国尚存的,最古老的木构建筑物(新中国成立后,在同一地区曾发现了另一座很小的庙宇,比佛光寺早七十多年)。
敦煌壁画中的佛光寺
这一发现在中国建筑史,和他们个人的学术生活中的意义,当然是非同小可的。直到许多年以后,母亲还常向我们谈起当时他们的兴奋心情。
讲他们怎样攀上大殿的天花板,在无数蝙蝠扇起的千年尘埃,和无孔不入的臭虫堆中摸索着测量,母亲又怎样凭她的一双远视眼,突然发现了大梁下面一行隐隐约约的字迹,就是这些字,成了建筑年代的确凿证据。
佛光寺手稿
而对谦逊地隐在大殿角落中,本庙施主「女弟子宁公遇」端庄美丽的塑像,母亲更怀有一种近乎崇敬的感情。她曾说,当时恨不能也为自己塑一尊像,让「女弟子林徽因」、水远陪伴这位虔诚的唐朝妇女,在肃穆中再盘腿坐上他一千年!
可惜这竟是他们战前事业的最后一个高潮。
梁思成《中国建筑史》手稿
7 月中旬,当他们从深山中走出时,等着他们的,却是芦沟桥事变的消息!
战争对于父母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们当时也许想得不很具体,但对于需要做出的牺牲,他们是有所准备的。这点,在母亲 1937 年 8 月回到北平后,给正在北戴河随亲戚度假的 8 岁的姐姐,写的一封(奇迹般地保存了下来的) 信里,表达得十分明确。
四川李庄时的林徽因
母亲教育姐姐,要勇敢,并告诉她,爸爸妈妈「不怕打仗,更不怕日本人」,因此,她也要「什么都顶有决心才好」。
就这样,他们在日军占领北平前夕,抛下了那安逸的生活、舒适的四合院,带着外婆和我们姐弟,几只皮箱,两个铺盖卷,同一批北大、清华的教授们一道,毅然地奔向了那陌生的西南「大后方」,开始了战时半流亡的生活。
03
— 昆明 —
这确是一次历尽艰辛的「逃难」。1937 年 11 月,我们在长沙首次接受了战争的洗礼。九死一生地逃过了日寇对长沙的第一次轰炸。那情景,在萧乾先生写的《一代才女林徽因》中,曾引用母亲自己的信,做了详尽的描述。
紧接着,在我们从长沙迁往昆明途中,母亲又在湘黔交界的晃县,患肺炎病倒。我至今仍依稀记得,那一晚,在雨雪交加中,父亲怎样抱着我们,搀着高烧 40 度的母亲,在那只有一条满是泥泞的街道的小县城里,到处寻找客店。
林徽因在河北开元寺钟梁架上测绘
最后幸亏遇上一批也是过路的空军航校学员,才匀了一个房间让母亲躺下。这也是战争期间,我们家同那些飞行员之间,特殊友谊的开始。旅途中的这次重病对母亲的健康,造成了严重损害,埋下了几年后地肺病再次复发的祸根。
1938 年 1 月份,我们终于到达了昆明。在这数千公里的逃难中,做出最大牺牲的是母亲。
梁思成在五台山考察
三年的昆明生活,是母亲短短一生中,作为健康人的最后一个时期。在这里,她开始尝到了,战时大后方知识份子生活的艰辛。父亲年轻时车祸受伤的后遗症时时发作,脊椎痛得常不能坐立。母亲也不得不卷起袖子买菜、做饭、洗衣。
然而,母亲的文学、艺术家气质,并没有因此而改变。昆明这高原春城绮丽的景色,一下子就深深地吸引了她。
梁思成在五台山考察
记得她曾写过几首诗,来吟咏那「荒唐的好风景」,一首题为《三月昆明》,可惜诗稿已经找不到了。还有两首《茶铺》和《小楼》,在《林徽因诗集》出版时尚未找到,最近却蒙邵燕祥先生,从他保留的旧报上找出(披露在甘肃《女作家》一九八五年第四期上)。
大约是在 1939 年冬,由于敌机对昆明的轰炸,愈来愈频繁,我们家从城里又迁到了市郊,先是借住在麦地村,一所已没有了尼姑的尼姑庵里,院里还常有虔诚的农妇,来对着已改为营造学社办公室的娘娘殿,烧香还愿。
林徽因与梁思成
后来,父亲在龙头村一块借来的地皮上,请人用未烧制的土坯砖,盖了三间小屋。而这竟是两位建筑师一生中,为自己设计建造的唯一一所房子。
离我们家不远,在一条水渠那边,有一个烧制陶器的小村——瓦窑村。母亲经常爱到那半原始的作坊里,去看老师傅做陶坯,常常一看就是几个小时。然后沿着长着高高的桉树的长堤,在黄昏中慢慢走回家。
林徽因与梁思成
她对工艺美术历来十分倾心,我还记得她后来常说起,那老工人的手下,曾变化出过多少奇妙的造型,可惜变来变去,最后不是成为瓦盆,就是变作痰盂!
