丐癖(下)
(接上集)这一年的端午,今月也生下一个儿子,悲喜交集,但是却见不到丈夫在身旁,心里空落落的。
很快有本乡人从河南过来,说花根云进了戏班,穿着破衣服,脸上脏兮兮的,坐在场子后面打鼓,神色安然。又有人从山东回来,说花根云最近更落魄了,每天困在卑田院里,拍着板子摇着铃铛,唱着《蒿里曲》度日。
卑田院:是“悲田院”的语讹。原为佛寺救济贫民之所,后泛称收容乞丐的地方。
然而家里人闻讯追踪而去,每次花根云都是在前一夜提前逃走了。想来他当初就是喜欢要饭做乞丐,如今正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吧。
花根云五个妻子生下的五个儿子,大的叫花环,老二叫花琅,老三叫花琥,老四叫花珊,老五叫花玖。五个孩子全都聪颖敏捷,年纪轻轻考上了秀才。又过了几年,花琅补了县里的明经,花环花珊都中了举人,花琥中了明通榜进士,花玖成了拿官府补贴的秀才。家中的四位奶奶,全都吃斋念佛,把持家的事情交给了儿媳妇们。
大奶奶八十五岁做寿。看到孙子们全在庭院里,寡妇们潸然泪下,说:“你们全都有了功名了,还知道自己的父亲吗?”孙子们哭得稀里哗啦,跪求祖母训示。
大奶奶于是说:“昨天夜里,我梦到菩萨指示,说你们的父亲在湘江岸边要饭,你们应该去见上一面,了却你们的父子缘份。”
花环等人于是打点行装,马上前往。来到湘江,凡是有城镇村庄的地方,他们全都暗中查找。这一天,他们来到飞琼村。这村里有一个张团头,凡是流浪的人都是归他管。于是花环等人穿衣戴帽,前去寻访。
张团头恍然大悟地说:“你们这是公子来了?太奇怪了!他三年前从河南山东一带到了这里,对乞丐们有恩。昨天正跟一群乞丐们偷鸡杀狗,在荒废的破庙里一道饮酒,他突然对着东边望了很长时间,把酒杯一甩,嚎啕大哭。大家吃惊地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我是天台的花举人。明天我儿子要来抓我回家,怎么办啊?’大家都拍着额头庆贺,他却非常不高兴。大家说:‘我们知道你的心思,你是怕一旦回到过去的日子,一定会遭到我们的打扰。你放心,我们可以在神前发誓的。你还是放心地回家去吧。’他说好。大家畅饮一直到天亮。大家睡着了,鼾声如雷,而他自己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乞丐们刚才还在到处找他,公子们竟然真的就来了。”
花家几个兄弟哭着央求张团头,求他领自己到乞丐们喝酒的地方。但到了那里一看,残破的葫芦瓢挂在墙壁上,断竹靠在门边,花根云留下的痕迹都还在。接下来守在那里等了几个月,没有见到父亲。兄弟几人只能重重酬谢了乞丐们,痛哭着回了家。
第二年,四个寡妇先后去世。守孝结束,花琅到邻县做了个广文官;花环花珊都做了县令:一个在河南,一个在山东;花琥在安徽做了布政使;花玖在家居住,守着墓地。花环花珊的生母都体弱多病,于是各人都把母亲接到自己的住处奉养。
花琥在安徽,有一天他带着车骑出门,忽然有一个年轻的乞丐冲撞了仪仗队列,花琥的手下正大声呵斥,这乞丐却面露微笑,把一团纸丢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还说:“我这要饭的,留着这个东西没有用,请你送还太夫人吧。”
说完,他动作敏捷地离开,追也追不上。花琥捡起地上的纸团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支镶嵌着大珠子的金钗。他把金钗带回家交给母亲。母亲哭着说:“这个乞丐就是你父亲。金钗是我过去用过的首饰,遗失很久了。现在特地把它还给我了!”
花环带着公文出差来到山东,顺便看望一下自己的弟弟。花珊到东城门去迎接。两人刚刚坐下聊天,忽然看到一个年轻的乞丐,靠在墙边捉虱子,一边捉一边高声唱道:“雪中人是将军种,口角莲生极乐花。”
兄弟俩感到奇怪,于是起身出去对他作揖施礼。乞丐吐了口水,并不搭理他们;再次询问,乞丐就搓了皮肤上的污垢,搓出两个很大的丸子,分给两人,说:“不要多讲了,把这东西保管好,它可以治疗妇人的疾病。”说完,跛着腿离去,一转眼就不见了。兄弟俩回家后把丸子给各自的母亲服下,病果然就好了。
花玖因为家里的事情,去找哥哥花琅问话。他在路上遇到一个贫穷的男子,插着草标贩卖画作。花玖把画展开欣赏。只见云雾缭绕,树木重重,一位少年仙风道骨,飘飘走在山巅,像是在采药。花玖问男子这幅画是从哪里得来的,男子说:“我母亲去世,家里太穷无钱安葬。我痛苦地准备自杀殉葬,忽然看到一个道士来到村里的学堂,用笔墨画了自己的自画像给我,说:‘拿着这个,可以卖两万钱,还不够买口棺材吗?’我正磕头道谢,那道士突然就消失了。”
花玖喜爱这幅画,觉得用笔不俗,于是按照两万钱的价格将其买下。花琅欣赏这幅画很长时间,却不知这画有什么含义。只有花琅的生母知道,这是他父亲的小像。于是花玖把画带回家送给自己的母亲,还把事情经过告诉了她。
母亲哭着对他说:“你走后,你父亲也在那一天背着包袱回来了,穿戴着读书人的衣帽,看上去华丽富贵,一开始并不像乞丐。我刚刚惊喜,他说:‘二十多年没有回来了,我先去看看殡宫,然后再叙旧。’我于是藏起他的包袱,跟他一道去了墓地。祭奠完毕,忽然大风扬起尘沙,天昏地暗,我把他紧紧抱住,怕他跑掉,突然听到空中云朵里有声音大喊:‘我不是有丐根,然而却有丐癖,麻烦你告诉孩子们,宁可有做乞丐的父亲,不可有做乞丐的子孙!’天晴之后,我一看,抱的竟然是一棵枯死的松树。回到家查看包袱,里面是当年他离家出走时穿的破衣服。”
第二年兄弟们有一次团聚在一起,相互说起前面发生的这些事情。原来在安徽遇见、山东遇见,还有在老家遇见,都是同一天同一时辰。兄弟们把父亲的像悬挂在中堂,哭着跪拜施礼,发现画上父亲的神情相貌,与自己见到的人非常相像。于是大家请当权的父辈高官们题画,受邀请的人没有不饮佩的,都说:“这是由儒生变成乞丐,又变成神仙了,天台的花举人啊。”但是举人已经不见离开了!
懊侬氏(作者)说:花举人手拿一个瓶子一个饭钵,行走在云水之间。当他在悬崖撒手的时候,把妻子儿子看作破烂,那是怎么忍心啊!也许他另外有慧根,知道满满的富贵,终于有散场的时候。
曾经听人说,大富大贵的人,别人看他,感觉神仙都不如他;但他自己看自己,做官真不容易;如果是仙人看他,那他就是带着枷锁,禁锢了自己,让性情变得狠毒,不过成了一个可怜虫。他还不感到自己可怜,津津有味地骂花举人,说:“是个不争气福薄的家伙,是个无知怪诞的人。”唉,笨死了!
(出自《夜雨秋灯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