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元年间,泰安有个叫熊匡的,其母是世家贵女,生下熊匡后因身子虚弱,没多久就撒手离去。
其父本是入赘过来,才享了两年富家生活,妻子就没了。岳家拿这个女婿当免费奴仆使唤,他实在受不了,在一个夜晚悄悄离开了。
熊匡四五岁的时候,母家已经没落得不成样了。熊母的奶娘把这孩子当自己的家人看待,见全家老小都在想尽办法分家产往外跑,没人管熊匡,便自个带着孩子回了老家。
回去的时候正是大雪纷飞的严冬,周边的雪山将这个偏僻的小村子衬得更为凄冷。
奶娘环顾村子四周,路上连半个人影都没有,许多房屋甚至都没有灯火,也不知还有多少人住在这里。
熊匡长到十几岁,渐渐懂了人事,总想往外面跑,跑出层层叠叠的大山,去看看繁华的人间。
奶娘除了会带孩子,最擅长的就是缝制衣服了,而孩子想要的其他东西,却是再给不了了。
村里见识过她手艺的都忍不住连声夸赞:“大娘真不愧是从大户家里出来的,这手艺也忒好了!就算到了最热闹的集市上也吃得开呀!”
每当听到这样的话,奶娘就会摇头:“这把年纪了,就不掺和年轻人的热闹了。能挣够我和孩子吃的用的,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别人又会问:“就是人多热闹才好呢!咱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人气都快被大山压没了,能走的哪个不走?”
奶娘道:“人多的地方,纷争也多,老婆子我到了这个年纪,就图个清静了……”
听此,旁人便不再问下去。
每逢月初,村口会有商队来收山货,也收村民们自制的杂七杂八的东西。这也是熊匡最喜欢的日子,可以听商队里的人讲讲外面的世界。
有一回,商队里有个新加入的年轻人,穿着打扮不俗,举止相当文雅。若不说,谁知道这是个生意人呢。
熊匡一眼就看到了他,缠着他问了好多事情。年轻人思想活络,随口说了句:“既然小兄弟如此好奇,不如跟着我们走一趟,亲眼看看外面的世界。”
商队里的人自然是不允许的,年轻人趁大伙不注意,把熊匡塞进了一个空箱子里。
商队出发后,熊匡闷在箱子里只觉得头昏脑涨。后来似乎听到商人们嚷嚷了几句,速度突然快了许多。
熊匡感觉头顶被撞出个大包,疼痛不已。他悄悄从箱子里探出头往外看,这一眼就让他后悔出来了——原来,商队遇上了土匪,为了躲避只好改道而行。
此时他们正路过悬崖边的小道,下边就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熊匡一开始还害怕,后面又禁不住想:走了这么久,也不知这下面是什么地方。他幼时虽然身在富户,但那些记忆早已模糊。若是这下面别有洞天,掉下去看一眼似乎也不错……
正这么想着,他所躲藏的箱子突然歪了下,随即沿着悬崖滚落下去……
熊匡是在官衙的审讯声中惊醒的,有个官差拿自己脏臭的鞋底使劲拍他的脸,见人醒了才停下。坐在上面的大人嘴里说些他听不懂的话,后面经人解释,他才明白过来是要他认罪。
认什么罪?偷了两头牛。
熊匡拒不承认,被打了一顿后扔回了监牢。
深夜,月光透过高高的小窗照进来。不知什么时候,突然一缕歌声飘进来。熊匡使劲蹦起来,试图看看窗子外边是什么人在唱歌,可终究是徒劳无功。
不多时,半空中的一道月光突然弯折,变成了柔软的飘带。熊匡随手触碰,顿时感到自己的身躯变小,踏上了光带,随即顺着光带走出去了。
越过窗子后,熊匡可以看到前面的道路还很漫长,根本看不到尽头。明明走了很远的路,可他却并不觉得疲惫。
光带下面是热闹的街市人潮,中途还路过了一座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他隐约猜到这就是商人说过的皇宫。
正当他低头看得发愣时,不留神撞到了一面柔软的墙上。熊匡睁大了眼,确实不是他看错,眼前是一面白云堆积而成的墙壁,摸上去十分柔软舒适。
一位笑容灿烂的姑娘穿着云彩制成的衣裳,走过来拉他走:“修行之人,怎么能留恋这些?快随我来。”熊匡便跟着她走了。
来到一个形状像馍馍的小屋前,姑娘略一矮身就进去了。
熊匡疑心,怕自己撞上去,摸了摸墙壁,竟然像云朵一样柔软,撞上去也不会疼,这才学着姑娘的样子弯身进去了。
屋里的陈设比较简单,几张云朵制成的坐垫,一张流光溢彩的矮桌,四角分布着星星用以照明,最里面是一大团白云堆成的床铺。
熊匡正要坐下,姑娘赶紧阻止他:“你这盗牛贼,一身的牛粪臭,不去洗洗干净,是还打算回到监牢里去吗?”
