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匠姐夫》
姐姐死后,我嫁给石匠姐夫做续弦,对侄女兼继女视如己出,甚至为她杀夫。
可我没想到,她及笄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击鼓鸣冤,告我谋害亲夫。
我滚钉板,骑木驴,千刀万剐。
她得褒奖,嫁才子,声名远扬。
就连姐姐,原来也是假死脱身,从此母女团圆,传为佳话。
再一睁眼,我回到了杀夫前夜。
1
「臭婆娘,我打死你!」
鞭子带着破空风声,撕开皮肉,剧痛让我脑中空了一瞬。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李三那张横肉滋生的恶脸,我下意识地躲避,双腿间黑血汹涌,脏污了衣衫。
「呕,好恶心。」
一声嗤笑从旁传来,我循声望去,就见李秀正坐在小板凳上,粉团儿一样,双手托腮看着我。
我立刻意识到,我重生了。
我十三岁那年,嫁给石匠李三的姐姐病逝,遗言便是让我给李家续弦,父母也贪图李三给的彩礼,硬将我嫁了过来。
李三为人暴虐无道,常以打老婆为乐,我进门就挨打,比一日三餐还准时,打得我流产数次,更是被斥责为「不下蛋的母鸡」,往往刚流产完,就被绑在石磨上,牛马一样推磨磨米。
而我之所以没逃跑、不自尽,全都是为了李秀。
她是我亡姐唯一骨血,是我的侄女兼继女,我曾在姐姐病榻前,对天发誓,要爱她护她,将她当亲生女儿抚养长大。
我没有食言。这十年间,我吃糠咽菜,也让她顿顿荤腥;我棍棒加身,也绝不让她挨哪怕一巴掌;我衣不蔽体,也要她穿着体面……
而这一次,我再次有孕九月,眼看即将临盆,却没想到李秀偷吃家中白糖,被石匠抓住,要将她吊在房梁上打。
我心急如焚,挺着大肚子上前阻止,争执中,被石匠推倒,当时流血不止,产下一个死婴。
不巧,是个男婴。
石匠因此大怒,还没等胎盘娩出,就将我拖下床打了一顿,然后就将我绑在磨盘边,逼我推了整整三日的磨。
这还不算完,他嫌我恶露腌臜,不愿碰我,却又欲火高涨,便要去找村头的寡妇寻欢作乐。
寡妇向他要钱,他没有,便将目光投向了女儿。
十二岁的李秀姿容俊秀,正好卖去烟花巷。
2
前世,我得知他的想法后,终于奋起,用尽全身力气,一斧子劈开了他的后脑。
然后带着吓坏了的李秀,哆哆嗦嗦,将他的尸体埋进了杂树林。
对外,则声称他晚间进城喝酒,不知所踪。
邻居们不乏有猜出真相的,只是都同情我和李秀,无人点破,反而经常给我们孤儿寡母周济衣食。
就这样,我独自一人,四处给人做零工、乞讨,含辛茹苦将李秀抚养到十六岁。
常年操劳,不满三十岁的我,苍老憔悴犹如老妪,更衬托出娇养少女的如花似玉、细皮嫩肉。
来提亲的人络绎不绝,却被李秀通通拒绝。
「我这样的相貌,以后是要嫁状元的。」
我只当她是说笑,正琢磨怎么给她挑个最好的,官府的人却突然上门,说她去状告我谋杀亲夫。
原来,她真的跟状元郎有了首尾,只是公婆嫌她出身农户,她便想了这样一个主意,博取朝廷颁发的孝女牌坊,为自己增加筹码。
她赢了。
我滚钉板,骑木驴,千刀万剐。
她得褒奖,名远扬,得嫁才子。
我伤痕累累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她凤冠霞帔,跟着状元郎游街,风光无限:
「鸠占鹊巢的村妇,能用自己一条命,换我孝女的名声,让我得以嫁入高门,死了也值了!」
前世最后的画面,和今生李秀稚嫩的小脸逐渐重叠。
三伏天,知了声声,我却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仿佛置身冰窟。
就在此时,破败小院的门外,传来一道尖细的嗓音:
「妹子,上次跟你说的,当奶娘的那个活计,你真不去?」
3
我从血腥回忆中回神,看向来人。
原来是村头张牙婆。
我虽然诞下死婴,但身体已然有了哺乳反应,胸前颇为丰硕。
正巧县城有一孙家,主翁年前病逝,主母新近生下遗腹子,偏巧定好的乳母生了病,正在找新乳母,张牙婆看我可怜,便来同我商量过一回。
我当时一口回绝:我走了固然能过几年安生日子,可我的阿秀怎么办?只怕等我回来,她已经被石匠卖了或磋磨死了!
