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春归无觅处》

悦旋讲小说 2024-12-22 10:34:33

第1章

  得胜还朝后,他终于跨过世俗,在三军阵前起誓要娶戚如穗。

  “本王凌晏迟此生不求子,不纳妾,只求与戚如穗白头与共!”

  大胤朝人尽皆知,摄政王凌晏迟爱戚如穗如命。

  可婚后三年,他养了戚如穗的义妹戚飞燕做外室。

  且对戚如穗唯一活下来的兄长戚宣连说:“四郎,唯有你以残疾之身,去陛下面前哭诉不放心飞燕,陛下才会将飞燕许给我。”

  “也只有如此,如穗才不会同我哭闹。”

  ……

  胤朝,常胜将军府祠堂。

  “穗儿,我观王爷心意已绝,恐怕纳戚飞燕为妾,只是迟早的事了。”

  “可笑当年父亲战死时,还要把那医女戚飞燕认做义女,她竟然如此恩将仇报,破坏你与王爷的感情!”

  祠堂檀香袅袅,四哥戚宣连的话如重锤砸在戚如穗心上。

  她扯了扯唇角,苦涩的笑溢满脸颊。

  与凌晏迟相识二十余载,从幼时追着他喊皇叔,到如今跨过礼教成为他的妻。

  她见过他爱她是什么模样。

  他不爱了,她自然也能第一时间觉察。

  只是没想到。

  他们曾经跨过万千磨难才在一起,如今成亲不过短短三年,爱竟然就散了。

  戚如穗着轮椅上的戚宣连,心口刺痛仍如有刀在剜。

  十年前,嘉陵关一战。

  她父母和三位兄长皆战死,只有四哥戚宣连活着,却也因此一战落下终身残疾。

  如今,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了。

  她不愿再让戚宣连担忧:“四哥莫担心,我已有决断。”

  “近日柔然犯边,陛下已同意我与凌晏迟和离,如今只等集齐军资,我便会率领大军,出征柔然。”

  戚宣连的手一瞬死死嵌入木轮椅,英俊的脸上是深刻的沉痛。

  “如穗!将军府如今只剩我们兄妹二人,若你再出事,叫四哥如何独活?”

  他悲痛的话像是巨石,沉沉在戚如穗身上,让她喘不过气来。

  戚如穗指尖微微收紧,死死忍住眼眶中的热泪:“四哥,你我都知道,为国征战是将军府的荣耀,保卫边疆百姓,是你我刻在骨子里的使命。”

  戚宣连一瞬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满脸颓败靠在木轮椅上……

  兄妹俩相顾无言,只余心痛。

  以至于戚如穗迎着风雪出府时,眼眶都是红的。

  远远地,她就看见凌晏迟等在外面。

  男人玄色九蟒长袍,大氅上堆满积雪,俊美不似凡人,只有见到戚如穗时,那双淡漠眼才有了情绪。

  “怎么去了这么久,四郎不知本王在外面等你吗?”

  “怎么脸色不好,是不是饿了?”

  “怎么连眼睛都红了?”

  他握住戚如穗的指尖,觉察到她指尖冰凉,没有丝毫犹豫就将她的手放进怀里暖。

  他这样贴心,戚如穗该高兴才是。

  可距离陡然拉进后,她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熏香。

  仔细看去,凌晏迟的衣襟有些许散乱,脖颈之下隐约可见猩红的吻痕……

  她回将军府不过一个时辰而已,竟然也等不得,要和戚飞燕亲密一翻。

  戚如穗抬手,轻轻理了理他的衣襟:“皇叔,若是当年,我们没成婚……”

  话未说完,凌晏迟的脸色就沉了下去:“胡说什么。”

  “你是本王亲手养大,现在可是后悔嫁给本王?”

  二十年前,柔然犯边,戚家满门出征,连年仅十二的四哥也上了战场。

  偌大的将军府,只剩下戚如穗一人。

  是凌晏迟可怜她,把她带进宫。

  战打了十年,他就养了她十年。

  这十年,她跟着同龄的太子念书习武,跟着太子唤凌晏迟皇叔。

  也是这十年,她对这个才大自己六岁的皇叔,情根深种……

  或许当初。

  她就该按下心中爱慕,一声皇叔,一世皇叔。

  戚如穗笑着摇了摇头:“说笑罢了。”

  说完,她先一步上了马车,与凌晏迟一同回摄政王府。

  谁知才到半路,凌晏迟的贴身亲卫凌一突然神色来报:“王爷,户部有紧急公务,请您挪步!”

  “冒冒失失,成何体统。”

  凌晏迟虽然在训斥,可眼里却满是担忧。

  太子登基后,身为摄政王的凌晏迟已将政务全部交还,如今只在户部领个闲职而已。

  他这么着急,大约是去见她的那位好义妹——戚飞燕。

  戚如穗笑笑,只说:“皇叔去吧,只是既然失约,别忘了我们之前说好的。”

  凌晏迟难得弯起唇角,点了点她的鼻尖:“小狭促鬼,别说一个金锭,就是百个千个,本王也舍得。”

  这是他们曾经的玩笑。

  若是让戚如穗生气,凌晏迟就补偿她一个金锭。

  如若攒够一百个金锭,戚如穗就会永远离开他。

  如今,这笔黄金是大军开拔,她出征柔然的最后一笔军资了。

  现在还差七枚,就是她凑齐的数量了。

  凑齐那天,便是她与凌晏迟正式和离,出军北上那天。

第2章

  凌晏迟丝毫未觉,让凌一取了一枚金锭给戚如穗,匆匆走了。

  再见到凌晏迟时,已经是第二天。

  他依旧穿着昨天那身,神采奕奕地进了书房找戚如穗。

  彼时,戚如穗已经看了一整晚的边防分布图,双眼通红。

  以前,戚如穗累了倦了、伤了痛了,凌晏迟总是第一个发现的人。

  但现在。

  凌晏迟无视她疲倦的神情,握着她的手:“你近日似乎总是忧心忡忡,我在回府的路上遇见了你的义妹,不若让她入府陪你罢。”

  “东侧的听竹轩是不是空着,便让她住到那里。”

  如此,便是已经做了决定,只是知会戚如穗一声而已。

  好在戚如穗已经不在意了。

  戚如穗深深看了他一眼,上扬的语调里没有一丝笑意:“好啊,听竹轩正好离皇叔的书房近,皇叔正好替我多照顾义妹。”

  她脸色语气都如常,凌晏迟没来由慌了一瞬。

  不过很快,那抹慌乱就被他压下,笑着把戚如穗拥入怀中。

  “飞燕是你的妹妹,无论如何,本王都不会亏待她。”

  戚如穗靠在他的胸膛,明明他还是她爱的那个人,可她心里却已经没了一丝波澜。

  戚飞燕住了下来。

  当晚,她就带着丫鬟,哭唧唧到了戚如穗的书房:“是不是我哪里得罪了姐姐?不然怎么我一入府,亡母留给我的玉簪就遗失了……”

  戚飞燕话里话外都在指责她,苛待义妹。

  下人都以眼观鼻,不敢说话。

  这点伎俩,戚如穗根本就不放在眼里:“那便去查你自己是如何丢失的,与我何干?”

