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加罗尔的兰花-奥阿尔贝蒂

柯远说文学 2024-10-10 10:32:38



开始,她手发抖,身子像散了架,没有认出笔迹来。字母歪歪斜斜支撑着,似乎在寻找它们的气息。接着,她把信封翻过来,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背面竟然有一行字:“阿德里安娜·德盖尔·维尔”。她吃惊得叫出声来,这不可能。是一个女仆吗?一个生病的亲戚?…两种字体:信封正面,仿佛受尽摧残的暮年,一种说不出名目的事物匮乏;信封背面,是用古斜体字打印的一个名字。

急切地想知道信的内容。她很快把广告、征订启事(这些玩意儿也想到提供阅读刊物的时间)丢在一边,心情忧郁地撕开信封。她预感到最坏的情况。

亲爱的西蒙娜,

我很疲倦,很厌倦,这难道也叫生活吗?我从来没有想到会对一切感到如此厌倦,我很难受,浑身颤抖,我的女儿不管我,她瞧不起我;我甚至认为她会抛弃我。来看看我吧,我求你,我有些事情要对你说。我想也许快结束了,我希望如此,我几乎看不见了,浑身颤抖。天哪!我拥抱你,快来吧。

3月17号于瓦洛里

她得再读一遍。签名确实是“阿·德·盖”,不过,字母G的鼓凸部分特别明显,好像使劲摇填饱肚子,在支撑一会儿。她年轻时和这位远房表姐有过来往,听到她的一些古怪的事情,后来却完全失去了联系。又嗖嗖地颤抖起来。不,这是她心房跳动的声音。她相信看见过去的世纪展现开来,从中冒出一个上了年纪、有许多久远回忆的幽灵。

她揉揉面孔,把烫金细线的信瓢放进信封里,随意把信放在玩牌的桌子上,到阳台上去了。栏杆上的天竺葵像火焰般怒放。她看一眼亨利——马丁大道,皱起眉头,仿佛时刻表刚刚变动过了。不,只不过是这边胸口咚咚响,栩栩如生的过去在骚动,出现在她的视线中,给她的视网膜镶了边。仅仅如此,也许是一种模糊的恶心。

这不可能。她身上的一切都表现在我们有时候曾想到的那些画面:那双苍老、颤动的手,它们曾经抚摸过生活,鼓过掌,摇过珍珠扇子;那憔悴的面孔;那陷阱皱纹中的嘴唇,它许诺过的亲吻曾使人魂牵梦萦;那双海蓝色的眼睛,任何光线都要躲避它;一个驼背的身躯,不停地颤抖…她,就是苗条、漂亮的阿德里安娜·德·盖尔维尔。

西蒙娜发誓要去看她,她想起罗马皇帝哈德良,他总是把拇指指着地上,免得恶心呕吐,来强制自己表现出冷酷无情。他认为这种联系可以使他坚强起来。她也是,这一年春天她必须看她平台上的天竺葵,看着它们很快枯萎;她必须看她的死者,又看见他们栩栩如生;她必须想她的至亲好友,设想他们年老、衰弱、疾病缠身,她必须鼓起勇气面对不可避免的龙钟老态。

她在房子里来回走动,扶起一朵郁金香,去看看外出的奥迪勒的房间,看她自己已衰老的手,斜着身子从镜子面前经过,找她自己的标记,只找到一些影子。仅仅为了一封信,一封可怜的信。

在她的记忆深处,流失的生活嗡嗡地敲打着她的太阳穴。她来不及思考,甚至没时间做决定,抓起话筒拨通了她最好的朋友让娜的电话。可贵、高傲、温柔的友谊,结识六年,却始终不渝的友谊,七十岁的她和三十八岁的让娜之间的忘年交。

“你什么时候来?”

“在选举前,这样我就能看见你们大伙,我会很高兴的。”

“你选的时间很好,天气也很好。你和我一起去打高尔夫球:我打不好,可是我喜欢走路。我带你去蒙特卡洛,好吗?”

她只来得及说一声好,喉咙便哽咽不能出声:蒙特卡洛,她的青年时代,阿德里安娜花容月貌,她们偷偷地看年轻的表兄弟,真不知道是哪一个…她们允诺最后一支舞曲,战争的漩涡已经来临,那些一去不复返的人,弗雷德,埃米尔,达维德,贝阿。蒙特卡洛,最后一个开心的夏天,弹奏拉赫玛尼诺夫和莫扎特曲子的最后一个夏天,夜深人静时在防波堤上弹奏钢琴,那首斯克里亚宾的曲子,阿德里安娜,你记得迪诺吗?没有乡愁,没有裂缝的最后一个夏天。

