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寒山寺苦修下山,我一眼就看到高高在上的首辅大人。
他翻身下马,牵过与我有几分相似的孩子。
「阿磐,若你已然知错,便还是首辅夫人。」
而我难产血崩险些丢了性命才生下的孩子,却拉住我嫡姐的手。
「阿娘身份低微,合该姨母当夫人才对。」
我看着他们宛如真正的一家三口,扯唇一笑。
「烦请首辅大人赐我一纸和离。」
「我祝大人与新夫人恩爱到老,白首不离。」
至于那首辅夫人——
谁稀罕当?
1,
我没想过谢书珩会亲自来接我。
山路崎岖,夜里又下了一场大雪。
若非寺里的尼姑们蹉跎人的手段了得,我是不愿冒着厚雪下山的。
在寒山寺的这三个月,我需每日在丑时摸黑夜起,给全寺人浆洗衣物。
数九隆冬,我双手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皲裂的伤痕四处遍布。
待把比丘尼们的衣物晾晒干净,还要为她们挑水劈柴,赶在她们上晨课前把朝食做好。
如若不然,她们便让我在大雄宝殿外跪上一天。
或是鞭笞之罚,当着佛祖的面,怒叱我伤人毫无悔过之心。
我刚被谢书珩送到寒山寺时,小产不久,正是身体虚弱的时候。
只因我拒绝浣洗她们的衣物,便被姑子们打弯了腿,按跪在寒冬腊月的雪地里。
那姑子一巴掌甩在我脸上,「还以为自己是京都府上的贵人呢!」
「谢大人可特地交代过,要让你在寒山寺好好反省,岂容你偷奸耍滑。」
「既然不愿意做那些劳役,那便好好跪着吧!」
腿窝和小腹传来的疼痛让我直不起腰,我趴跪在雪地里,望着大雄宝殿里悲天悯人的佛祖,喉间腥甜险些溢出。
那日大雪,我被迫跪了四个时辰。
当夜,我高烧不醒。
寒山寺里的比丘尼大抵是怕闹出人命,在踢我、踹我、拿雪水泼我都没办法把我弄醒时,终是胆战心惊地从山脚请来一位山野郎中。
大概是我贱命难死,那郎中几剂狠药下去,竟把我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了。
临走前,他看着我枯木的脸摇头叹息。
「夫人往后,恐怕难有子嗣了。」
我躺在冰凉的床榻上,盯着禅房的横梁,心底无波无澜。
往后有没有子嗣,又如何呢?
若再生一个和谢轻舟一样,要认别人做母亲的孩子,还不如不生。
高烧褪去之后,寺里的比丘尼们又开始教我反省忏悔。
只不过她们再没让我跪那么久,也没有再将我按在湿厚的雪地里。
大雄宝殿的偏堂,她们剥去我的外衣,用沾了盐水的竹条鞭笞在我后背上。
或是用缝衣服的银针戳进我的手臂,欣赏我雪白的里衣绽放出朵朵红梅。
除了用这些法子让我伤痛,她们还会用蜡烛撩烧掉我的头发,然后围在一起指着我宛如狗啃般的发尾,笑我丑陋命贱,连山脚的乞丐都不如。
我大概是真的命贱吧。
嫁给谢书珩时他落魄潦倒,我替人浣洗衣物供他读书,劈柴做饭让他不必为琐事烦忧。
如今他鱼跃龙门重获圣心,我却因他一句进寺反省,在这寒山寺里替这些比丘尼洗衣做饭,受尽折辱。
我看着如今贵极人臣的谢书珩,心中再无当年初见时的爱慕敬仰。
「谢书珩,我不想再去京都了。」
我想回锦城了。
那里虽没有京都繁华,却没有桎梏住我的枷锁。
京都虽好,却处处令我伤心。
我想回去了。
2,
「不回京都?」
谢书珩眉心微蹙,刺向我的目光宛如利刃。
「不回京都,那你打算去哪里?」
他话落,不等我答复,裹着狐裘大氅的宋如臻先开了口。
「阿磐,莫不是因为姐姐,你还在生书珩的气?」
她急急解释,脸色苍白地轻咳了两声。
谢书珩立刻蹙眉,眼底满布担忧。