  军中事忙,她打发完戚飞燕,就想让戚飞燕走。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通传。

  “王爷来了。”

  凌晏迟一进来,戚如穗便看见他的眸光落在戚飞燕身上。

  那眼神,三分疼惜三分担忧,还有四分是安抚。

  果然,下一刻。

  戚如穗便听见凌晏迟的质问:“早间让你妹妹住下来是你同意的,如今又闹什么?”

  戚如穗黛眉一簇,还没开口。

  戚飞燕就先一步跪下,泪眼涟涟:“姐姐,若是别的物件,哪怕再珍贵,妹妹都能赠与你。”

  “唯有这支玉簪是我母亲留下的遗物,还请姐姐还给我。”

  就连凌晏迟,脸上也染上失望之色:“穗儿,你年幼时,本王教导过你什么?”

  “君子不虚行,行比有正,你怎么能因为妒忌,便苛待于她?”

  他下意识从怀里拿出一锭金:“你若是缺银钱,本王给你便是。”

  三言两句,甚至未曾听戚如穗辩驳一句,就把苛待义妹罪名盖在了她的头上。

  望着凌晏迟递来的金锭,戚如穗的表情有过一瞬空白。

  明明曾经,哪怕她与太子争执,凌晏迟都会率先维护她。

  他现在就这么爱戚飞燕?

  戚如穗扣紧手指,反问了句:“敢问皇叔,我什么都有,为何偏要嫉妒飞燕,嫉妒到甚至不惜偷拿她的簪子?”

  “当然是因为我有了王爷的骨肉……”

  戚飞燕话未说完,便被凌晏迟冷呵打断:“住口!”

  可戚如穗还是听见了。

  原来……急着要纳戚飞燕为妾,甚至不惜去找四哥商议。

  是因为戚飞燕已经珠胎暗结,凌晏迟急着为孩子正名!

  戚飞燕被凌晏迟怒斥,眼里的泪当即落了下来。

  可这次凌晏迟没再看她,而是放缓了声音,小心翼翼哄戚如穗:“穗儿,一根簪子而已。”

  “还给她吧,不闹了好不好?”

  这话像是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直直浇灭了戚如穗心里的怒火。

  话都说到这份上,他还是觉得她在刁难戚飞燕的话,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戚如穗扯了扯唇,露出一个不算笑的笑。

  “好,我不闹,那王爷想要如何处置我这个‘苛待义妹’的王妃?”

  凌晏迟抬手捏了捏眉心,沉思一瞬:“今日起,你就别掌家了,让飞燕代你掌家。”

  戚如穗听着,连心痛都没了,只觉荒谬。

  她即将要走,这摄政王府谁掌家都与她无关,只是这戚飞燕是什么身份,替她掌管王府?

  小妾?还是外室?

  似乎是洞察她的想法,凌晏迟对着下人吩咐了句:“王妃身体抱恙,义妹戚飞燕代为掌管王府。”

  一众仆人连个不字都不敢说,战战兢兢俯首应“是”。

  最后,众人退去。

  戚飞燕得意起身上前,靠在戚如穗耳畔说了句。

  “姐姐,你瞧,这天下所有的男人都一样,在家吃不饱,就会到外面偷腥。”

  “你信不信,最后我会取代你,成为新的摄政王妃?”

第3章

  戚如穗心口刺痛,可她久居阵前,早便学会了喜形不露于色。

  “想要你就拿走罢。”

  “抢来的东西,又得几时长久?”

  更何况她不日就要出征,这摄政王妃谁爱当谁当吧。

  戚飞燕气得咬紧了牙:“那姐姐就看看,我能霸占王爷几时。”

  戚如穗懒得和她争吵这些,转身回了书房。

  直到把门关上,隔绝掉外面的一切声音之后,戚如穗才露出疲态。

  她望着桌上的沙盘,满脑子都是以前将军府满门出征,她一个人被丢在诺大的空府里,是凌宴迟牵起她的手,说会给她一个家。

  现在,摄政王府一切如旧。

  戚如穗却已经没有家了的感觉。

  她重新推衍沙盘,一遍遍安慰自己:感情是会消失的,这个世界上没有天长地久。

  心口翻涌的情绪,渐渐被安抚下来。

  戚如穗盯着桌上的沙盘,决定接下来的时间都闭门不出,专心养好旧伤,推衍战术,等待凌晏迟军资。

  确实,凌晏迟或许也觉亏欠,隔三差五就差人给她送来一块金锭。

  同时也会让下人通传一句。

  “王爷事忙,等忙完便过来陪伴王妃。”

  又过两天,凌晏迟确实来了,只不过却不是来看她的。

  他进书房的时候,凌厉的眉眼低垂着,一幅风雨欲来的模样。

  以前戚如穗很熟悉他这幅模样。

  幼时她与太子犯了错,上树掏了鸟窝,拔了大臣的胡子,凌晏迟就这样沉着脸打她和太子的手板。

  打完后,他又会背着太子给她上药,喂她吃果脯。

  可现在……

  “可知道你犯了什么错?”凌晏迟的声音低沉如刀。

  “不知。”

  戚如穗这几天都闭门不出,甚至和外界传递消息,都是贴身亲卫代传。

  凌晏迟眉头皱得更紧、更深:“不知?那日从你这出去,飞燕的身子便一直不太好,今日宫中御医来看,说她已经中毒几日了!”