前面曾提到,母亲在昆明时还有一批特别的朋友,就是在晃县与我们邂逅的那些空军航校学员,这是一批抗战前夕沿海大城市中,投笔从戎的爱国青年,后来大多数家乡沦陷。
梁思成
在昆明时,每当休息日,他们总爱到我们家来,把母亲当作长姐,对她诉说自己的乡愁和种种苦闷。他们学成时,父亲和母亲曾被邀请做他们全期(第七期)的「名誉家长」出席毕业典礼。
但是,政府却只用一些破破烂烂的老式飞机,来装备自己的空军,抗战没有结束,他们十来人便全都在一次次与日寇力量悬殊的空战中牺牲了,没有一人幸存!有些死得十分壮烈。因为多数人家在敌占区,他们阵亡后,私人遗物便被寄到我们家里。每一次母亲都要哭一场。
40 年代的北平
04
— 重回北平 —
母亲爱北平。她最美好的青春年华,都是在这里度过的。她早年的诗歌、文学作品和学术文章,无一不同北平血肉相关。9 年的颠沛生活,吞噬了她的青春和健康。如今,她回来了,像个残废人似的,贪婪地要重访每一处故地,渴望再次串起记忆里那断了线的珍珠。
然而,日寇多年的蹂躏,北平也残破、苍老了,虽然古老的城墙下仍是那护城河,蓝天上依旧有白鸽掠过,但母亲知道,生活之水不会倒流,十年前的北平同十年前的自己一样,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胜利后在北平,母亲的生活有了新的内容。父亲应聘筹建清华大学建筑系,但不久他即到美国去讲学。开办新系的许多工作,暂时都落到了母亲这个没有任何名义的病人身上。
她几乎就在病床上,为创立建筑系做了大量组织工作,同青年教师们建立了亲密的同事情谊,热心地在学术思想上,同他们进行了许多毫无保留的探讨和交流。
同时,她也交结了复原后清华、北大的许多文学、外语方面的中青年教师,经常兴致勃勃地同他们,在广阔的学术领域中进行讨论。从汉武帝到杨小楼,从曼斯斐尔到澳尔夫,她都有浓厚的兴趣和自己的见解。
但是,这几年里,疾病仍在无情地侵蚀着她的生命,肉体正在一步步地辜负着她的精神。她不得不过一种双重的生活。
白天,她会见同事、朋友和学生,谈工作、谈建筑、谈文学……有时兴高采烈,滔滔不绝,以至自已和别人都忘记了她是个重病人;可是,到了夜里,却又往往整晚不停地咳喘,在床上辍转呻吟,半夜里一次次地吃药、喝水、咯痰……夜深人静,当她这样孤身承受病痛的折磨时,再没有人能帮助她。
她是那样地孤单和无望,有着难以诉说的凄苦。往往愈是这样,她白天就愈显得兴奋,似乎是想攫取某种精神上的补偿。
卧病在床的林徽因
47 年前后地的几首病中小诗,对这种难堪的心境作了描述。尽管那调子低沉阴郁得叫人不忍卒读,却把「悲」的美学内涵表达得尽情、贴切。
1947 年冬,结核菌侵入了她的一个肾,必须动大手术切除。母亲带著渺茫的希望入了医院。手术虽然成功了,但她的整个健康状况,却又恶化了一大步,因为体质太弱,伤口几个月才勉强愈合。
1948 年的北平,在残破和冷落中期待着。有人来劝父亲和母亲「南迁」,出国、却得不到他们的响应。
抗战后期,一位老友全家去了美国,这时有人曾说.「某公是不会回来的了」。母亲却正色厉声地说:「某公一定回来!」这不仅反映了她对朋友的了解,也反映了她自己的心声。那位教授果然在新中国成立前不久,举家回到了清华园。
1948 年 12 月 13 日晚上,清华园北面彻夜响起怆炮声。母亲和父亲当时还不知道,这炮击正在预告着,包括他们自己在内的中国人民的生活,即将掀开新的一页。
解放军包围北平近两个月,守军龟缩城内,清华园门口张贴了解放军四野十三兵团政治部的布告,要求全体军民对这座最高学府严加保护,不得入内骚扰。
同时,从北面开来的民工,却源源经过清华校园,把云梯、杉槁等攻城器材往城郊方向运去。看来,一场攻坚战落在北平城头,已难以避免。忧心忡忡的父亲每天站在门口往南眺望,谛听着远处隐隐的炮声,常常自言自语地说:「这下子完了,全都要完了!」
他担心的,不止是城里亲友和数十万百姓的安危,而且还有他和母亲的第二生命——这整座珍贵的古城。中国历史上哪里有那样的军队,打仗还惦记着保护文物古迹?
