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围城纪事——单田芳回忆(二)

马革话英雄 2024-10-03 20:48:33
形势越来越严峻,市内饿死的人越来越多,我亲眼目睹道边上躺着几个人,头一天躺在一个地方,第二天我在那儿路过的时候还躺在那个地方,眼睛瞪得好大好大,脸色还是酱紫色的。 那天晚上下了一场中雨,我还惦记路边那几个人上哪儿避雨去,第二天雨停之后,我从那条路上经过,一眼就看见他们几个还躺在原地,不知是谁出于好心,用麻袋把他们盖上了,只能看见他们的头部和脑门,他们每个人的头部和脑门都变成了红色的,而且散发出刺鼻的臭味,原来他们早已经死了。 我忙跑回家去跟家里人说一遍,我父亲说:“天哪!这得挨到哪一天哪!天天这么死人到啥时候是一站哪!”等我再从那条路上路过时,几具尸体已被清理车拉走了,至今说起这些事情来如在眼前,想要忘也忘不了。 再有一件事,离我家不远,修了一处很大的公共厕所,红砖灰顶很是气派,比周围的住户还要大气,大大解决了人们的方便问题,这也是国民党进城之后为群众做的一次善举吧!我还清楚地记得在厕所动工之前,我们就跑去看热闹,巴不得它早日完工,早点使用,那会儿公共厕所太少了,方便很不容易,也许我心太急了,听小朋友们说厕所盖好了,可以使用了,于是我们三四个就跑去第一个使用,图个新鲜,进了厕所之后发现空无一人,一拉溜有十几个便坑,干干净净(是旱便),下面的便坑能有两米多深,我随便找了一个坑,就便起来了。刚便了一半,就听见底下有人大骂,谁这么缺德?这下边干活呢你就拉上了。吓得我提上裤子就跑了,闹了半天工程还没结束,下边的工人正抹洋灰。厕所建成后,极大地方便了附近的群众和过往的行人。也就是这座天天必去的地方,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厕所变成了抛尸场,一夜之间就多几个,几十具尸体被抛在厕所周围,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干的。打那儿之后我再也不敢去了。 不知道是从哪天起,国民党也不空投粮食了,看来长春被困不知道哪一天才能解围,被困在长春的老百姓都在苦苦地挣扎着,每天都在与死亡搏斗,捡来的十几斤大米很快就吃光了。我也感到了恐惧,在我脑袋里浮现出那些饿死人的影像,难道我们也要走那条路吗?像他们似的被抛在厕所周围? 5 当时新民市场还有几家饭馆开着,有肉也有大米饭,不知道他们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搞来的,当然吃一顿饭要以金条计算,一般人谁吃得起啊?在路口人比较多的地方,还有些卖吃喝的床子,卖的是什么呢?橡子面的饼子、窝头,还有下水汤。您见过橡子吗?就跟我们现在吃的榛子差不多少,但比榛子还硬,比榛子还黑,那原本就不是食品,可是老百姓饿急了,树皮树叶全吃光了,没的可吃了,就采集了许多橡子,把它磨成粉,贴饼子蒸窝头卖。据说吃了橡子面的人没有一个能活下来的,因为它到胃里根本不消化,跟锯末子似的,只能把人的胃撑裂撑破,再说也便不出来,活活地把人堵死。 有一天我在街上遇上一个人晃晃悠悠两眼发直就冲过来了,脸是酱紫色,两手胖肿,还泛起一层亮光,我一看这不是杜叔吗?杜叔是谁啊?他原来在富海茶社当伙计,跟我们相处了一年多,后来茶社黄了,他也回家了,今天在街上偶遇,要不是我眼尖还真是认不出来,我喊了一声杜叔,他似乎没有听见。我就看见他哈腰捡起路边一块砖头,双手抱着啃了起来!啃了两口又把砖头甩掉,然后从我身边消失了。 我说的类似情况都是我亲眼目睹的,我没看到的听说的那就太多了。 由于情况太严峻,我家不得不采取措施,我爸认识个朋友叫刘玉庆,在五马路开了一座刺绣商店,就是绣锦旗锦帐之类的东西。刘玉庆比较有神通,日子过得也很殷实,他家住了一所日本小独楼,还是门市房,环境比我家强多了。 也不知我爸是跟他怎么商量的,我们家五口人都搬到刘玉庆家里去了,两家合伙儿住在一起,由刘玉庆家提供粮食和吃的。 他家住一楼,我家住阁楼上,我还记得阁楼上并没有床也没有炕,铺了几张草垫子,把被褥往上一放就可以睡觉了。老刘家也是四口人,刘玉庆夫妻和两个儿子,刘大印和刘二印,我们天天吃小米饭,炒盐豆子,每天都是如此,吃得又胀肚又放屁,楼上楼下没有好味儿。我心说老刘家的人太好了,为什么还管我们吃喝住呢?只不过是普通朋友而已。 后来我爸对我说:“傻孩子,天下哪有那么多好心人,咱们跟老刘家是有条约的,是十两黄金达成的协议,老刘家提供我们三个月到四个月的食住,如果时局发生变化,或者违约,十两黄金概不退换。” 刘玉庆人不错,说话也挺随和,刘玉庆的老婆差点儿劲,天天沉着个寡妇脸,不爱说话,我管她叫伯母,她连理也不理。我跟大印二印倒成了好朋友,别看粮食如此紧张,我们还没饿着,所以有时候我们仨上街还玩儿去。有一次大印对我说:“你们就在我家住吧,我家有的是粮食。”我吃惊地问:“咋那么多粮,从哪儿来的?”二印说:“我爸一看时局紧张,花高价买了好几袋子粮食,还买了好几袋子黄豆。”我听完之后又羡慕又妒忌,怪我爸爸为啥不像老刘家似的多买点儿粮食呢?现在寄人篱下还得看人家脸色行事。 6 小孩儿就是小孩儿,再担心也忘不了玩儿。大人则不同了,他们每天掉到愁坑里,想着如何从长春逃出去,也盼着老天爷睁眼,长春早点解围,几十万人就都活了。 后来我发现有一个姓方的国民党连长,经常出入老刘家,有时候还把我爸叫到老刘家窃窃私议。这个姓方的连长穿过一次官衣以后就改穿便衣了,我爸叫我管他叫方叔,我看着他带着手枪,挺害怕的。有一天他们都到我家的阁楼上去谈事,让我和我妈都躲到楼下去了。过了很长时间姓方的走了,刘玉庆和我爸也先后从阁楼上下来,就听刘玉庆对我爸说:“永魁,这个事可就这么定了,不能变卦啊。”我爸连忙回答:“那是那是。” 当时十三岁的我脑袋也开始明白事了,对许多事情也充满了好奇,总想弄个水落石出。天黑了,因为没有电灯,家家户户睡得都比较早。我们头顶上点了一支洋蜡,我爸和我妈小声地唠着嗑儿,我竖着耳朵偷听,原来姓方的可以帮助老刘家和我家共十四口人从长春逃出去,条件是黄金若干两,总数是多少我记不清了,我家这一份是七两。我爸跟我妈说七两就七两吧,只要咱五口人能逃出去也值。我爸回头一看我正支棱着耳朵听呢,就严厉警告我说:“可不能往外说啊,一旦传出去咱们谁也活不了。” (未完待续)
0 阅读: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