  “如今飞燕已经缠绵病榻,御医说若无解药,只怕撑不过三日。”

  “穗儿,你实在是让本王失望。”

  幼时,戚如穗养在凌晏迟膝下,千娇万宠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害怕从凌晏迟嘴里听见“失望”二字。

  为了不让凌晏迟失望,她读书比太子认真,练武比太子刻骨。

  如今只是为了一件连证据都没有的事情,他竟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对她“失望”了。

  戚如穗的心仿佛被划了道口子,鲜血淋漓地痛。

  对一个不信任自己的人,她也懒得辩解:“我没做过,解药没有,其余便任凭皇叔处置。”

  “罚跪宗祠也好,和离也好,我都接受。”

  话落,“啪”的一声脆响。

  凌晏迟手间扳指骤然碎裂,他眼里愠色更浓,喉结微滚正要说些什么。

  外面突然传来护卫凌一的禀告声:“王爷,御医已研制出飞燕姑娘的解药,只是如今还差一味,一味药引……”

  “差什么直接去寻便是,吞吞吐吐做什么!”凌晏迟抬眸冷斥。

  凌一远远看了戚如穗一眼,抱拳跪下:“还需飞燕姑娘至亲之人的血肉为药引!”

  凌晏迟的脸色变了又变,挥了挥手示意凌一退下。

  待书房内彻底静谧下来,凌晏迟看着戚如穗,放缓了声音开口。

  “穗儿,此事因你而起,自该由你解决。”

  若是之前还能说伤心沉痛,此刻戚如穗已经只剩下愤怒:“皇叔别忘了,她只是我父收留的义女……”

  话没说完,就被凌晏迟不耐打断:“本王早便查过,她是戚老将军的亲生女儿,是你母亲容不得飞燕母亲进门,才谎称义女。”

  “飞燕与你,是亲姐妹。”

  戚如穗一瞬僵在原地。

  记忆中,爹娘感情甚笃,爹更是为了娘一辈子不曾纳妾……

  难道真如戚飞燕所说,这世上没有忠贞不二的男人吗?

  沉思间,凌晏迟已经拿出了随身的匕首,放缓了声音哄她:“穗儿乖,等过完一遭,你我之间依旧如初。”

  “飞燕的身体和她腹中胎儿,不能有任何差错。”

  他终于不再伪装,态度也不容拒绝。

  好似已经全然忘了。

  五年前,戚如穗同他一起出征南疆时。

  她曾经在战场上替他挡了一刀,那一刀直直贯穿她的小腹,九死一生才捡回一条命。

  代价是戚如穗再也无法生育,且每逢冬季时,必痛不欲生。

  戚如穗心里一片悲凉,声音也轻若游丝。

  “皇叔,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绝不会为了任何不值得的人,伤害我自己。”

  “若你执意如此,你我不仅夫妻情谊断绝,便是多年叔侄情谊,也荡然无存了。”

第4章

  凌晏迟慌乱了一瞬,再次上前拥住她。

  “说什么胡话,我与你拜堂时曾祭拜天地,是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的夫妻。”

  “至于飞燕的事情,我日后再与你解释,毕竟你不能有孕,可以将她的孩子养在你的膝下,摄政王府也算后继有人。”

  戚如穗小腹坠痛已经让人难以忍耐,却仍旧不及凌晏迟的话伤人。

  “可是皇叔,当初祭拜天地时,你也曾说过会护我,不让我伤,不让我痛。”

  凌晏迟愣了瞬,又很快回过神来,将那把精美匕首递到她的手里。

  “那你自己来。”

  她自己来,便不算他伤她吗?

  戚如穗接过刀,极轻极轻地说了句:“古有三太子割肉还母,剔骨还父,这次就当我还了你的养育之恩。”

  她拿过桌上的茶碗,正要隔开手腕。

  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王爷莫要再为难舍妹了,不过一碗血肉而已。”

  戚如穗心头一跳,猛地抬头看去。

  四哥戚宣连缓缓推着轮椅进来,脸色惨白,手腕上缠了一大圈白布,白布上漏出丝丝猩红。

  迎着凌晏迟浑身的威压,戚宣连抬起手腕:“若飞燕的身世真如王爷所说,我这个做哥哥的血肉,也可解毒。”

  戚宣连朝着戚如穗悄悄眨了眨眼,仿佛是在说“穗儿别怕,还有四哥呢”。

  “飞燕身体要紧,宣连未经通传就擅闯王府,还请王爷见谅。”

  凌晏迟蹙着眉,似乎是想要说什么。

  护卫凌一再次匆匆来报:“王爷,飞燕小姐醒了。”

  凌晏迟顾不得这么多,深深看了戚如穗一眼,留下枚金锭,匆匆离去。

  等屋里彻底没了凌晏迟的气息,戚如穗的委屈难过就再也压不住了。

  她颤着手去查看戚宣连的伤口,眼眶通红:“四哥……”

  戚宣连连忙哄她:“这么大人了,怎么还掉金豆子,四哥没事,四哥在战场上什么伤没受过,过两天就愈合了。”

  “得亏你身边的暗卫来找我,我才能及时过来,不然你就要带着伤上战场了。”

  可他越是轻描淡写说没事,戚如穗越是心痛如绞。

  曾经她曾无数次期盼过,想要父母兄长的疼爱。

  如今实现了,她却又好难过。

  她能劝说自己容忍凌晏迟的变心,容忍戚飞燕的挑衅。

  但她无法容忍自己唯一的亲人受伤。

  戚如穗狠狠擦去眼泪,叮嘱戚宣连保重身体,数了数确认已有九十七颗金锭后,入宫求见皇帝。

  入了勤政殿,戚如穗还没来得及行礼。

  皇帝凌望钧连忙从龙椅上下来,扶住她的手臂:“说好的,没人的时候不行礼,你和我从小一起长大,要是连你都向我行礼,那这皇帝真是当的没意思透了。”

  听着他如小时候一般的语气,戚如穗又是一阵恍惚。

  凌望钧也好,四哥也好,自己也好,他们好像都如从前一般,未曾变过。

  那到底为什么,凌晏迟变了个彻底?

  还好她不日就要出征,这个问题有没有答案,她也都无所谓了。

  “今日怎么有时间进宫来找我了,上次不是还说要和皇叔好好告别吗?”

  凌望钧的声音打断戚如穗的思绪。

  她抿唇,咽下喉间酸涩:“我……我是来向你求下旨,赐我与皇叔和离的。”

  凌望钧狭长的凤眸微眯,震惊中带着难以置信:“上次不是还说,等到你出征前,我再赐旨让你和离吗?”