然而,他们没有想到,当时中国真还有一支这样的军队。就在 48 年年底,几位头戴大皮帽子的解放军干部,坐着吉普来到我们家,向父亲请教一旦被迫攻城时,哪些文物必须设法保护,要父亲把城里最重要的文物古迹一一标在他们带来的军用地图上……父亲和母亲激动了。
「这样的党、这样的军队,值得信赖,值得拥护!」从这件事里,他们朴素地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直到他们各自生命结束,对此始终深信不疑。
05
— 解放 —
解放了。母亲的病没有起色,但她的精神状态和生活方式,却发生了重大的变化。
新中国成立初期,姐姐参军南下,我进入大学,都不在家。对于母亲那几年的日常生活和工作,我没有细致的了解。只记得她和父亲突然忙了起来,家里常常来一些新的客人,兴奋地同他们讨论着、筹画着……。
左起:周培源、梁思成、陈岱荪
林徽因(和一对儿女)、金岳霖
过去,他们的活动大半限于营造学社和清华建筑系,限于学术圈子,而现在,新政权突然给了他们机会,来参与具有重大社会、政治意义的实际建设工作,特别是请他们参加并指导北京全市的规画工作。
这是新中国成立前,作梦也想不到的事。作为建筑师,他们猛然感到实现宏伟抱负,把才能献给祖国、献给人民的时代奇迹般地到来了。
梁思成的北京设想图
对这一切,母亲同父亲一样,兴奋极了。她以主人翁式的激情,恨不能把过去在建筑、文物、美术、教育等等许多领域中积累的知识,和多少年的抱负、理想,在一个早晨统统加以实现。只有 46 岁的母亲,病情再重,也压不住她那突然迸发出来的工作热情。
母亲有过强烈的解放感。因为新社会确实解放了她,给了她一个前所未有的、新的、崇高的社会地位。在旧时代,她虽然也在大学教过书,写过诗,发表过学术文章,也颇有一点名气,但始终只不过是「梁思成太太」,而没有完全独立的社会身分。
梁思成的北京设想图
现在,她被正式聘为清华大学建筑系的一级教授、北京市都市计画委员会委员、人民英雄纪念碑建筑委员会委员,她还当选为北京市第一届人民代表大会代表、全国文代会代表……
她真正是以林徽因自己的身份,来担任社会职务,来为人民服务了。这不能不使她对新的政权、新的社会产生感激之情。「士为知己者用」,她当然要鞠躬尽瘁。
林徽因设计的第一版国徽
那几年,母亲做的事情很多,我并不全都清楚,但有几件我是多少记得的。
1950 年,以父亲为首的一个清华建筑系教师小组,参加了国徽图案的设计工作,母亲是其中一个活跃的成员。为自己的国家设计国徽,这也许是一个美术家所能遇到的,最激动人心的课题了。在中国历史上,这也可能是一次空前绝后的机会。
四版不同样式的国徽
她和父亲当时都决心,使我们的国徽具有最鲜明的民族特徵,不仅要表现革命的内容,还要体现出我们这文明古国悠久的文化传统。他们曾担心:有人会主张像某些东欧「兄弟国家」那样,来一个苏联「老大哥」国徽的「中国版」。
在最初的构思中,他们曾设想过以环形的璧,这种中国古老的形式,作为基本图案,以象征团结、丰裕与和平。现在的这个图案,是后来经过多次演变、修改之后才成型的。
抱病设计国徽的梁思成和林徽因
1950 年 6 月,全国政协讨论国徽图案的大会,母亲曾以设计小组代表的身分列席,亲眼看到全体委员,是怎样在毛主席的提议下,起立通过了国徽图案的。
为了这个设计,母亲做了很大贡献,在设计过程中,许多新的构思,都是她首先提出并勾画成草图的,她也曾多次亲自带着图版,扶病乘车到中南海,向政府领导人汇报、讲解、听取他们的意见……。正因为这样,她才会在毛主席宣布国徽图案已经通过时,激动地落了泪。