「山中雪寒,你落水后身子骨本就没好,你不该过来的。」
牵着宋如臻的谢轻舟也送上关心,立刻让身后的侍女去马车里取来汤婆子。
「臻臻姨母,你快暖暖!」
父子两人谁也没有注意到我褴褛的衣衫,更没人发现我长满冻疮的双手。
或许他们觉得,我一个姨娘生的庶女,根本不配享受那样好狐裘鹤氅。
又或许,我陪谢书珩在锦城杞县流放这些年,素来是这样的打扮,所以他们觉得理所当然。
若我叫苦说累,便是我撒谎博可怜,学了京都那些不入流的手段。
宋如臻接过谢轻舟递过来的暖炉,冲父子俩笑了笑。
「我都好养了三个月,哪有那么娇气。」
她又朝我看过来,语气急切。
「阿磐,我知晓依我如今的身份住在谢府不合适,可你也知晓……」
话未说完,就被谢轻舟冷哼打断。
「臻臻姨母同她解释那么多做什么?若不是当年意外,嫁给爹爹的人本来就是你,你住在我们家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宋如臻娇羞地看了谢书珩一眼,「轻舟,不要乱说。」
谢轻舟拉着她的袖子撒娇,「我才不是乱说,本来就是。而且我更喜欢姨母做我娘亲,她身份低微,哪里担得起首辅夫人。」
「轻舟,你阿娘还在这里呢,可不许再说了。」
宋如臻佯装震惊,看向我的视线却带着十足的挑衅。
我原本以为我不会在意这些了。
可谢轻舟的话还是宛如利箭刺入我的心脏。
比在寒山寺里跪上一天,被她们用沾了盐的竹条鞭笞,还要疼上千倍百倍。
且这些话,还不是从谢书珩嘴里吐出的。
是我在苦寒之地难产血崩,险些丢了性命生下来的孩子嘴里说出的。
我喉间腥甜,硬生生把这一苦果咽了下去。
离开京都的念头也更坚定了些。
若说此前我还担心见到谢轻舟时我会不舍离去,此刻这些话无疑斩断我最后的念想。
「我才不要她当我阿娘呢,她推姨母您落水,险些害得您丢了性命。这样蛇蝎心肠的女人,怎么配做我阿娘?」
谢轻舟又抬高了嗓音。
他还望向谢书珩,如他从前在我怀里向我讨要礼物那样。
「爹爹,我要姨母做我娘亲。」
而谢书珩,只是看了他一眼,没有作出任何驳斥。
就仿佛谢轻舟的话没有任何问题。
也对,若非当年圣上想磨砺谢书珩的性子,将他贬谪到偏远穷困的杞县,与谢府的这桩婚事又怎么会落到我这个庶女头上。
如今谢书珩乃圣上宠臣,宋如臻又是和离之身,我这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女,合该让出首辅夫人的位置,成全他们。
连我的孩子都已经认了宋如臻做娘亲,我又在奢望什么呢?
早在谢书珩接宋如臻入府的时候,我就该有自知之明了。
我扯唇一笑,看向面无表情的谢书珩。
「既如此,烦请谢大人赐我一纸和离。」
「我祝大人与嫡姐长长久久,白头到老;也祝大人一家和睦永远,百事无忧。」
3,
「和离?」
谢书珩凌厉的目光刺过来。
「你要和离?阿磐,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他冷声质问,压来沉沉的怒意。
我直直对上谢书珩的视线,再无从前的敬慕惶恐。
「谢大人,我很清楚我在说什么。自下山时,我就打算与你说清明了,我不打算同你前去京都。」
只是一直没有插话的机会。
好在目睹他们一番温馨之后,也更加坚定了我要离开的念头。
我挺直脊背,语气郑重。
「谢大人,我要与你和离。」
昔年在锦城杞县护着我的郎君已死。
我不愿跟眼前除却皮囊,和我的郎君没有半分相似的谢大人同去。
还有我一手带大,险些让我葬送性命的孩子。
既然他不要我这母亲,觉得我身份低微,要认我那身份显贵的嫡姐做母亲,那我便成全他。
他人弃我,我亦可弃之!