  是啊,可是没想到,这才短短数日,她就受不了了。

  戚如穗心口思绪翻涌,正想着该怎么说。

  守在门外的大太监福财突然进来禀报:“陛下,摄政王来了。”

  凌望钧连忙肃然起来,催促戚如穗:“你到屏风后躲一躲,免得连累我也与你一样,要被皇叔训斥。”

  戚如穗只能把话咽回到肚子里,快步绕到屏风后。

  谁知刚隐匿好身形,就听凌晏迟冷沉的声音缓缓传来:“本王来向陛下请旨,立戚飞燕为摄政王妃。”

  “至于戚如穗,她品行不端,善妒专横,降低为妾。”

第5章

  戚如穗身形一滞,整个人僵在原地。

  隐约间,凌望钧好似担忧地往她这边看了眼:“皇叔,如穗知晓这件事吗?”

  “戚家世代忠烈,不若您先与如穗和离,再娶戚飞燕为摄政王妃,也免得寒了功臣的心……”

  凌晏迟清冷冷打断他:“等陛下有了旨意,她自然会知道。”

  “这几日飞燕中了毒缠绵病榻,护国寺的了悟方丈来看了,都说飞燕这胎贵不可言,若是飞燕身份太低,临盆时便会压不住胎儿,难产而死。”

  “本王也从未想过与穗儿和离,陛下,此事不要再提。”

  他的语气不容拒绝,显然是已经做了决定。

  哪怕凌望钧是皇帝,也没法忤逆他。

  他只能当场拟了圣旨给凌晏迟,轻轻感叹了句:“皇叔,只愿你来日莫要后悔。”

  凌晏迟接过圣旨后,却脚步都未曾停滞一瞬,只留下句。

  “本王永不后悔。”

  等凌晏迟彻底走远,戚如穗才从屏风后出来。

  她脸色发白,像被抽走了浑身的力气。

  凌望钧面露担忧,绞尽脑汁安慰她:“如穗,皇叔他只是一时被戚飞燕蒙蔽,他心里还是最在意你……”

  后面的话,凌望钧说的也没有一丝底气。

  因为哪怕当年胤朝内忧外患、所有人都跪求神佛开眼保佑胤朝的时候。

  凌晏迟都能轻描淡写说了句:“事在人为,人定胜天。”

  他不信神佛。

  如今,他却为了戚飞燕,将了悟方丈的话奉若圭吾,要贬妻为妾……

  像是自嘲般,戚如穗轻笑一声:“反正过不久,我就要与他和离出征了,是妻是妾也都不重要了。”

  “陛下也不必觉得愧疚为难,把和离的圣旨给我即可。”

  她也有了决断,凌望钧长叹一声,又拟了道和离圣旨给她。

  圣旨递给戚如穗时,凌望钧千叮咛万嘱咐:“你离开之前,这事可千万不能让皇叔知晓。”

  “否则皇叔未必会同意你出征……”

  戚如穗一一应了。

  出宫时,正好在下雪,红墙白瓦,一切犹如从前。

  戚如穗走走停停,竟然无意识走到了御花园,撞上了伫立在廊庭中赏雪的凌晏迟。

  四目相对。

  凌晏迟诧异一瞬,眼神晦暗:“穗儿何时入的宫?”

  戚如穗将圣旨藏了藏,也装作惊讶:“我来探望太后,皇叔何时来的?”

  凌晏迟薄唇紧抿着,狭长的凤眸上挑像是在猜忌些什么。

  都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如今,她与凌晏迟却互相欺骗……

  对视良久,最后是凌晏迟见戚如穗脸色苍白,便将大氅脱下来,披在她的身上。

  他也亲自为戚如穗撑伞,将她护地严严实实。

  “既如此,穗儿便同本王一起出宫罢。”

  怕路太滑,他执意要牵着她。

  戚如穗挣扎了两下,抽不开,便由他去了,左右也牵不了几次了。

  还差三枚金锭,她便能率军北上了。

  两人一路无言,直到快要走出御花园时。

  凌晏迟突然望着熟悉的小路,怀念似的感叹了一句。

  “你十二那年,京城也下了这般大的雪,我还记得你和望钧一起在这里堆雪人,然后一起着了风寒……”

  戚如穗记得这件事。

  当年她高烧不退,是凌晏迟躺在雪地里,把自己冻冷了用身体给她降温。

  那样好的皇叔,她怎么会不心动?

  戚如穗感受着凌晏迟指尖的温度,正要开口。

  小太监匆匆来报:“禀报王爷,您的护卫凌一在宫门口等您,让奴转告说飞燕姑娘害喜,吐得厉害,等着王爷回去陪呢。”

  下一瞬,戚如穗便感觉,凌晏迟握着她的手放了。

  “本王先走一步,你小心回来,莫要着凉。”凌晏迟将伞留给她,叮嘱了句便匆匆离去。

  戚如穗站在原地,看他远去的背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直到快要看不见他,她才把刚刚没吐露出来的心声,缓缓说了出来。

  “皇叔,如果一个人开始追忆感情最开始的时候。”

  “那就意味着,这段感情走到头了。”

  戚如穗也出了宫,却没回王府,而是朝着与凌晏迟截然不同的方向离开了。

第6章

  戚如穗回到将军府时,已经深夜。

  她不想惊动四哥,悄悄回自己的院子睡了。

  第二日天没亮。

  她又早起去校场练枪,凡是心有不服者,皆可上前赐教。

  凛冬之中,戚如穗银甲红披,一杆红缨银枪寒光凛凛,枪势如龙。

  贬妻为妾的圣旨已经公布,有后来的新兵看不起她:“一个王府妾室,也敢到军营撒野?”

  结果不服上前者,皆被她一枪挑下马,败于她手。

  刚收拾完刺头,外面亲卫来报,说摄政王派人送来一块十两的金锭,并且请她回王府去帮忙布置成亲事宜。

  戚如穗想了想,昨日她离开摄政王府时走的匆忙,还有布防图沙盘等东西没取,便回了一趟摄政王。

  一柱香后,戚如穗刚走进摄政王府,便看见府内已经布满红绸,贴上了红双喜。

  她双目一刺,连忙收回视线往书房去。

  谁知匆匆路过戚飞燕住的听竹轩时,便见戚飞燕的手帕交在背后偷议她。

  “那戚如穗不顾礼教纲常,非要嫁给大她一辈的摄政王,这下好了,贬妻为妾,成了整个京城的笑柄。”

  这样的话,戚如穗曾听过许多,以前她不以为意,如今……

  戚如穗竟然觉得,她们说的有道理。

  她不愿多生事端,装作没听见想要走。

  未料下一刻,又撞见凌晏迟匆匆往听竹轩来。

  他的随身小厮,一直在禀告:“爷,宾客名单已经定了,您又何必事事亲力亲为?当年娶穗王妃时,您都不曾如此劳累……”

  “不一样。”凌晏迟淡淡回了三个字。

  小厮当即意识到什么,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子:“瞧奴这张嘴,穗王妃与飞燕王妃自然不同。”

  “只是爷,您既然不喜穗王妃,当年又为何要在三军阵前,求娶穗王妃?”