张牙婆这是不死心,还想劝劝我,却不想正好撞见了石匠在家。
他一双眼睛都迸发出金光:「孙家?那个家大业大的孙家?哎呦,臭婆娘,你还等什么,赶紧收拾收拾去上工。」
他凶名在外,张牙婆也只好陪笑:「就是那个孙家呢,只是,你家妹子说放不下阿秀,不肯去。」
石匠的眉毛一下子立起来,顺手抄起通红的烧火棍,就朝我走过来。
前世,我为了守在李秀身边,依然不肯松口,因此受到一顿好打,烧火棍在脸上留下疤痕,毁了容。
而今生……
我回头,看看正拨弄着手上玛瑙镯子玩、事不关己的李秀。
就抿了抿自己的鬓角,不太好意思道:「我当然想去呀,只是,我连条能穿出门的裙子都没有,只怕大户人家嫌我邋遢,还给相公丢脸。」
石匠闻言,转怒为喜:「好,算你这臭婆娘没傻透气!这是几个钱,你赶紧扯几尺花布,做件体面衣裳,这就跟着老张婆子进城去吧!」
说着,他真的从袖子里摸出几文钱,扔给我。
可还没等我捡起来,李秀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过来,一把将钱抢夺走,然后满脸不可思议,冲我大叫:
「姨娘,你疯了?你走了,我怎么办?」
4
原来她知道,我才是她的守护神啊。
可方才我挨打时,她分明噙着讽刺的笑,冷眼旁观。
我没说话,石匠已经急了,一巴掌将她打到一边:「小娼妇,还没轮到你卖呢,你急什么!」
往日,她这么没轻没重,我会急忙把她推开,自己承受石匠的怒火,所以,她从不知收敛。
习惯成自然,这一巴掌落下,她大约以为,我会上前阻拦,因此躲都没躲。
所以,一下子被打成了猪头。
她捂着脸,难以置信:「姨娘,你也不拦……」
我假装耳背没听到,已经快步跟着孙牙婆去孙家了。
孙家富豪,夫人虽然丧夫守寡,但人颇和气,见了我,问了几句话,又叫我挤出半碗奶来隔水炖煮,其状如豆腐块一般,她极满意,当即拍板定下了我,签三年奶水契,工钱丰厚。
「听说你娘家姓程,有个乳名叫巧娘?看你也就二十出头的模样,就叫你巧娘子吧。」
这还是出嫁后,第一次有人叫我乳名。
不知为何,我眼睛一酸,几乎落泪,急忙应了是,回村收拾行李。
一切发生地极快,李秀整个人都傻了。
她拉着我的衣袖不放,语气很可怜,眼珠子却转个不停:「姨娘,你一定要走,就带我一起走吧,我也能给孙家当个丫鬟什么的,运气好,我还能给他家二房、三房的老爷当妾,好好孝敬姨娘。」
见我只是看着她,不为所动,她又抓着我的手摇晃哀求:「姨娘,你也知道我爹是个什么人,你走了,我还有活路吗?」
我心里只觉得发冷。
前世,她也知道她爹是什么人,却还是为了孝女牌坊,告我杀夫。
我抬手,坚决地将她的手拍开。
「阿秀,你是大姑娘了,不能这么自私。」我义正辞严,「你跟着我走,谁给你爹做饭?阿秀,你不能这么不孝啊!」
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一下子卡壳了。
正巧石匠喝得醉醺醺回来,我急忙上前,将这件事告诉他,末了,叹气道:「我把这孩子宠坏了,我走了,你可得好好管教她。」
石匠听说李秀不想照顾他,早已经怒火中烧,借着酒劲儿,揪住李秀的头发,就一顿暴打:「死丫头!白养你了!从明天起,你给我去推磨,每天磨不出半盆面来,就不许吃饭!」
李秀痛得嚎啕大哭,哀求救命。
毕竟是亲手养大的孩子,我心中多少还是不忍,正欲劝阻,却听李秀哭喊道:
「不,不是这样的,明明上辈子姨娘没去当什么奶娘,明明她杀了……」
5
李秀也是重生的!
