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的“哲学”经过了几千年历史发展,对于“自由”作为“哲学”的核心问题已经有了一个相当深入的观念系统,道路曲折,内容深入,仍有“希望”,从某种意义来说,“西方哲学”的“希望”在于“非西方”,“希望”在“东方”,在“东西方之融合”。
我们不宜说西方哲学已经“没落”,尽管他们自己倒常常喜欢如是说;然则,“没落”如作“落日—日落”观,已有其深意在。
世界文明之光从东方升起,犹如太阳从东方升起一样。按照古代传说,古时候不止一个“太阳”,则东方升起的太阳也非一个,而中国的太阳在古代或非“最大”,也是很大的一个。那么,“文明之日” 的升起,在哲学上可作何种之理解?
“太阳”升起,普照大地,世上万物沐浴阳光,欣欣向荣,这是一层意思;另一层意思是对于我们人来说,阳光普照之下,世上万物多姿多彩地跃入眼帘,举凡日月山川、亭台楼阁、江船帆影、小桥流水莫不清晰可视,于是,在阳光的条件下,古代希腊人才有可能有“eidos—理念”的观念,也才有“einas—存在”的观念,而在此观念引导下,才有科学技术及科学的理论或理论的科学,也才有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的哲学。阳光乃是一切文明的物质基础和条件,就连“神”也是先“有光”,然后再有其他。
东方是世界文明的发祥地,东方为世界文明带来“曙光”。
我中华文明肇始远古,中国哲学自成体系,独树自己旗帜于世界哲学之林,虽几经摧折,不仅能自我修复,而且兼容并蓄,发扬宏大,不断更新再生,显示着顽强之生命力。
就哲学言,我国或无“哲学”之“名”,但却有“哲学”之“实”。盖哲学为思考“自由”之问题,已如前说;而“自由”一词,译自西文,但出自中国古籍,老庄之“自由”观尽人皆知;及孔子之“随心所欲而不逾矩”说出了古典“自由”观之精髓,至于孔门倡“克己复礼”之道,至宋儒“天理”“人欲”之辨,也都十分强调“摆脱”“私欲”。
中国哲学随同中国文明一起,已经给了世界的哲学以“曙光”。古代希腊哲学之父泰利士只留下可疑的一句话,而我们的老子却有五千言的著作流传。中国哲学以及中华文明在近代之所以被“质疑”,甚至被一些人“否定”,其原因错综复杂,而根本上主要是“非哲学”的原因。近代以来,中国综合国力薄弱,外侮内乱,致使敏感的人对于中国根基的信念发生动摇,这种态度,当会随着综合国力之增强,逐渐消失,自不待言。
不过,就学理来说,中国哲学随着国家之强大,也必定发挥其“兼容并蓄”、“融会贯通”之能力,将西方哲学之精髓“吸收”到“自己”的系统中来,从而也必有一番新的面貌,发扬光大,庶几无愧于先贤圣哲,而不取抱残守缺、妄自尊大的态度。
宋明以来,西方学者及传教士出入中国,惊羡中土文明,直至康乾之世,仍赞誉有加,一度曾有“西方没落”之叹;但他们当中有识之士,在感叹声中看到希望,从“没落”中看到“再生”之机遇,更有那睿智俊彦,别出心裁,化消极为积极,对于“没落”做出深入之思考,发人深省,不得不引起我们的重视。
无可否认,黑格尔对于东方—中国哲学抱有偏见,但他的批评应引起我们的重视,尤其是他对于东西方哲学文明的分析,很有启发作用,为以前的研究未曾重视的。
由学生记录整理的《历史哲学》中,黑格尔表达了这样一个意思:世界文明起于东方之“日出”,而“终于”西方之“日落”。“日落”并不意味着世界之“泯灭”,而是“另一种”方式的“存在”:“日落”一切归于“黑暗”,此时人们把“世界”“吸收”到“内在”中来,加以“反思”,“日落”将“世界”“内在化”。
应该承认,黑格尔这一思路,我个人从未注意过。通常我们只是注意到黑格尔强调“外化—外在化”的思路,而未及相反。“外化”为“开显”,“日出”使“万物—世界”“开显”出来,而“日落”则为“内化—内在化”,把“世界—万物”“吸收”到“思想”中来。“日落”为西方人提供了这样一个机遇,而不会永久陷于“外化”的“现象”中。“内在化”的“反思”“思考”“世界—事物”之“本质”。