  戚如穗原本要走,此刻却下意识隐匿了身形,躲在了假山后。

  接着,便听凌晏迟冷硬的声音隔着假山传来。

  “戚老将军临终前嘱托本王,要护穗儿一世荣华安康。”

  “当年在南疆,她又替本王挡了一刀,九死一生,为唤醒她求生的意志,本王只能妥协,娶她入门……”

  戚如穗彻底僵住。

  凌晏迟后面说了什么,她已经全然听不清了。

  脑子里满是十年前,她与凌晏迟去祈福,因为大雨被困行宫。

  漫天雨幕中,他将唯一一把伞给了她。

  戚如穗终是忍不住在无人之时,小心翼翼地拉住了凌晏迟一角袖摆,向他表明心意。

  “皇叔,如穗爱慕您已久。”

  “若是您这一生给了胤国,下一世也没有我,那下下辈子……能不能给我?”

  当时,她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凌晏迟也确实恼怒羞愤,斥她大逆不道,拂袖离开……

  她曾好奇,为什么自己与四哥、与凌望钧都能数十年不曾改变,而凌晏迟却能移情别恋,叫人看不穿,摸不透。

  原来是因为,他本身就从来没有爱过她!

  难怪这些年,他什么都给她最好的,什么都依着她,纵着她,却唯独不曾与她真正亲密过。

  哪怕动了情,他也会瞬间冷静下来,先替她解决需求……

  千疮百孔的心在此时又多添了一道伤疤。

  还好此刻她已经决定放下,否则漫漫余生,不知该如何痛苦绝望。

  再回过神时,四周已经空无一人,冷风跟刀子似的刮在脸上。

  戚如穗不再逗留,直直回了房,拿了防卫图和沙盘想走。

  出书房时,却被戚飞燕的婢子拦住。

  “如穗小娘,王妃请你回来,是让你协助王妃操办成亲事宜,如今你还没什么都没做,怎么能走?”

  戚如穗只觉可笑,随口问了句:“她想要我配合她什么?”

  那婢子当即得意起来,清了清嗓子大声说。

  “自然是你作为小妾,跪下给王妃敬主母茶!”

第7章

  似是知道戚如穗不会去。

  婢子压低声音说了句:“如穗小娘,王妃说只要你配合,她就把你母亲的遗物还给你。”

  戚如穗目光一沉,冷冷扫了婢子一眼,便迈腿往听竹轩去。

  一进听竹轩的院门,就看见戚飞燕披着一身红色狐毛大氅,坐在主位上喝茶,她的小腹微微隆起,头上带着凤冠,赤红的宝石熠熠生辉。

  只一眼,戚如穗便认出,这是她嫁妆单子里丢失的凤冠。

  也是她阿娘留给她的遗物!

  觉察到戚如穗的视线,戚飞燕还抬起手,得意扶了扶头冠:“姐姐可是觉得眼熟?”

  “现在姐姐只要对着我跪下,恭敬请我喝茶,我便把这头冠还给姐姐。”

  她洋洋得意,仿佛拿捏住了戚如穗。

  可戚如穗却一句废话也没有。

  她直接越过一众丫鬟婆子,上头去摘下戚飞燕的头冠!

  不过呼吸之间,戚如穗便摘下了头冠上那颗大的赤色珍珠。

  头冠其实不重要。

  唯有这颗红珍珠,是当年爹娘的定情信物,戚如穗必须拿回来。

  “既是我母亲的遗物,那就没有向你下跪才能讨回来的道理!”

  戚如穗摩挲着手上的红珍珠,丢下这句话就要走。

  戚飞燕看着自信洒脱的背影,眼里闪过一抹怨毒,而后捂住小腹痛苦大喊:“痛,好痛……我的孩子……”

  周围丫鬟婆子骤然乱成一团:“王妃!快来人去请御医啊,王妃和世子出事了!”

  戚如穗心口发紧,不祥的预感如山压来。

  她自觉从头到尾都没碰到过戚飞燕,却忍不住想要加快脚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不曾想。

  戚如穗还未出听竹轩,就被凌晏迟的亲卫团团围住。

  “如穗小娘,王妃出了意外,当时只有你碰过她,还请你留在王府,。”

  戚如穗握紧手中的红珍珠,一句辩解的机会都没有,就被送回了书房。

  她在书房枯坐了一天。

  傍晚时分,凌晏迟终于忙完过来,身上还沾着淡淡的血腥味。

  一见面,他问都没问一句,直接就下了定论。

  “穗儿,立飞燕为妃是因为她怀了本王故交的孩子,而且……这也是代替你和你娘,对飞燕和她母亲的补偿。”

  “她毕竟是你的亲妹妹,圣旨已下,你也不该三番四次欺负飞燕。”

  戚如穗眼里的光瞬间暗了下去。

  戚飞燕这样拙劣的栽赃陷害,凌晏迟都要揣着明白装糊涂,给戚飞燕撑腰立威。

  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戚飞燕才是他凌晏迟不可触碰的逆鳞。

  而且事到如今,他还在骗她。

  如果真是故交之子,他分明可以一早补偿,一早坦白,却偏偏选了纳她飞妃这样的法子……

  戚如穗低眉顺眼,态度恭敬。

  “皇叔说的是,如穗受教了。”

  既然他不愿意坦白,那她便装作不知道吧。

  毕竟过不了多久,她就要走了。

  凌晏迟怔然一瞬,手中的扳指都停下了转动。

  他想过戚如穗会和他闹,和他吵,甚至提前去戚宣连那边打了招呼,说若是戚如穗闹起来,便把她送回将军府,重新管教。

  但他没想过,戚如穗就这样认下了。

  书房内一瞬静谧下来,寒风涌动缓缓吹进凌晏迟的心里。

  他陡然发觉,似乎有什么和以前不一样了。

  凌晏迟恍惚一瞬,缓了又缓,薄唇才轻吐出一句:“穗儿,你与我好似生疏了许多。”

  不是好似。

  是她和凌晏迟之间,本来就该保持这个距离。

  戚如穗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沉默。

  凌晏迟细细打量她,这才发现,她的腰间一片素净:“本王曾送你的那块暖玉呢?你一直随身携带,近些日子却好似再没见你戴过了?”