周总理审议国徽
新中国成立初期,她所热心从事的另一件工作,是倡导某些北京传统手工艺品的设计改革。当时有人来向她呼吁,要挽救当时已濒于停顿、失传的北京景泰蓝、烧磁等手工业。
她对这件事,给与了极大的关住,曾和几位年轻的工艺美术工作者一道,亲自到工场、作坊中去了解景泰蓝等的制作工艺,观看老工人的实际操作。
林徽因设计的夔龙纹对罐
然后她又根据这些工艺特点,亲自设计了一批新的构思简洁、色调明快的民族形式图案,还亲自到作坊里,去指导工人烧制样品。在这个过程中,她还为工艺美院带出了两名研究生。
可惜的是,她的试验在当时的景泰蓝等行业中未能推开,她的设计被采纳的不多,市面上的景泰蓝,仍维持着原来那种陈旧的图案。
林徽因设计的珐琅小罐
06
— 尽瘁 —
在新中国成立初期,那些年紧张的实际工作中,母亲也没有放松过在古建筑方面的学术研究。
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她和父亲以及莫宗江教授一道,在初步学习了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之后,将他们多年来对中国建筑发展史的基本观点,做了一次全面的检讨,并在此基础上写出了《中国建筑发展的历史阶段》这篇长文(载一九五四年第二期《建筑学报》)。
林徽因与梁思成(青年)
这是第一次尝试着,以历史唯物主义作为指导思想,重新回顾从远古直到现代中国建筑发展的整个历程,开始为他们的研究工作探求一个更加科学的理论基础。
在那几年里,母亲还为建筑系研究生,开过住宅设计和建筑史方面的专题讲座,每当学生来访,就在床褥之间,「以振奋的心情尽情地为学生讲解,古往今来,对比中外,谑语雄谈,敏思遐想,使初学者思想顿感开扩。学生走后,常气力不支,卧床喘息而不能吐一言」(吴良镛、刘小石:《梁思成文集·序》)。
林徽因与梁思成(中年)
这里我想特别指出,母亲在建筑和美术方面,治学态度是十分严谨的,对工作的要求也十分细致严格,而绝没有那种大而化之的「顾问」作风。这里,我手头有两页她的残留信稿,可以作为这方面的一个例证。
为了不使我的这份记述成为空洞的评议,这里也只好用一点篇幅来引录信的原文,也可以算是她这部文集的一个「补遗」吧。
林徽因实地考察
1953 年前后,由北京文物整理委员会编,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建筑彩画图案》,请她审稿并作「序」,她对其中彩图的效果很不满意,写信提出了批评,其最后几段如下:
青绿的双调和各彩色在应用上改动的结果,在全梁彩色组合上,把主要的对比搅乱了。如将那天你社留给我的那张印好的彩画样干,同清宫中大和门中梁上彩画(庚子年日军侵入北京时,由东京帝国大学建筑专家所测绘的一图,两者正是同一规格)详细核对,比照着一起看时,问题就很明显。
原来的构图是以较黯的青绿为两端箍头藻头的主调,来衬托第一条梁中段以朱为地,以彩色「吉祥草」为纹样的枋心,和第二条梁靠近枋心的左右红地吉祥草的两段藻头。两层梁架上就只出三块红色的主题,当中再隔开一块长而细的红色垫版,全梁青、绿和朱的对比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点也不乱。
从花纹的比例上看,原来的纹样细密如锦,给人的感觉非常安静,不像这次所印的那样浑圆粗大,被金和白搅得热闹嘈杂,在效果上有异常不同的表现。