“内在化”的“世界”“摆脱”(暂时地—如叔本华所言)“现象”的“声色货利”,“内在化”使“精神”“自由”。“自由”的观念得到深化,“内在化”就是“深化”。西方的哲学,特别是欧洲的哲学,正是从积极方面利用了“日落”这个机遇,“化腐朽为神奇”,将自己的哲学传统推进了一大步,黑格尔哲学就是这方面的一个重要成果。黑格尔曾说他的哲学是头足倒立着的世界,也正是把“外在”的世界“内在化”了的缘故。
西方哲学家抓住这个机遇不放,努力继续工作,开启了欧洲哲学一个个的新境界。
所谓“日落”,世界归于“黑暗”,而在“黑暗”中,“世界—万物”反倒得以“本质”地“存在”。“内在化”了的“世界—万物”乃是“本质”,而“本质”亦即“存在”,此黑格尔“概念”与“存在”之“同一性”之思想,也是海德格尔“存在—Sein”的意思。
法国列维纳斯早年认为海德格尔的“存在”是“暗”的,后来他解释说,“存在—ilya”似乎是一种“创世”之前的“混沌”状态,似有似无,寂静而唧唧,我深有同感;现在我进一步感到,原来黑格尔也有这层意思,“内在化”恰恰是“万物—事物”之“本质”,为“世界”之“真在—真实( authentic eigentlich)存在”。
按照海德格尔的意思,“存在”乃是“时间性—历史性”的,那么黑格尔的“内在化”,恰恰也就是“时间性—历史性”的,这又可以和康德关于“时间”为“内感官”之“形式”接续起来。或许,黑格尔的工作重点在于将已经“内在化”了的“概念世界”“外化—外在化”出来,所以他说“内在”的“概念世界”是“超时空”的;我们现在看来,只是“超越”“外在”的“时空”而已,而实际上,这种“内在化”了的“世界”,正是“真正的”“时间性”的“世界”,亦即“历史性”的“世界”。海德格尔“存在”之“时间性”和“历史性”似乎牢牢地跟黑格尔的“暗中”“内在化”思路“吸”在了一起。
按照这个思路,我们似乎可以把“外在—内在”—“明—暗”问题与“时—空”问题联系起来考虑,同时也就是跟“自由”问题联系起来考虑。
从某种意义来说,“内在的世界”似乎在“神”“创世”之前,在黑格尔的“绝对—精神”“外化”之前, 这样,“历史”似乎要“早于”“现实”,这是一条古典唯心主义哲学路线,按这条思路,“现实的时间”也是“内在的时间”“开显”出来的,也就是说,“空间”是“时间”“开显—创造”出来的;然而,我们也未尝不可以考虑另一条思路,即“时间”并非“开显”“空间”,而是把“空间”吸收进来,使之也成为“内在”的,使“空间”的“必然性”“内在”“化为”“时间”的,“时间”中的“空间”,“自由”中的“必然”,“内在”中的“外在”,这就是“历史性”,亦即海德格尔所说的,“历史”之所以成为“历史”的“历史性—Geschichtlichkeit”。
“历史”并非仅仅是“过去”“事实—facts”之间的“因果”“必然”关系,而且还是“时间”中“人—行为—事情”之间的“自由”的关系。“历史”之所以成为“历史”,不仅仅因为“人”有“记忆”,而且是因为“人”“在”“时间”中,“人”不仅有能力把“时间”“外化”为“空间”,使得世间万事万物都有“意义”,使“空间”“开显”出“时间—历史”的“痕迹—trace(德里达的意思)”,而且也有能力“内在化”“空间”,使“历史事实”“开显”出“内在”的意义,亦即使“记忆”“自由”,使“记忆”不仅是“历史学”的问题,也是“解释学—hermeneutic”的“对象”。
“历史事实”作为“诸存在者”,皆已“不存在”,由“存在者”转化为“非存在者”,“而今安在哉”?在“空间”中已经找不到了;然而,这些“历史事实”却不仅曾经“在”过,而且“现在”仍然“在”,不“在”“空间”中,而是“在”“时间”中,“在”“时间”的“绵延—duree”中;它们不是作为“必然性”对我们起作用,古人不能“一定—必然”地对今人发生影响,但却“自由地”对今人产生影响,此非伽达莫所谓“有效应的历史”耶?在这个意义上,“过去了的”这个“非存在者”,就今人“自由地”来看,恰恰“保留”了“存在”,“非存在”为更为“本质”的“存在”。于是,海德格尔的“存在”,乃是“时间性”的,“历史性”的,也是“自由”的。这个意义上的“存在”,也是“内在”的,相对于“外在”的世界言,乃是“暗”的,“玄”的。什么叫“玄”的?“玄”乃是“玄思”的,是“思想”的,“思”的,在这个意义上,“思”和“在”完全“统一—同一”。