  如果凌晏迟足够细心,就会发现,不仅是他送的暖玉,还有头钗、东珠、手镯。

  她屋子里,所有值钱的东西早就卖掉了,凑做军资只为让将士们有衣服过冬。

  但她不会告诉凌晏迟,只随口一答:“许是遗落在什么地方了。”

  或许是真的想开了,戚如穗忽然想起一件事。

  她躬身朝着凌晏迟行礼,眼里连一丝情谊也没剩下。

  “如若皇叔能将剩下的三锭金给我。”

  “我愿开祠堂,请宗族,将戚飞燕记在戚家族谱上,让她真正成为我戚家的一份子。”

  “望皇叔原谅我这些日子的冲撞鲁莽,也算是恭贺皇叔,觅得良缘,白首成约。”

第8章

  纵然凌晏迟喜形不露于色,此刻也瞳孔震颤,难掩惊讶。

  他眯起凤眸,紧紧盯着戚如穗,似乎是想要看出,她有没有在说谎。

  可戚如穗坦坦荡荡。

  凌晏迟的气场一瞬沉了下去,指尖的扳指“咯吱”作响:“本王以前怎么不知,你竟这样大方?”

  以前不大方,当然是因为爱会让人生出独占欲。

  现在大方,当然是因为不爱了。

  戚如穗扯了扯唇,一幅乖顺至极的模样:“如皇叔所言,飞燕与皇叔并无私情,那我还有什么好介意的?”

  凌晏迟一噎,抿着薄唇许久,才开口:“三锭金,本王取来给你便是。”

  他朝着暗处拂袖,隐匿在暗处的护卫凌一立即得令。

  不过一刻钟,凌一便取来了三锭金。

  接过金锭时,戚如穗心口有过一瞬的沉闷。

  毕竟,拿到这最后三枚金锭,就意味着她与凌晏迟的夫妻情谊彻底断了。

  她摩挲着这三枚金锭,红了眼朝凌晏迟行了个礼。

  “多谢皇叔。”

  上次她这样行李,还是在十多年前。

  凌晏迟被她的生疏刺到,拂袖起身准备离去。

  到书房门口时,才仿佛想起什么似得。

  “曾经你与本王说,如若本王令你伤心难过,便予你一锭金,待凑满一百锭时,你便会永远离开本王。”

  “不知此刻,本王给你多少锭了?”

  一百锭金,一万两,已经足够买下全军一整个冬的粮草。

  戚如穗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随口说了个数:“九十五个罢。”

  听到这个数字,凌晏迟紧绷的背脊似乎放松不少。

  他背对戚如穗,点了点头:“剩下五个金锭,本王不会再让你伤心了。”

  说完,凌晏迟才缓缓踏入风雪。6

  他似乎从没想过,他与戚如穗之间,早就已经走到了终点。

  而等到凌晏迟的背影,彻底被风雪吞没。

  戚如穗才对着这无边的夜色,轻轻说了句:“可是皇叔,我已经彻底放下,再也不会被你伤到了。”

  当夜,戚如穗将那封和离书放在桌上后,就回了将军府。

  她回府时,已是深夜。

  本想轻手轻脚,不惊动四哥休息。

  结果刚进祠堂,就听戚宣连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和王爷说清楚了?什么时候出发?”

  戚如穗身形微僵,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戚宣连握着轮椅的手用力到泛白:“总不能是明天……”

  “今晚。”

  戚如穗颤声打断他的话,朝着暗处招了招手。

  当即就有暗卫,恭敬呈上一个木盒。

  在戚宣连震惊的眼神中,戚如穗将盒子打开,拿出刻着自己名字的灵牌,与她逝去父兄的牌位摆在一起。

  “四哥,此次出征,我已是抱着不胜不归、和必死的决心。”

  “这牌位是我亲手所刻,只等我戚如穗马革裹尸后,留由四哥祭奠吧。”

  她的语气淡然,实则嗓音沙哑。

  戚宣连平日看着平静无波,此刻也满眼猩红,对着祖宗牌位祈求。

  “宣连如今别无所求,但求小妹如穗平安……”

  戚如穗忍着哽咽,开口走过去半跪在他身边:“四哥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会尽力活下去,你也答应我,一定要等我回来,好吗?”

  良久,头顶才响起戚宣连略微颤抖的应答:“……好。”

  戚宣连因腿疾常年缠绵病榻,与戚如穗多聊了一会便有些精力不济。

  戚如穗推他回房睡下,才重新回到祠堂。

  上一次,她是怀着必死的决心祭拜自己。

  这一次,她则是最后再见逝去的父兄一面。

  戚如穗虔诚而郑重地上完香,对着供桌上林立的牌位深深叩首三拜,才毅然转身离去。

  天色将明,寒雪簌簌。

  戚如穗到皇城内,点了三千神武军将士,与京郊三万玄甲军一同出征。

  帅旗之下,戚如穗身披银甲红袍,手中银枪寒光肃杀,声音穿透风雪:“将士们,此战艰险,吾等俱不畏死,誓以吾血捍卫山河!”

  三军将士齐声应喝:“誓以吾血,捍卫山河!”

  肃杀之气直震云霄!

  戚如穗戴上面具,领军策马行进,旗帜猎猎,擂鼓震天。

  行军至交叉街口时,另一道锣鼓声由远及近,戚如穗看见凌晏迟的迎亲队伍缓缓行过。

  才知原来他与戚飞燕的婚事,也在今天。

  只见白马上,凌晏迟一身绛红华服,俊美无俦。

  那双冰封的冷眸此刻缱绻万千,而他身后,是为迎娶戚飞燕铺下的十里红妆。

  沿途百姓,观礼者不知何几。

  那青面獠牙的面具之下的戚如穗,未有停留,策马领兵从另一街道继续前行。

  当她与凌晏迟的马匹隔着一条街擦肩而过而过时,过往记忆竟莫名一一浮现。

  八岁那年,将军府满门出征,凌晏迟牵起她的手,跟她说,她有家。

  十八岁那年,父母兄长皆战死沙场,凌晏迟帮她扶灵柩,送家人下葬。

  二十三岁那年,她为凌晏迟挡刀,凌晏迟在三军阵前,许诺非她不娶,永不纳妾……

  昔日种种,皆如云烟葬于风雪。

  未来,愿他凌晏迟此生子孙满堂,得偿所愿。

  而她戚如穗,注定将为胤国流尽最后一滴血。

  城门大开——

  旌旗昭昭遮天蔽日,戚如穗策马出城,再未回首。

第9章

  戚如穗身后,凌晏迟倏然回首,看了眼浩浩荡荡出城而去的玄甲军,心口蓦地一窒。

  他抬手攥住胸口,指尖不自觉收紧,视线紧紧凝望着城门的方向。

  可帅旗之下的身影已然踏出城门。

  他记得玄甲军是跟随戚家征战多年的精锐,可戚家如今除了戚宣连,只剩下一个戚如穗,此刻出征,主帅岂不是……?

