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李顺

整理∶文鸢

我爸兄弟四个，他是老小。

说起来想笑，爸爸说当年要不是他亲姥姥掂着擀面杖跑那一趟，估计他现在也是个光棍，就不可能有现在儿孙满堂，就更不可能有我们了。

说到底还是因为奶奶。

那个小地主家的阔小姐！

又抠又毒心眼多。

奶奶的娘家是名副其实的地主，五个哥哥只有她这一个宝贝闺女。

打小在家里就被宠上了天，她说东，家里人不敢说西，她说南，大伙儿不敢说北。

所有的好东西尽着她吃，好衣服先尽她穿，五个嫂子看见她仿佛小猫见了大老鼠一样。

惹不起那就躲着走。

奶奶结婚后嫁到了爷爷家。

爷爷家也不穷，大小也算是个富户。

不过相比起她的娘家来说，那可是差得远了。

爷爷家的财富都是靠着老辈人省吃俭用抠出来的，也就是面子上好看，住着青砖大瓦房，铺着狗皮大炕。

实际上日子却过得跟村里的小门小户一个模样。

奶奶嫁过来就当家。

她比她的公公婆婆还要抠搜。

不过这种抠搜是只针对外人，包括我爷爷，以及她的亲生子女。

在奶奶心中，除了她自己，其他人都是外人。

家里人都去干活，挣工分。

只有奶奶一个人在家，她把上好的白米蒸成馒头，野菜和着黄面蒸窝窝头。

一个笼屉蒸出来两样饭。

黄饭是让大伙儿吃的。

白面馒头夹鸡蛋，那得藏起来，留着奶奶半夜三更一个人悄悄吃。

有一次我爸在外面玩累了，半晌午回家，突然就发现奶奶一个人躲在屋里吃白馒头，看见小儿子后吓得她慌里慌张把馒头渣子往宽大的裤腰里塞。

我爸年龄小，哭嚷着去扯奶奶的裤子，他也要吃白馒头。

奶奶一手护着裤腰带，一手把爸爸推了个趔趄，跺着脚地骂∶我姓孙的吃个白馒头，你姓李的眼气啥?想吃找你爹去。

爸爸哭闹着问∶那你还是不是我妈?

奶奶说∶我是你妈，但是你不是我娃，你姓李，是李家的娃。

真不知道是咋想的。

明明是她自己亲生的孩子，却非要分个你我不可。

我大伯为什么打光棍呢？

本来他当年是有媳妇的，对方还是附近村子大户人家的闺女，有文化，有教养。

她对我大伯挺满意。

大伯也对她情有独钟。

唯独奶奶看不上。

嫌这闺女长得胖，白白嫩嫩的，那还不得多吃粮食啊！看样子还不是块干活的料，一看那双猪蹄子般细滑的双手就知道，她没干过庄稼活。

说的也是。

人家父亲是乡里的公办老师，怎么舍得让唯一的宝贝闺女土里刨食种庄稼呢？

为了拆散大伯和他对象。

奶奶算是费劲了心机。

大伯正式相亲那天，女方跟着自己的姑姑，阿姨还有媒人一起去奶奶家。

一行人刚进大门就征住了。

没法进。

进门后迎面的晾衣绳上，挂着两条看不出颜色的大裤衩，破破烂烂，裤腿子上的布条一绺一绺的。

说难听话，就像现在的破拖把布。

但事实那却是奶奶穿在里面的内裤。

为什么会挂那些呢？

主要是让未来的儿媳妇看呢。

瞧瞧你婆婆多会过日子，多知道勤俭节约，如果想嫁进来，就得照这样学习，如果做不到的话，还是趁早别嫁进来了。

正如她所料，大伯的婚事就黄了。

哪家闺女愿意头次上门就钻婆婆的旧内裤啊？这得是多大的羞辱。

此后远近几里的人家，再也没人敢给大伯上门说亲了。

奶奶的日子过得悠哉悠哉。

儿子不结婚正好，在家干农活，赚钱好养活老娘啊！

二伯聪明。

吸取我大伯的教训，他找了个远路女人。

两个人成亲也没和家里说，直接在外地就把酒席给摆了。

新婚第一年，二伯带着新娘子回来见爹妈。

人家小两口带着四色礼物，给爷爷奶奶买了新衣服。

在家住了不到三天，奶奶苦楚着脸对儿媳妇嚎嚎了三天，张口就叫穷说没钱。

“俺家小二嫁到你家去了，出苦力挣的钱都养活你们一家人了，心里早就没了拉扯他长大的爹妈了。”

新媳妇说∶妈，他真没有嫁到我家，还是你的儿，俺是你的儿媳妇。

奶奶撇撇嘴∶好听话谁都会说，真要是俺儿，那就把钱都拿来，我帮你们管家。

二伯临走的时候，里外衣服都被奶奶翻了个遍。

老太太拿着个小账本堵着门，指着小本子上的红圈圈说∶二啊！这圈圈是红枣，我不会写字，但是会划圈，这每个圈圈都是你媳妇吃俺的枣，你看看，三天她都吃了六个，还有饭钱，你让她给俺结账吧！

二伯气得当场都要咽气了。

摊上个这样的妈能咋办。

只好出门去邻居家借了钱，还了奶奶的大枣帐。

然后两口子真的就在岳家落了户，二伯幸福地当起了倒插门，再也没有回来过。

四个儿子已经捣黄了两个。

到我三伯了。

三伯长得文气，不爱说话，但是心里有数，文化人，一直在读书。

那年高中毕业，他本来就考上了大学。

可是通知书送到了村支部，

干部们也是好心，又亲自把通知书送到了奶奶家。

这下好了。

正中奶奶下怀。

她刚好不愿意让老三儿子出去外地上学呢，离家那么远，耽误家里干活不说，在外面上学，难道不需要花路费吗？多给他一分钱，奶奶自己就会少花一分钱。

那咋办啊?

