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作者：他孙女拍摄

前几天，终于了却一桩心事，回了一趟老家，专程看望了一个故交。

他从1978年当生产队队长，后来当了村委会主任、党支部书记，再调到乡政府当干部，又先后担任了乡民政所所长、农办主任等职务。2018年，他60岁到龄退休。他工作的整整40年期间，他一直骑着摩托车，奔走在田间地头，很多村民接受过他的帮助，很多困难群众吃上了低保。

这是一个普通乡村干部的一生，没有惊天动地，没有惊心动魄。

去年底，我偶尔得知，5年前他突发脑梗，一直靠轮椅和拐杖行走。

听闻这个消息，我非常惊诧，一个曾经每天生龙活虎，骑着摩托车在田野、在乡村飞驰的乡村干部，现在居然已经成为一个每天只能靠轮椅、靠拐杖度日的病弱老人。

我立即跟他打语音电话，他的声音很弱，甚至带着哽咽。我们在电话语音里，回忆了很多往事——

大概30多年前，我在乡派出所做户政员，他在乡民政所当所长。

那时，一些村民到民政所办事，忘了带户口簿或身份证，他讲话声音大，但不会为难人家，不会让人家跑回去取证件，而是叮嘱办事者，到乡政府门口的派出所开具一个证明，一边又打电话嘱托要帮忙，免得人家来回奔跑。

这样，我们成了很好的朋友。

2004年，我离开派出所进城谋生。头几年，我们经常有联系，他到城区办事，或对接上级部门，出门前会与我打个电话，不管工作忙不忙，我一定会抽出时间，陪他吃饭喝酒聊天。同样，我每次回老家看望父母，也会提前打电话给他。他不管是在乡里，还是在走访低保户，中午时分，他定会赶回来，陪我吃饭喝酒聊天。席上，大家有什么讲什么，痛快淋漓。

我进城多年之后，住在老家的父母健康每况愈下，于是进城与我们同住。后来，我回老家的次数渐渐减少，与诸多故交的来往也相应减少。

所以，直到他2018年退休，我也不知道。

确切的记忆里，我是去年底，得知他脑梗后偏瘫，才打了他的语音电话。

我说：“过几天我来看看你。”

他非常感动：“你先忙工作，不忙时欢迎来家里做客。”

这次语音电话后，每天6点半左右，我手机上的运动步数旁边，会收到他的点赞。

我通常每天6点醒来，之后从卧室走到卫生间方便，往返最多就是十几步的距离，有时到客厅喝杯温水，最多不会超过50步。所以，我的步数最少时只有十几步，通常没有超过百步时，我就收到了他的赞，而且是我每天获得的第一个赞。

这个步数，真的不值得点赞。我的理解是，这是一个故交的想念和惦记，这是人间至真至美至善的情感。

同时，每天清晨看到他给我的首赞，我深感愧疚不安，我去年底就答应去看他，却一直没有去。

尽管他说“先忙工作，不忙时欢迎来家里做客”，但我完全能够理解一个没有行走能力、完全靠轮椅、靠拐杖行走的故交，是多么希望与曾经的好友说说话、聊聊天。

我再次打他的语音电话致歉，他还是那句老话，还是声音微弱地说，“你先忙工作，不忙时欢迎来家里做客。”

今年“六一”过后，夏季已经来临，一些繁杂的工作终于做了小结。我提前买了牛奶和水果，驾车回到老家。

与所有的村庄一样，他居住的村庄也发生了巨大变化，公路两旁绿树成荫，耳旁偶有鸟叫蝉鸣，愈显乡村的宁静与美好。凭着曾经的记忆，顺着进村的公路，上午10点许，我将车辆停在一栋两层旧宅前面，车窗正好对着旧宅的大门，大门进去就是正厅，这是他与老伴的住所。

透过车窗，我看到他坐在正厅大门旁边的轮椅上，头发泛白、两眼无光。

下车时，他看到了我，眼里焕发出闪亮的光芒和炽热的感情，他忘记了自己是一个病弱的老人，忘记了拿轮椅旁边的拐杖，立即想站起来迎接，但没有实现。

吃午饭时，他坐着轮椅弯下腰，双手将一只硬鞋套绑在脚上，起到一个固定的作用，然后斜举拐杖，靠着拐杖的支撑慢慢起身，努力走到八仙桌边，靠着右边的长条木凳坐下，老伴坐在他旁边。之后，他开始招呼我，示意我坐在靠着中堂方向的上席。我不肯受，他执意不肯，恭敬不如从命，最后我就坐在了上席。

他自从脑梗偏瘫后，一直不能喝酒。

但他问我：喝一点吗？

我说：不喝，等下要开车。

这次，他没有劝我，大家开始吃饭。

这样“开席不劝酒、吃饭不喝酒”的情况，如果我没有忘记，我们应该是第一次。尽管我现在很少喝酒，但很久之前并不是这样，记忆里的他也不是这样。开始时，我内心有些陌生的不自然感，很快便习以为常，一边吃一边聊些曾经的往事。

席上无酒，但并不影响他的兴致。

他说，他每天早晨6点前起床，之后举着拐杖在后院“散步”，一步一步地走。医生说，恢复得好的话，将来有望扔掉拐杖，重新站起来走路。

听他说完，我立即想到，我每天清晨收到的第一个赞。6点半左右，他也许正在举拐杖“散步”，或许已经“散完了步”，坐在轮椅上，看到我百步不到的显示，于是他点下了我当天步数的第一个赞。

接着，他又一脸自豪告诉我：“你没来前，一些老朋友、老同事、乡邻村民经常会打电话给我，一打就是半小时。就在昨天，某村某老支书还打了电话给我，几乎隔两天就会打过来……”

年纪大了，特别是身体患病的人，不是一定要有多少财富，而是一个问候，一个电话足矣。

对于一些退休赋闲在家的普通干部或是领导干部，不管曾经多么风光，拥有多大权力，影响力逐渐消失、特别是疾病缠身后，如果还有曾经的同事、下属和朋友，能够想念你曾经的好、惦记你曾经帮过的忙，时不时来个电话，煲通电话粥他不嫌你烦，你不挂电话他不挂，天马行空地聊上半天，那么，这样的人生，算得上成功的人生。

饭后，他又坐回轮椅上，考虑到他要午休，我拿出几百块钱，趁他不备塞在他上衣口袋里。他不肯收，执意要掏出来还给我，我又强行塞回去……

他犟不过我，最终无奈地笑着说，“你的工资，可能还没我高呢！”

我说：“我的一点心意，你不要嫌弃。”

中午1点的样子，我要走了。

临行前，他老伴跟我说，病倒的头两年，只要有朋友、同事来看他，或者打电话给他，他每次都是哭，人走了还哭，挂了电话仍旧哭……

如今，生活水平提高，60多岁的人不算老。

一个平时身体硬朗，能打死老虎的人，突然站不起来了。这种事落在自己身上，谁也难以淡定，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真正有情有义的男人，就是如同他一般的硬汉，其实从来都不吝啬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