  凌晏迟呼吸一滞,攥着缰绳的手蓦地收紧。

  可若当真是戚如穗领军出征,他怎会毫不知晓?

  只是片刻,凌晏迟便压下心底的慌乱,缓缓收回目光,面色如常的策马向前。

  摄政王府。

  红绸漫天,锣鼓喧嚣。

  就连皇帝凌望钧也特意前来观礼。

  身着绛红礼服的凌晏迟翻身下马,自花轿中迎出头戴喜帕的戚飞燕。

  二人手牵喜带,缓缓步入喜堂。

  与周遭雀跃道贺的人群不同,凌晏迟眼底并不见几分大婚的欣然之色。

  “一拜天地——”

  随着一声高唱的赞礼响起。

  忽然,一声惊呼瞬间划破了王府喜庆的氛围:“王爷!”

  众人齐齐望去。

  只见凌晏迟抬手攥紧心口,一手撑住桌沿,剑眉紧蹙,似乎隐忍着难捱的痛意。7

  而后猛地吐出一口黑血!

  凌望钧顿时双眸圆睁:“皇叔!你怎么了?”

  众人见状,顷刻慌乱起来。

  也就在此刻,变故陡生!

  一旁静立的戚飞燕忽然掀去盖头,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直直刺向凌望钧心口:“胤朝的狗皇帝,去死吧!”

  凌晏迟眸色一凝,抬手拉开凌望钧,身形侧避,出手迅捷死死擒住了戚飞燕持刀的手腕。

  凌望钧瞬时便反应过来,难以置信:“戚飞燕,你……你竟是细作!?”

  凌晏迟额尖浸出冷汗,正要再诘问什么,然而远处一点寒芒乍现!

  他刚后撤一步,一支箭瞬间贯穿了戚飞燕的心口。

  被灭口了。

  凌晏迟眼神微凝,呼吸一点点艰难,身形一晃。

  凌望钧才从方才的惊险中回过神来,连忙朝凌晏迟走去,担忧出声:“皇叔,你没事吧?”

  凌晏迟轻轻摇头,身体却像不听使σwzλ唤似的,意识突然陷入了一片黑暗,只来得及听见耳边急切的惊呼。

  “皇叔?快!快叫太医!”

  ……

  黑暗之中,雾霭茫茫。

  凌晏迟只隐约看到一个身影,披风猎猎如火,持枪独立于敌军阵前。

  数万箭雨穿胸而过!

  凌晏迟目眦欲裂地伸出手,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的衣角擦过他的指尖。

  “穗儿……戚如穗!”

  凌晏迟猛地睁开双眸惊醒,一手紧紧攥着帷账,心脏犹带着撕裂般的痛意。

  凌望钧此刻正站在榻边,眸底含着隐忧:“皇叔,你醒了,可还有不适?”

  “戚飞燕已就地正法,她是敌国细作,在您平日的饮食中下了毒,想要……”

  凌晏迟额尖冷汗密布,胸膛剧烈起伏着。

  他扶着额,缓了缓才道:“这些本王早就知晓,她一开始的目标,便是你和穗儿。”

  凌望钧顿时惊诧不已。

  凌晏迟声音沙哑:“戚飞燕给穗儿下了毒蛊,以她性命相挟,想要接近你,完成刺杀,本王……”

  他话音一顿,混沌的脑海中满是方才梦中所见的画面。

  他撩起眼皮,目光都还不太清醒,视线流转最后定格在凌望钧身上,声音发紧:“穗儿呢?”

  凌望钧一怔,却别开目光,抿唇不语。

  凌晏迟的心瞬间一沉,他一字一句,又问了一遍:“我问你,穗儿呢!”

  良久,凌望钧眼眶逐渐通红,紧攥着垂在身侧的手,压抑出声:“皇叔,如穗此刻,已独自率三万大军出征柔然!”

  一瞬间,凌晏迟瞳孔骤缩,脑中嗡鸣一片。

第10章

  凌晏迟难以置信地抬头:“你说什么?”

  他蓦地想起那日帅旗之下,与他擦肩而过的将领,必是戚如穗无疑。

  而自己竟生生与之错过!

  凌晏迟心口发闷,他当即掀开锦被便要下榻,却被凌望钧连忙按下:“皇叔!”

  “……晚了,如穗已经出城,最多不过五日,便会抵达边境!”

  晚了。

  短短两字,堵在凌晏迟心口,呼吸窒闷。

  怔然良久,凌晏迟眼睫一颤,像是如梦初醒一般。

  “你们都知晓?”凌晏迟的目光一点点扫过屋内众人脸上的神情,声音渐冷:“为何本王从始至终都不知情?”

  凌望钧眸光复杂地望着他,心中虽不满凌晏迟对戚如穗的辜负,但到底对他心有敬重,只是提醒了一句:“皇叔不是下过令,凡是与她有关的事,都不过问……”

  他的语气不太好,凌晏迟却没在意,只是扣在床沿的手缓缓收紧。

  凌望钧想起凌晏迟方才说的话,担忧道:“皇叔,如今戚飞燕已死,那如穗身上的毒蛊……”

  凌晏迟默然半晌,才道:“无碍,前夜凌一才偷得解药,本王已命他瞒着穗儿混在日常膳食当中,她应当无事。”

  所以他才会放心对戚飞燕动手。

  “这些事……皇叔为什么都不告知如穗?”