“思”而又“玄”,故非康德、黑格尔意义上“知性”之“思维”,而是“理性”之“思辨”,所涉并非单纯之“存在者”,而是集“存在者”与“非存在者”于一身的“存在”,就黑格尔意思来说,是为“变者”;就海德格尔的意思来说,“非存在(者)”是“存在”的“形式”,“非存在(者)”“保留”了“存在”,“死—无”的“龛位” 里“供奉”的是“生—有”。“语言”这个“思想性”的“非(物质)存在者”,却是“存在”的“家”。在这个意义上,“在”“住在”“(玄)思”中,“(玄)思”为“存在”的“家”。
换一句人们常用的话,这个意思就是说,“历史(性) ”“活在”人们“心”中,“自由—历史—存在”自“在”“人心”。
在这个意义上,“自由—存在—本体”意义上的“时间”,也不仅仅是康德现象意义上的“内感官”,对于“非存在”的“感觉”,已不是“空间”的,凡称得上“内在”的,就应是“思想”的,或是在黑格尔意义上的“概念—理念”的,而不是“感觉”或“感悟”式的。人们尝用“玄(思)”,或也因为要强调其“不可感”。
不过既然人有能力将“空间”“吸收”到“时间”中来,则似乎也有能力将“感觉”“吸收”到“思想”中来。“感觉”与“思想”的“统一”,在黑格尔为“思辨—speculative”,是为“镜像中之概念”,或“概念中之镜像”,是为“思想性之感觉”,也是“感觉性之思想”。或许,此其为人们常常说的“感悟”?
然则,“玄思”更有一层“辩证”的意义在。“思”之所以“玄”,乃在于其“内在”“时间”之“自由性”,乃在于“存在论—本体论”意上“是—非—有—无”之“变”。“变”为“有—无—是—非—存在—不存在”之“矛盾”,“变者”为“矛盾体”。“时间”为“自由”,亦为“矛盾”,“时间”“吸收”“空间”是为“历史”,“历史”亦为一“矛盾体”,对“矛盾体”之“思”,故为“玄思”。“玄思”为“辩证”之“思”,“历史”的“思”,“时间”的“思”,也是“自由”的“思”,而不是“形式”“必然”的“推论”之“思”。
欧洲哲学已由“日落”中“复生—再生”,积极迎接“挑战”,“沉思—反思—反省”于“落日”之“昏暗”之中,“开显”于光天化日之下,“内圣”而“外王”;“王者”以“法”“制”天下,使社会按“必然”之“律”运行而不悖;“圣者”“崇自由”而“尚智慧”,遂使“思”“通”“古今之变”。于是乎“圣者”“自”“圣”,“王者”“必”“王”,二者亦成一“矛盾”之“统一体”,而不复古代柏拉图“哲学家”为“王”之单纯抽象“理想”。
反观中国昔日之辉煌,后生小子,敢不自策;就哲学言,能够“反躬自问”之时,能够进入“时间—历史”进行玄思—沉思之日,亦即“再生—复生”之时。
哲学有能力将“空间”“吸收”进“时间”,中国哲学也有能力将包括欧洲“落日”成果在内的一切“化为”“空间—必然”之“事物”,重新“吸收”到“时间”中来,“接续—推动”“哲学”之“历史”与“自由”。
近代哲学,亦如近代社会之发展,由英国而法国,由法国而至德国,是一大成。十九、二十世纪初,乃是德国的“天下”,列维纳斯说,二十世纪哲学无过海德格尔;及至二十世纪后半期,法国人做着德国人过去做的工作,也可以说,在哲学上,法国人“代替”德国人在做哲学的事。
我们在中国做哲学,固当以曾是“朝日”之光辉而自荣,更当以“再生—复生”为己任,将“试看今日域中(哲学之领域中),究是谁家的天下?”这个问题,铭记在心。
摘自《欧洲哲学发展趋势与中国哲学的机遇》,《浙江学刊》2007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