青绿两色都是中国的矿质颜料,它们调和相处,不黯也不跳;白色略带蜜黄,不太宽,也不突出。在另外一张彩画上看到,原是细致如少数民族边饰织纹的箍头两旁纹样,在比例上也被你们那里的艺人们在插图时放大了。
总而言之,那张印样确是「走了样」的「和玺(木宛)花结带」,与太和门中梁上同一格式的彩画相比,变得五彩缤纷,宾主不分,八仙过海,各显其能,聒噪喧腾,一片热闹而不知所云。从艺术效果上说,确是个失败的例子。
林徽因实地考察
从这段信中,不仅可以看出她对自己的专业的钻研,是怎样地深入细致,而且还可以看到,她在用语言准确而生动地,表述形象和色彩方面,有着多么独到的功夫(这本大型专业参考工具书后于一九五五年出版)。
母亲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所参与的另一项重要工作,是人民英雄纪念碑的设计和建造。这里,她和父亲一道,也曾为坚持民族形式问题,做过一番艰苦的斗争。
人民英雄纪念碑浮雕
当时他们最担心的,是天安门前建筑群的和谐,会被某种从苏联「老大哥」那里抄得来的青铜骑士之类的雕像破坏掉。母亲在「碑建会」里,不是动口不动手的顾问,而是实干者。53 年 3 月,她在给父亲的信中写道:
我的工作现时限制在碑建会设计小组的问题上,有时是把几个有限的人力拉在一起组织一下,分配一下工作,做技术方面的讨论,如云纹,如碑的顶部;有时是讨论应如何集体向上级反映一些具体意见,做一两种重要建议。
今天就是刚开了一次会,有某某等连我六人前天已开过一次,拟了一信稿呈郑主任和薛秘书长的,今天将所拟稿带来又修正了一次,今晚抄出大家签名明天发出,主要要求:
立即通知施工组停扎钢筋;美工合组事虽定了尚未开始,所以趁此时再要求增加技术人员加强设计实力,第三,反映我们认为去掉大台对设计有利(原方案碑座为一高台,里面可容陈列室及附属设施——梁注),可能将塑型改善,而减掉复杂性质的陈列室和厕所设备等等,使碑的思想性明确单纯许多。……
林徽因与梁思成在北京家里(1922 年)
除了组织工作,母亲自己又亲自为碑座和碑身,设计了全套饰纹,特别是底座上的一系列花圈。为了这个设计,她曾对世界各地区、各时代的花草图案,进行过反覆对照、研究,对笔下的每一朵花,每一片叶,都描画过几十次、上百次。
我还记得那两年里,我每次回家都可以看到她床边的,几乎每一个纸片上,都有她灵感突来时,所匆匆勾下的某个图形,就像音乐家们匆匆记下的几个音符、一句旋律。
病榻中的林徽因
然而,对于母亲来说,这竟是一支未能完成的乐曲。从 54 年入秋以后,她的病情开始急剧恶化,完全不能工作了。每天都在床上艰难地咳着、喘着,常常整夜地不能入睡。她的眼睛虽仍然那样深邃,但眼窝却深深地陷了下去,全身瘦得叫人害怕,脸上见不到一点血色。
大约在 55 年初,父亲得了重病入院,紧接着母亲也住进了他隔壁的病房。父亲病势稍有好转后,每天都到母亲房中陪伴她,但母亲衰弱得已难于讲话。
病榻中的林徽因
3 月 31 日深夜,母亲忽然用微弱的声音对护士说,她要见一见父亲。护士回答:夜深了,有话明天再谈吧。然而,年仅 51 岁的母亲已经没有力气等待了,就在第二天黎明到来之前,悄然地离开了人间。那最后的几句话,竟没有机会说出。
北京市人民政府把母亲安葬在八宝山革命烈士公墓,纪念碑建筑委员会决定,把她亲手设计的一方汉白玉花圈刻样,移做她的墓碑。墓体则由父亲亲自设计,以最朴实、简洁的造型,体现了他们一生追求的民族形式。
十年浩劫中,清华红卫兵也没有放过她。「建筑师林徽因之墓」几个字,被他们砸掉了,至今没有恢复。作为她的后代,我们想,也许就让它作为一座无名者的墓留在那里更好?