这世上,没有谁不能离开谁。
哪怕是与我血肉相连的亲生孩子。
「同我和离,不回京都。阿磐,那你打算去哪里?你有地方可去么?」
谢书珩黑沉的双眸紧紧逼视我,冷峻的面庞黑沉如墨。
宋如臻面上掠过一抹窃喜,开口言辞倒是劝慰。
「是呀阿磐,你若与书珩和离,还能去哪里?宋家不收和离女,我如今都回不了宋府,你又能去哪儿呢?更何况……」
更何况宋如臻陷害,说我推她落水的消息已经传遍京城。
我若是离开谢府,只会坐实这些言论。
我在心里替她补上这番话,掀眸就看到她假惺惺的言语。
「阿磐,你是因我住在谢府才闹着要与书珩和离么?若是如此,今日回府我就搬出去,在京都随便找一院落好了……」
「姨母不要!」
谢轻舟立刻拉住宋如臻的衣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她就是故意要逼走姨母你的,你万万不可被她给骗了!你要是离开谢府了,被人欺负了怎么办?」
谢书珩也不满地指责我,「阿磐,你何时变得如此刻薄?在寒山寺三月,你竟没有丝毫悔改之意,还在这里耍小性子!」
我看着面前满是愤怒和失望的郎君,以及眼底尽是憎恨的孩子,莫名想笑。
一个在苦寒之地靠我养着的男人,如今鱼跃龙门一朝翻身,便可以居高临下地指责我,为了他藏在心底深处的白月光;
而我那细心养大的孩子,在回京后得了宋如臻些许好处,便再想不起我对他的好,只剩我低微的身份让他丢脸,甚至还给我扣上一顶蛇蝎心肠的帽子。
至于我的嫡姐宋如臻,在谢书珩失势时立刻改嫁他人,又拿我小娘威胁,逼迫我嫁给谢书珩,随他同去杞县。
如今他重新得势,她倒是拉得下脸搬进谢府。
也是,有谢大人维护,如何不敢搬进来?
宋家虽不收和离妇,但依照嫡姐的身份和嫁妆,在京都买下一处院落不过是随手的事情。
何至于要搬进谢府?
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
我又何苦去做那棒打鸳鸯的恶人呢。
但让我意外的是,谢书珩竟不同意与我和离。
他见我沉默不言,松了些语气。
「阿磐,莫要再胡闹了。同我回京,先前的事情我全当没有发生过。往后只要你不为难如臻,首辅夫人的位置依旧是你的。」
话落,他往前一步,冲我递来右手。
若是放在从前,我定欢欢喜喜地扑过去,当做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甚至还会放低身段去哄他。
可如今,我只想从他掌心逃离。
4,
说来可笑,我当年嫁给谢书珩随他流放,也是抬了花轿过了他府上大门的。
如今他重回京都,我却成了那见不得光的,连族谱都至今未上。
我陪他吃苦几年,生了谢家子嗣,想得一声‘夫人’尊称,却还要他的可怜施舍。
又何必?
又是何苦。
我望着他修长如玉的手,释然一笑。
「谢大人,险些忘了,我是连谢家族谱都不曾上过的替嫁女。你我之间的婚事,大抵做不得数的。怪我多此一举,还向你讨要一纸和离。」
我退了一步,坦坦荡荡的目光望着他。
「谢大人,烦请回吧。我不会同你离开的,今日过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再无干系。」
「你要同我桥归桥路归路?」
谢书珩脸色铁青,抬起的手垂下后紧握成拳。
「好好,好一个桥归桥路归路!」
他死死盯着我,怒极反笑,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正要再开口,身后传来一声惊呼。
「姨母,你怎么了!」
谢书珩循声望去,见他身后的宋如臻苍白着小脸朝后栽去,他立刻脸色大变,冲过去把人接住。
别把比丘尼写得那么坏[笑着哭],佛前人还是心善的多
不停的回忆跟这个姓谢的之前的日子干鸡毛啊,过自己日子就行了呗
寒山寺还要下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