因为有时候宽恕…因为思乡之情躲避你,你感觉到芳香,可是你失去芳香的踪迹;语言,这个伪装的花粉或透明的花粉——视情况而定,你感觉不到它的分量和伤口。一天晚上,最后的夏天追上你了,那就必须抬起头。试着认识自己,看轻生活的道路。在生活中,人们不善于做的所有事情一件也抹不掉。有太多创伤。

在阳光下,时间过得很快。迟钝藏匿在人们心中,以便在那儿寻找合适于能获得幸福的行为的影子,即使是最脆弱的幸福。

星期一,让娜到机场接着她之后,就去和通餐馆为她洗尘。多么热情。星期二,她们去打高尔夫球,晚上,和孩子一起去骑马,西门那为了不过多约束她的记忆,看安娜贝尔和克拉拉奔跑、跳障碍、笑;过去的年代突然超速运转起来,像几匹脱缰的野马,在无论多么近的地方监视它们都觉得不够。

她还没有告诉让娜:她要去瓦洛里看一位上年纪的表亲。星期三,让娜和她的律师有一个约会。那儿离西蒙娜很喜欢的老城市不算远,她陪他一起去了。她们从H律师办公室出来,走德鲁瓦大街、特拉普大街、洛热大街;她们闻到炸鱼、点心和热面包的混合气温,预感到上午、当天会很幸运。于是她胆子大起来。

“你知道,我要去看一个上年纪的表亲,我对你说过一次。我确实要做这件事,这好像是一件善事。真可怕,我没有勇气,但是我应该去。”

瓦洛里,远吗?这天下午,她抽不出身,安娜贝尔要练习骑马,越野障碍跑。她也要去。而且,停车场会有麻烦;最迟,三点钟不停车就找不着车位了。真是麻烦。她只好送西蒙娜去公共汽车站。

坐的是火车,更加快捷。然后乘出租车。当她把地址递给司机时,他盯着她,又一次看纸上的地址,看她身上优美的套服,好像不明白似的。

“您再那儿有熟人吗?”

她解释说,她不认识那地方,可是她必须去那儿。看一位友人,你明白。她为她的怯懦、她心里上的突然软弱而羞怯,竟然不敢说出她亲戚的名字。她是不是预感会受到打击,想避免一个不得体的判断,一个使人不快的轻蔑,从而避免体力上的消耗?管它的,也许疲倦使她有些软弱,她的良心折磨着她。

出租车停下来时,她预定好返程车。是的,过两小时来接她。她在想怎样在那儿打发两个钟头时间的当儿,已经气喘吁吁地爬完那段碎石路;她同情的成分多于真正的善心;她带着负罪感。头脑里空空如也。背上出了许多冷汗。

小区也许是一个赎罪的地方。要是让娜在这儿,一定会谈起因果报应,她会哆哆嗦嗦地说出炼狱这个词。斑驳的墙壁,鳞片状菠萝的碎片,硝石,仿佛用手指指着令人难堪的赤裸处,这房子的门厅乱七八糟。信箱张着大嘴,信箱的半个门脱落了,里面塞满了广告。那儿,有她的一封信。没有电梯。墙上涂抹得一塌糊涂,还有痰迹、污点。

爬楼梯使她透不过气来;她怕吸进那闪闪发光的肥皂味及尿的臭味,屏住呼吸,迎头碰见钉在门上的卵形铜牌——阿德里安娜·德·盖尔维尔。当人们什么都失去时,这个埋在污垢中的名字仿佛失去了尊严。最后的惊吓。

哎,既然阿德里安娜看不见,或几乎看不见,何必在乎脸上的表情呢?她按门铃。她觉得尖细、颤抖的门铃声被她的心跳声盖住了。

房门里,拖鞋的ti拉声。看不见面孔,只有一个声音犹豫地问:

“是哪位?”

“是我,西蒙娜。”

她不得不大声重复一次。门开了。一阵忧愁袭来,她喉咙禁不住哽咽了:这儿,一切说明是个陋室。遍地灰尘,地上到处扔的是纸,充满幻想、顽固而愚蠢的报纸被大不敬地扔在捅破的沙发上。尽管纸页发出一阵擦啦擦啦的声响,世界仍在继续前进。一只秃猫逃到一把靠椅抓破的椅背上。

老太太把她搂在胸前,西蒙娜的时间被打乱了。墙壁,支离破碎的幻影扑到她脸上,她只看见这堆摸不着的东西,这失去灰色头发的肮脏发髻,这张被失望折磨的嘴,这双颤抖的手表明她对失去生命——微不足道的——恐惧。

