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的春节，至今让我难以忘怀。

那年的雪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早，也更大。大年三十的夜晚，风像刀子一样刮过脸颊，天寒地冻，连呼吸都带着寒意。

我穿着奶奶去年给我做的棉衣，缩在妈妈身边，站在姥姥家的大门外，寒风无情地从棉衣的缝隙里钻进来，让人从头到脚都被冻透。

门紧闭着，屋里暖黄的灯光透过窗户洒在雪地上，偶尔能听到屋里传来的欢声笑语。那笑声听起来那么热闹，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与我们无关。我们母女俩，就仿佛被遗忘在世界的尽头，站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妈，他们真的不开门吗？”我忍不住问，声音冻得发颤。那时的我年纪小，不懂大人之间的复杂情感，只觉得屋里的人听见了敲门声却不回应，是一种莫大的不近人情。

妈妈没有回答，只是低头看着手里提着的东西——一篮子年货和一瓶酒，这些年货是她几个月省吃俭用攒下的钱买来的。她的手在发抖，我不知道那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心寒。

我看着她，心里又急又难过，忍不住拉了拉她的衣角：“妈，我们回家吧。”她缓缓摇了摇头，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再等等吧，可能他们没听见。”

我心里清楚，她在骗我。屋里的笑声那么大，怎么可能听不见我们敲门？

我不明白，为什么姥姥家过年有那么多人的位置，却没有我们的？雪越下越密，我的脚都冻得麻木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流出来，怕它结成冰。那一晚的寒冷，仿佛刻进了我的骨头里，也刻进了我的记忆里。

妈妈是姥姥家唯一的女儿，家里还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弟弟。

虽然是唯一的女儿，但妈妈小时候的日子并不好过，从小，妈妈就被灌输一种思想：女孩是不重要的。

“闺女是赔钱货，迟早是别人家的人。”这是姥姥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妈妈小时候，家里有鸡蛋，总是优先留给两个舅舅；而她呢，只能默默看着。

她小学四年级时，因为没赶上交学费，被迫辍学。

姥爷说：“家里供不起那么多孩子读书，女孩子读书也没用。”于是，妈妈开始跟着姥姥下地干活，做饭洗衣，还要照顾弟弟。

“小时候，我总觉得自己可能真的不重要吧。”妈妈后来回忆起这些往事时，总是语气平淡，好像说的是别人的人生。

可我听了，心里总是酸得难受。她的两个哥哥，一个学习好，后来考上了重点高中；另一个性格活泼，人缘很好。最小的弟弟更是被姥姥当成命根子。

而妈妈，小时候做错一点小事，就会被姥姥骂：“你怎么那么笨？干活都干不好！”

甚至还会说：“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生你了。”

妈妈没有哭，也没有闹，甚至没有反抗过。她默默承受着这一切，用她瘦弱的肩膀挑起了本不属于她的重担。

后来，妈妈认识了爸爸。爸爸家境普通，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婚礼那天，姥姥姥爷没有给一分钱的嫁妆，甚至连一件像样的陪嫁衣服都没有准备。

姥姥甚至对她说：“你就这样嫁过去吧，反正也是别人家的人了。”

即便如此，每年过年，妈妈还是会带着我回姥姥家。她总说：“那是我妈，我爹，咱不能忘了规矩。”可她越是这样，我越是心疼她。

每次带去的礼物，总是被随意丢在角落里；她的话，总是被当成耳旁风；她做的饭，总是被嫌弃“没味道”。

有一次，我忍不住问她：“妈，咱别去了，好不好？”

她叹了口气，摸了摸我的头：“你姥姥年纪大了，咱不能计较。”

那年的春节，门终于开了，是小舅开的。

他喝得满脸通红，看到我们时愣了一下，皱起眉头：“姐，你怎么这个时候才来啊？都吃完了。”

妈妈笑了笑，把篮子递过去：“家里忙，来晚了。”

小舅接过篮子，扫了一眼，嘟囔了句“就是点年货啊”，然后转身进了屋。

我们跟着走进去时，屋里的人都停下了说笑，目光齐刷刷地看向我们。那种目光，就像在打量两个不速之客。

“妈，姐来了。”小舅喊了一声。

姥姥坐在炕上，正剥着花生。听到声音，她抬头看了我们一眼，又低头继续手上的活：“来了啊，随便坐吧。”那句话让我至今难忘。

随便坐吧。

屋里热闹非凡，二舅和二舅妈正在给姥姥磕头，表哥表姐们围成一圈，抢着吃瓜子。可我们母女俩，像是多余的影子，站在门口，连个多余的凳子都没有。

妈妈什么也没说，只是站在一旁，看着他们磕头、拜年、发红包。直到姥姥才漫不经心地从兜里掏出两个皱巴巴的红包，递给我们母女：“拿着吧，也没啥钱，意思意思。”

妈妈接过红包，低声说了句“谢谢”，眼圈却红了。

那天晚上，我们没吃上一口年夜饭。妈妈说家里有事，带着我匆匆离开了。走出门时，我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没有一个人看我们一眼。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妈妈总是说她不重要。

多年后，我考上了大学，离开了农村。后来，我又去到了更远的地方，每年春节，我都会带着妈妈回老家，但我们再也没有去过姥姥家。

虽然没去过姥姥家，但妈妈也尽到了孝道。妈妈每隔两个月都会托人给姥姥姥爷送去赡养费，姥爷生病住院花了10万，妈妈也出了她该出的那一部分。只不过，她没有再踏足那个让她寒透了心的地方，没有再重温那场噩梦。

一次，我试探着问她：“妈，后悔吗？你要是早点想开，不对他们抱有期待，就不会那么失落了。”

她沉默了很久，才轻声说：“曾经后悔过，但现在……不后悔了。人这一辈子，总有些东西是强求不来的。可只要你过得好，我就满足了。”

我看着她鬓角的白发，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那个从小被忽视、被轻视的女人，用她的一生教会了我什么是坚韧，什么是爱。而她的爱，从来不求回报。

93年的那个春节，虽然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但那个寒冷的夜晚，那扇紧闭的门，却永远留在我的记忆深处。

它让我明白，有些伤害是无法被时间抹平的，但也让我学会了珍惜身边的每一份温暖。

如梭的岁月教会了我，有些人，注定无法回头；但有些爱，却会永远停留在心里，成为我们前行的力量。正如海明威所说：“生活总是让我们伤痕累累，但后来，那些空缺之处会变成我们最坚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