电光火石之间,我手心已经全都是汗。
也就是说,她已经杀了我一次,不介意再杀我第二次。
一刹那,心中所有的不忍都散尽,我拍了拍身上的灰,回屋睡觉。
第二天,我离开的时候,石匠已经给李秀套上了缰绳,用鞭子逼着她推磨了。
见我出来,她抬头看我。
那眼神中竟然满是恨意!
「姨娘,你扔下我,对得起我娘的嘱托吗!」
声音不如往日清甜,呕哑嘲哳,想必是挨打时喊劈了嗓子。
我正好假装听不见,还嘱咐了她两句好好照顾她爹,然后快步离开了。
孙家大夫人已经给我安排了丰盛的接风宴,让我吃饱后,有足够的奶喂小姐。
可我吃了一口,就皱起了眉头。
「快吃啊。」孙家一个婆子催促我,「乡下人,不会连猪肘子都没吃过吧?」
她的声音里全都是鄙夷和嘲弄。
我却抬手,一下子将桌上的菜肴打翻。
「你这乡下妇人,想干什么?」
「夫人,」我指着那些菜肴,对孙大夫人说,「这道肘子极咸,小妇人给小姐哺乳,若吃了这东西,必然回奶,小姐还没满月,万一饿上一顿两顿,只怕……」
我扑通跪下,不敢说下去。而上座的大夫人,早已经脸色铁青:「查!给我查!」
6
大夫人雷厉风行,很快,我就得知,原来是孙家二房的二夫人,贪图大房家产,从中使坏。
她本以为,我这种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贪嘴,见了荤腥,一定无所顾忌。
「多亏你,巧娘子,我就知道我不会选错人。」夫人一边感谢我,一边不住地念佛,当时就塞给我二十两整的银子。
却没想到,此事之后,二房那边贼心不死,又找了个江洋大盗,半夜破窗入内,想把小姐偷走。
可他们不知道,我晚上睡觉极轻,稍微有点动静,就睁开眼睛,一下子瞧了个正着,叫嚷起来,引来一院子的家丁。
贼人供出二房的老爷夫人,随即伤重而死。
家丁们把他的尸体抬出去时,我状似不经意地路过,却从这死尸身上,拽下了一个装满碎银的荷包。
然后,才匆匆忙忙,跟上了夫人的脚步。
这个东西,有大用。
有了贼人签字画押的口供,二老爷和二夫人都被送进县衙,各自治罪,再也不敢蹦跶。
我屡次保护小姐有功,成了孙家的大功臣。
但是夫人却顾不得给我论功行赏——小姐似乎被吓到了,一连数日,吐奶严重,连宫里退下来的太医来瞧过,都无计可施。
我见状也是心急如焚,顾不得暴露自己重生的危险,找到夫人,口述了一个专治小儿吐奶惊厥的药方。
夫人也是病急乱投医,当真按这方子去抓了药,果然小姐睡安稳了,不再吐奶。
夫人又是喜得连连念佛,然后转向我,有些狐疑:「巧娘子,你怎么知道这样的方子?连宋太医都想求呢。」
我含含糊糊说是家传。
可实际上,是我上辈子被关在监牢里时,遇到一个同样杀夫的女人,她是个稳婆,通晓不少女子和小儿的药方,闲来无事,就跟我说了几个,还笑着嘱咐我下辈子不要忘了,能救命哩。
想到这里,我的眼睛有点湿润,她还真说对了。
7
我在孙府的地位一下子提升立刻不少,丫鬟们见了我,都恭恭敬敬称呼一声巧大娘,
我也慢慢打听到了府外的消息。
据说,我离开后,李秀洗衣做饭自不必说,叠被铺床、篦头泡脚也要她来做,稍有不如意,就拳脚相加,推磨磨面,挨饿更是家常便饭。
李秀当然不会如我一般逆来顺受,她极力反抗,但年幼体弱,每每被打得更凄惨
我默然。
前世,县官传唤她上庭作证,她曾经振振有辞地说:
「我爹怎么算虐待她呢?是她自己不反抗啊。」
现在,她大约明白,为什么我「不反抗」了。
至于石匠,我来宋府这三个月,他已经来了五六趟,变着法儿地跟我要钱。