西蒙娜只得坐下。她的腿对她感激涕零。她长时间心不在焉,渴望有没有地方可以喘息,她不能呼吸,好像木头人似的。她渐渐清醒过来,她可以看见这位衰弱的老太太顽强抗争,她自言自语说:这是一个冒牌货,她自称阿德里安娜,其实不是阿德里安娜。想到这个她才没有潸然泪下。

贫穷,有什么要紧?这种自由放任,这种自暴自弃是最悲惨的。她们青年时代的回忆怎么能包容在这与美人儿安德里安娜毫无共同之处的身体里面;从前的音乐怎么不要求明亮的墙壁,干净的帘子;怎么不要求驱赶这尿臭、垃圾的气味,这张遗忘的面孔?在一块撕破的漆布上,一个没有盖盖儿的黄油碟里的黄油变软了;包在一张油纸里的一段半片火腿肉干瘪了。

“你看,我的孩子…什么也没有,我被抛弃了…没有吃的。”

…另外一个在说着,冒充的阿德里安娜·德·盖尔维尔说呀,说呀,遏制住骗人的怀疑,真的口实,用华丽的语言拆毁西蒙娜的壁垒,唠唠叨叨嫌不够乱似的。重新见到你十分欣慰,许多年过去了。你记得…

是的,核对证据的记忆的憎恶辐射开来。上帝啊,已经老了,失去了美,失去了欢笑,失去那份对青春永驻的愉悦、欢快的心情,其中什么都不算数,失去了健康,甚至一贫如洗,失去了自身,失去那无限的部分。突然把一切永远地失去了,因为人们知道已经没有力气高兴,没有空间欢乐。惊叹在何处?西蒙娜不知道她对污垢应该喜还是忧,因为肮脏的部分也有她的份儿,几乎抹去岁月带来的所有丑恶、可憎之处。用海绵擦一下…那么,年老和玷污不再是同义词。

可是,这双颤抖不已的手已经握不住海绵了。

经历一个小时的苦难之后,西蒙娜说应该去街上叫一辆出租车。我的火车,然后…把她的角色演得出神入化,冒充的阿德里安娜还在挽留她,甚至去寻找证据,讨厌的托词:

“…你看,这是你在多维尔送我的头巾,是在1938年吧?我始终保存着。”

叠得整整齐齐的头巾打开后,散发出的闷味和房间里难闻的混合气味把她们团团裹住。里昂的丝绸也许有它的一份忧愁及最后的申诉。在这个法庭上不再可能上诉:这确实是阿德里安娜·德·盖尔维尔。西蒙娜感到她的防御在事实面前消失了。

上帝,您为什么会任其衰老?您的支持是不是减弱了?您为什么漠不关心到这个程度?我们是我们失败王国的主宰吗?

西蒙娜临走时听见她惊叫起来:

“我一直想给你一本书,一本很漂亮的书。”

她的拖鞋在地上快速地ti拉着,她在一堆乱七八糟的衣服、猫篮子、几包拆开的饼干中间找出一本谈论花的书——一本宝书。

“长久以来,我为你保存着这本书。”

在贫困及匮乏中,她闪亮的紧身衣上突然绽放出一朵最美丽的班加罗尔兰花。盖尔维尔太太保留着它:一颗美丽的心,生发出美的心。西蒙娜只能接受。

阿德里安娜没头没脑地嘱咐她在路途上当心,现在成群的流氓犯罪,你知道,一到五点钟我就关门上锁,插上插销。他们可能会来偷我的…

供词只说了一半,偷什么?她有什么东西可偷吗?人们会偷藏匿的美吗?谈论花的书十分华丽。阿德里安娜德盖尔维尔最后一次风姿绰约地走到门口,显示出恰如其分的高贵风度,拥抱来访的客人;当他们分别时,她透过西蒙娜的眼睛,注视着只有她能看见的遥远的地方,喃喃地说:

“今天晚上,你回到你朋友家里时,好好看一看照射着昂日湾的阳光。从前,我和皮埃尔都很喜欢英国人散步,我很喜欢晚上的宁静,仿佛出于疏忽,爱情使我们相信有别的东西可以依靠。好像是为了道歉…”

阿德里安娜·德·盖尔维尔再没有说一个字,西蒙娜认为在她眼睛里看见一缕光亮,好像人们触摸到美的灵魂;这光亮,老太太即使活一百岁,也绝不会忘记。当仅靠美或它灿烂的记忆支持你活着时,什么样的羞愧能够玷污你呢?

西蒙娜给出租车车站打电话,那辆唯一的出租车来接她。

在火车站,她离开出租车司机时,弯下佝偻的身子给了他一大笔小费,而刚才她担心她会对她评头品足,她对他说,她的表亲盖尔维尔虽然年纪大了,可是仍然是老样子。是的,是这样,好极了:有些人是不会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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