  凌晏迟垂着眸:“知晓太多,负担便多。”

  凌望钧道:“皇叔,只做不说,是会产生误会隔阂的,比起沉默付出,如穗应该更希望能和您共同面对。”3

  “更何况,这些时日以来,如穗的伤心痛苦,都是真的……”

  凌晏迟眸光一颤,收拢的指尖微微泛白:“比起情爱,本王更在乎的是她的命,是胤朝的根基,这一点上,本王绝不容许任何差错。”

  气氛顿时死寂一般凝重。

  唯有侧妃奚悦忍不住轻声开口:“王爷身上余毒未清,太医说了需好生休养,切忌忧思过重。”

  “穗王妃此战,定会凯旋而归的。”

  她是当朝丞相之女,也是戚如穗和凌望钧的发小,同样爱慕凌晏迟已久。

  只是当初胤朝风雨飘摇,她父亲与凌晏迟达成交易,以纳她为侧妃换奚氏上下永世效忠。

  虽如愿留在了凌晏迟身边,却也永远只敢远远观望着他。

  半晌,凌晏迟扶着额,缓了缓后,仿佛又恢复了往日的冷静自持。

  “罢了,这一天迟早会来。”

  他声音倦怠,仿佛已经耗尽了所有的气力。

  奚悦知晓他累了,当即福了福身拉着凌望钧退了出去。

  凌望钧怎么也没想到,即便到了这种地步,即便已经知晓戚如穗上了战场,凌晏迟也仅仅只是失态了片刻。

  但他只是压在心底,没表露在脸上。

  奚悦看了他一眼,极轻地叹了口气:“我知道陛下担心穗王妃,但王爷的担忧,未必就少。”

  “你自然向着皇叔说话。”凌望钧轻哼一声,偏过头去,不与她计较。

  奚悦垂着眸,难掩落寞:“我只是看得出来。”

  心爱之人潜藏眼底的情绪,她又怎么可能会看不出呢?

  三日后。

  摄政王大婚一事,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故不了了之。

  奚悦端药走进卧房时,便见凌晏迟正靠在榻上,手上正持着一卷柔然的地势图。

  他墨发披散,脸上病容未消,此刻神情认真,低头时一缕长发垂落下来,修眉凤目,俊美无俦。

  奚悦呼吸一乱:“王爷,先喝药,休息一会儿再看吧。”

  凌晏迟嗯了一声,眼神一刻却不曾离开过手中的图纸,接过药一饮而尽。

  然而奚悦却迟迟没有离开。

  凌晏迟这才放下图纸,抬眸看她,声音温和却冷淡:“还有事?”

  奚悦踟蹰半晌,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一般,艰涩开口:“臣女斗胆,想与王爷……和离。”

  “我知道王爷对我并无心悦之情,只是不得已才纳我为侧妃。”

  他真正放不下的人,远在千里之外。

  她虽无比爱慕凌晏迟,可她如今认清了他的心,也认清了自己的心。

  何况这三日,她也已经彻底想明白了一件事。

  良久,她听到凌晏迟极轻地叹了一声:“既如此,你有什么想要的?”

第11章

  奚悦笑了笑:“我只希望王爷永远顺遂如愿。”

  “我会说服父亲,而后自行离京。”她垂着眸,似乎想起了遥远的幼时,声音轻却坚定。

  “我也真的很想亲眼见见,小穗幼时口中的江湖,究竟会是怎样的光景。”

  凌晏迟眸子微微收紧,半晌,动了动唇:“奚氏不会罢休,退婚后你回到奚府,往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奚悦却道:“离京之后,京城里的任何事,便都与我无关了。还请王爷放心,我是不会让和离一事令王爷烦心的。”

  这件事曾经一度困扰了她良久。

  她也想过就这样蒙着眼,假装凌晏迟也很爱她,就这样和他维持着表面的爱意过一辈子。

  可这些天里,她看到凌晏迟卧房的烛火彻夜未熄,看到凌晏迟派出暗卫前往边境探查消息,看着凌晏迟夜夜望着与戚如穗有关的东西出神……

  她再也无法自欺欺人了。

  “你既心意已决,便去做罢。”凌晏迟收回目光,算是应允下来。

  奚悦谢恩离开。

  凌晏迟屈指叩了叩床沿,瞬时闪出一道黑色的身影,凌一恭敬地跪在凌晏迟面前。

  “穗儿那边,可有消息?”

  凌一道:“王爷放心,王妃一路势如破竹,定能早日凯旋。”

  凌晏迟紧皱的眉心却没有丝毫放松:“务必时刻关注柔然的战况,有任何消息,及时禀报。”0

  “是!”凌一应声,领命而去。

  凌晏迟望着跳跃的烛火渐渐出神,低声轻喃:“穗儿口中的江湖……吗?”

  ……

  三月后,皇宫内阁。

  冰雪初消,冬春相接之时,寒意最重。

  而这三个月内,边关捷报频传,戚如穗用兵如神,率军大破敌军,直取柔然腹地,势如破竹。

  此刻,凌望钧正听着面前数位重臣商讨的水利之法。

  一声边关急报传来,传令兵半跪在地,痛声回禀道。

  “陛下,戚少将军她中了敌军埋伏,被围困山谷,如今……生死不明!”

  凌晏迟手中的墨笔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凌望钧眼眸一凛:“你说什么?”

  “如穗明明一路大破敌军,屡立奇功,怎会忽然中了敌军埋伏?”凌望钧握着茶盏的手一紧,此刻满脸冷厉,仿佛一只随时会暴起的凶兽。

  他掌中一用力,玉瓷茶盏生生迸裂在手心,碎片扎进了手心却像是感受不到痛一般。

  鲜血顺着指缝间渗出,大滴大滴地落在地面上,汇聚成滩。

  “穗儿究竟被困何处?”一道清冷的声音忽然响起。

  内阁之中,瞬间一片死寂,大气都不敢出。

  凌望钧愣愣看着地上那刺目的红色血迹,似乎才从躁郁的边缘回顾神来。

  他侧过头,只见坐在一旁身着玄色衣袍的男人依旧稳稳安坐着。

  似乎分毫不曾受到影响。

  凌望钧自嘲地笑了一下。

  是了。

  这个男人什么时候慌过。

  他从不曾将任何情爱放在眼里,为达目的,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只可怜戚如穗痴心错付他如此多年!

  “告诉本王,她被困何处?”凌晏迟冷声说着,缓缓站起身来,却突然脚下发软,径直向前倾去。

  凌望钧连忙一把托住他的手肘,这才感受到他宽大衣袍下微微颤抖的身躯。

  一瞬间,凌望钧忽然有些看不透了。

  原来凌晏迟也是会慌的。

  原来戚如穗在他心中,并非是一点分量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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