「……听说,你救了小姐好几回,夫人给了你不少赏银。赶紧地,把钱拿出来给老子,老子等着进城去耍呢。」
这样下去不是常法,我得尽快跟这个畜生断绝了关系才好。
正这么想着,就见那退休的宋太医又背着药箱来给小姐诊平安脉了。
我心中顿时有了主意,便叫住他,笑道:「宋老爷,小妇人前日听夫人说,您想要我那小儿吐奶的方子?」
看着眼睛一下子亮起来的宋太医,我知道,这事儿成了。
「那方子不值什么钱。」我徐徐道,「只是请宋老爷出门后,告诉旁人,就说,您在府里替我也诊了脉,发现我流产太多,以后再也不能生养了。」
8
自从送走了宋太医,我便专等石匠上门。
可没想到,先来的,是李秀。
「姨娘!」她踉踉跄跄地扑倒在我脚下,嚎啕大哭,「姨娘,看在我娘的份上,你救救我吧,爹要把我打死了!」
三个多月不见,她从发如乌云、肤凝玉脂的小美人儿,被折磨成了瘦骨伶仃、肤色黝黑的小猴子。
除此之外,她裸露的手腕、脚腕上,隐约可见密密麻麻的伤痕,就连脖子上,都有乌青的手指印。
而我在孙家好吃好喝地养了这些天,原本枯瘦的身段慢慢显出妇人的丰韵,脸色也白净细腻许多,身上更是穿着新做的夹棉绸缎袄子,夫人心善,还给了一个獭兔毛的昭君套。
阿秀身后,还跟着七大姑八大姨,见了如此鲜明对比,一个个都义愤填膺。
「程氏,你好狠的心啊,自己在这享福,把阿秀一个人抛下受罪。」
「李家的,哪有你这么当娘的,阿秀快被她爹折磨死了,你问都不问一句。」
「就是就是,你家那口子不就是想要几个钱,赶紧给了他,再求求孙夫人,给阿秀在府里找个活计,不难吧?」
随着她们的叽叽喳喳,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听了阿秀的哭诉,也都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我不说话,只是凝望着李秀。
她的眼神中,分明是掩藏不住的得意!
很显然,今天,她就是来演戏,来逼我解救她的!
谁让我是她法理上的娘,是她爹名正言顺的妻子呢!
可就在这时,人群外突然传来男人气急败坏的声音:
「程氏!你这个臭婆娘,你早就不能生养了,还赖在我李家白吃饭,你不得好死!老子今天就要休了你,今天就休!」
9
我可没骗石匠。
这个荷包,就是那日,我从闯院贼人的身上,扯下来的。
荷包内部,不易察觉之处,有个隐秘的标记。
我清楚地记得,两年后,那贼人的同伴杀了来县中巡查的大官,因此满县搜捕。
然后,就从孙家一个下人身上,搜出了这个荷包。
孙家因此也被视为逆贼同伙,几乎闹得家破人亡。
可那下人,不过是贪图荷包里的银钱,所以占为己有而已。
现在啊,这场无妄之灾,我替孙家送给石匠了。
他听闻这个荷包代表着孙家的人情,果然高高兴兴地收下,没再为难我,抓起还在哭嚎的李秀,找地方快活去了。
一场闹剧由是落下帷幕。
我回到内院,跟大夫人说了我被休之事,心中难免有些惴惴,生怕她介意此事。
没想到,她只用锐利的目光看了我一眼:「你这局布得很妙啊,巧娘。」
我心中一惊,看来,我在内院的小动作,是瞒不过夫人的。
不过,我问心无愧,谁说好人不能用心机呢?
我觉得夫人应当能够理解这一点。
果然,她盯了我一会儿,就笑了:「有这样的谋略,只做个奶娘,太可惜了。左右再过几个月,含章便要断奶,到时候我另寻养娘,你就跟在我身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