奶奶做事决绝又冷酷。

一把火就把三伯的通知书给烧了。

可怜的三伯，他还以为自己根本就没考上呢。

于是第二年，在村里和学校的资助下，三伯又背着书包去复读了。

奶奶干瞪眼没办法。

没想到三伯这次却考得更好。

直接考上了北邮。

村干部也感觉到骄傲啊！这次大家伙儿敲锣打鼓地把通知书直接送到了三伯的手中。

奶奶恨得牙根疼，说三伯就是个冤家，村里的孩子都是老老实实在家里种地，守着自己的父母亲人过日子，你一个山沟沟里的放羊娃，非要去读什么大学啊！

大学那玩意是咱们农村人读得起的嘛！

实际上她不懂。

三伯读大学的时候，还是包分配的，需要的费用极少极少。

可是即便是这样，奶奶还是不愿意。

就是那么愚昧，觉得少了一个儿子，等于就是少了一个免费的劳动力。

为了阻止三伯去读大学，奶奶在家里哭天抹泪，撒泼打滚的。

村里人谁也不敢劝，谁劝她就和谁干。

最后还是村干部想了个办法，问我三伯∶你到底想不想读大学了？

三伯说∶肯定想啊！

于是两个人赶着牛车连夜就去了奶奶的娘家，也就是我爸的舅舅家。

那时候，奶奶的老娘还在世。

那老太太也是个利落人。

穿着大襟袄，裹小脚，穿着大裆裤。

三伯他们过去的时候，老太太正在厨房撅着腚子擀面条呢。

村干部一脚踹在三伯的膝盖窝上。

他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上前抱着老人的大腿哭了起来。

“姥姥啊！你可得救救我，我妈非不让我上大学，他要让我在家里种地伺候她，害得大哥成了光棍，二哥回不了家，现在又来害我和小四，姥姥啊！我想读大学，读了大学可以当官，当干部，以后还能养活你和舅舅们，给咱们老孙家门楣增光啊！呜呜呜……。”

三伯越哭越伤心。

再加上那村干部能说会道，在一旁添油加醋。

一会儿，老太太心里就明白了。

一时间怒火中烧，来不及解下身上的围裙，掂着白乎乎的擀面杖就走到了大门口，喊上自己的几个儿子，拉着我三伯就上了牛车，说∶“还不信了，我自己生养的闺女，难道还真管不了她了。 ”

一行人到了爷爷家。

老太太下车就拎着我爷爷的耳朵骂，说∶都怪你，我闺女在娘家好好的，为人善良，温柔贤惠，更是勤劳，为什么嫁到你们家后她全变了呢？

你今天可是必须得告诉我，到底对我闺女做了啥?

几个大舅哥也对着我摩擦蹭拳的。

爷爷吓得一个劲儿往后躲。

这时候奶奶出来了，说∶妈，哥，你们来了，这些不怪他，都是我自己要这样干的，他们家穷，不想办法省着点，闺女恐怕是都要饿死了。

老太太一听，这还了得！

你一个当娘的怕饿死，那你的孩子呢？难道就不怕孩子们饿死吗？

几个大舅哥拧着我爷爷，非得说都是他的错，如果不是他太惯着我奶奶，那还会有如今的坏名声！

娘家人的一番操作，又是打又是闹的，爷爷差点就被锤出酱油了。

这时候奶奶才着急了。

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向她娘家妈和哥哥们认错，说都是自己的错，自己一人做事一人当，和别人没关系。

一看妹妹承认了。

奶奶的娘家哥哥马上就拉过我爷爷，当着众人的面说∶瞧瞧，我妹妹已经知道错了，说明她本性善良，如果以后再出现这样的问题，那就说明你没有管教好，跟我们娘家可没关系啊！

奶奶的娘家妈逼着爷爷管教我奶奶，让他当着娘家人的面问话∶以后还懒不懒?还偷吃不偷吃?还让不让小三去读大学了?

村里人看得哑然失笑。

奶奶一一应答，再也不敢嚣张。

自此爷爷才算正式立了起来。

这才有了三伯和我爸的美好未来。

现在三伯在省城大学教书，读到博士。

我爸爸在我们当地的电业部门工作，也是在编人员。

要不是当年奶奶的娘家人过来撑腰，指不定奶奶会把日子过成什么样呢！

说起来，大家都挺佩服奶奶的娘家人的，不护犊子，一心都是为了闺女的小日子着想，不刻薄女婿，管教闺女有方。

这件事情后来就成了我们当地丈母娘管女儿的典范。

要想闺女把日子过得好，娘家人一定要拿稳了，得是非分明，不偏不倚才行。

一味的偏袒，只会让闺女越陷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