母亲的一生中,有过一些神采飞扬的时刻,但总的说来,艰辛却多于顺利。她那过人的才华施展的机会十分短暂,从而使她的成就与能力似不相称。那原因自然不在于她自己。
林徽因与梁思成在校园合影
在现代中国的文化界里,母亲也许可以算得上是一位,多少带有一些「文艺复兴色彩」的人,即把多方面的知识与才能——文艺的和科学的、人文学科和工程技术的、东方和西方的、古代和现代的——汇集于一身,并且不限于通常人们所说的「修养」,而是在许多领域,都能达到一般专业者难以企及的高度。
同时,所有这些在她那里,都已自然地融会贯通,被她娴熟自如地运用于解决各式各样的问题,得心应手而绝无矫揉的痕迹。不少了解她的同行们,不论是建筑界、美术界还是文学界的,包括一些外国朋友,在这一点上对她都是钦佩不已的。
林徽因写给费正清夫妇信件手稿
谈起外国朋友,那么还应当提到,母亲在英文方面的修养,也是她多才多艺的一个突出表现。美国学者费正清夫妇,1979 年来访时曾对我说:「你妈妈的英文,常常使我们这些以英语为母语的人,都感到羡慕。」
父亲所写的英文本《图像中国建筑史》的「前言」部分,就大半出自母亲的手笔。我记得五十年代初,她还试图用英文为汉武帝写一个传,而且已经开了头,但后来大概是一个未能完成的项目。
梁思成历代佛塔型类演变图
总之,母亲这样一个人的出现,也可以算是现代中国文化界的一种现象。1958 年一些人在批判「大屋顶」时,曾经挖苦地说:「梁思成学贯中西,博古通今……古文好,洋文也好,又古又洋,所谓修养,既能争论魏风唐味,又会鉴赏抽象立体……」这些话,当然也适用于「批判」母亲,如果不嫌其太「轻」了一点的话。
20 世纪前期,在中西文明的冲突和交会中,在中国确实产生了相当一批在不同领域中「学贯中西、博古通今」,多少称得上是「文艺复兴式」的人物。他们是中国文化在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
林徽因书作
他们的成就,不仅光大了中国的传统文明,也无愧于当时的世界水平。这种人物的出现,难道不是值得我们中国人骄傲的事?在我们中华文明重建的时候,难道不是只嫌这样的知识份子,太少又太少了吗?对他们的「批判」,本身就表示着文化的倒退。那结果,只能换来几代人的闭塞与无知。
新中国成立后,母亲只生活了短短 6 年时间,但她的思想感情确实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是因为,当时的新政权曾以自己的精神和事业,强烈地吸引了她,教育了她。
林徽因书作
以她那样的出身和经历,那样的生活和思想方式,而能在短短几年里,就如此无保留地把自己的全部信任、智慧和精力都奉献给了这新的国家、新的社会,甘愿为之鞠躬尽瘁,又是那样恳切地,决心改造自已旧的世界观,这确是一件发人深省的事。
许多人曾对我说过:你母亲幸亏去世得早,如果她再多活两年,「反右」那一关她肯定躲不过去。是的,早逝竟成了她的一种幸福。对于她这样一个历来处世真诚不欺,执着于自己信念的人,如果也要去体验一下,父亲在后来的十几年中所经历过的一切,那将会是一种什么局面,我简直不敢想像。
金岳霖
文革期间,父亲是在极度的痛苦和困惑中,顶着全国典型「反动学术权威」的大帽子死去的。我只能感谢命运的仁慈,没有让那样的侮辱和蹂躏,也落到我亲爱的母亲身上!
1955 年,在母亲的追悼会上,她的两个几十年的挚友——哲学教授金岳霖和邓以蜇联名给她写了一副挽联:
一身诗意千寻瀑
万古人间四月天
父亲曾告诉我,《你是人间的四月天》这首诗,是母亲在我出生后的喜悦中,为我而作的,但母亲自己从未对我说起过这件事。
无论怎样,今天,我要把这「一句爱的赞颂」,重新奉献给她自己。愿她倏然一生的追求和成就,化作中国读书人的共同财富,如四月春风,常驻人间!
作者系林徽因与梁思成之子梁从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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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美在高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