说着,将人领到一个黑水池边,要让熊匡到里面去洗。
熊匡靠近后立刻闻到一股恶臭,像是动物腐烂后散发出来的味道。他站在池边捏着鼻子不肯下去,突然被身后人推了下去。
不多时,熊匡全身都沾上了黑乎乎的液体,他觉得分外恶心,奋力用手去搓,搓着搓着突然发现池水慢慢变干净了。
等他洗好离开时,回头发现整个池子的水呈蓝绿色,绚丽透明如一大块价值连城的宝石,上方弥漫着水雾。仔细看去,却是一片片轻薄的白云。
姑娘已经早早为他备好衣服鞋子,熊匡以为会是她身上穿的那种,一看却只是普通的布料。胜在干净,便拿起来穿上了。
刚一穿到身上,普通的布料突然变成了云彩,浑身都感觉又暖又舒服,熊匡非常高兴。
吃饭的时候,姑娘问他想吃什么。
熊匡想了想,自己过去和婆婆一直待在深山老林里,吃的都是粗茶淡饭。如今既然有机会,自然得品尝一下最好的美味。于是开口便说要吃宫廷里皇帝享用的膳食。
姑娘笑道:“不是不行,只是你恐怕受不住。”
熊匡心想,谁会放着眼前的山珍海味不吃,转头去啃馒头咸菜。姑娘见他不信,从桌子底下端出一叠叠珍馐让熊匡吃。
熊匡刚闻着那味儿就流口水了,伸长了手去抓,姑娘就笑着让他多吃点。
前几天都是各种美味佳肴,熊匡心里满足得不行。
到第七天,他突然感到舌头上面像垫了片草叶,桌上所有的美味都尝不出味道来了。
到第十天,他突然感到腹部十分沉重,像是怀了个孩子在里面,摸摸却是硬邦邦的。
姑娘看了,对他道:“无碍!一口一口吃进去的,哪会统统消失呢?”
当晚,熊匡像妇人生孩子那般,费了好几个时辰,才将肚子里的东西排出去。排空后,整个人像虚脱了似的,倒在床上久久不能动弹。歇了一天后,才渐渐恢复了饮食。
姑娘这时再问他,还想吃什么。熊匡仔细想了想:自己跟着婆婆待在山里这么多年,碰上天气恶劣的时候,野菜都不一定有。如今要一下子转变过来,身子自然耐受不住,倒不如慢慢适应。
于是,他这回就要了些寻常人家的饭食。这一顿,吃得他身心舒适。
一天,有位头上顶着个大花苞的俊秀青年气喘吁吁跑来找姑娘:“采云,快来帮忙,今年的果子多得跟瀑布似的,马上要把人给淹死了!”
采云正和熊匡吃着饭,听见后立刻跟着他走,熊匡也跟了上去。
原以为是夸大,没想到还真有“果子瀑布”。一棵棵果树就是一条条小瀑布,所有的小瀑布汇聚成一条果子河,人站在里面都会被河流没过头顶。
采云往日很爱笑,今日却十分严肃,随手从袖口内掏出两个云朵做的篮子,把其中一个递给了熊匡。
“把篮子放在河流的终点处,果子就会汇入篮子里。”
熊匡依言照做,走到果子河的末端,找了个高点站上去,将篮子放到河里去。
瞬间,一群群果子跟有了生命似的,挨个挤进了篮子里头。篮子看着这么小,却跟个无底洞似的,永远也装不满。
熊匡偏头看看周围,除了采云,还有其他人也在用各自带来的篮子盛装果子。
比如方才那位青年,将头上的花苞取下来,瞬间变成了一个被花瓣簇拥的篮子;有一个普通妇人打扮的,将头巾解下,放到河里,也能变成装果子的篮子……
果子的数量之多,远远超出众人想象。这回足足收了有一天一夜才收尽。那些不知名字的果树,似乎还意犹未尽,偶尔还会掉几个果子下来。
收获后,大家脸上都洋溢着愉快。熊匡看见青年露出笑容的时候,头顶的花苞也在伸展,一缩一缩的,看着十分可爱,忍不住伸手去抓。青年立刻发出痛苦的叫唤,恳求他别再拔了,熊匡只得松手。
果园的主人为感谢他们的帮助,准备了丰盛的宴席请众人过去。熊匡跟着采云赴宴的时候,老远就看见门口一头站立的烤乳猪,似乎已经闻到了香气。
采云见他这么早就流口水,给他眼睛上蒙了两片树叶,又在喉咙处也贴了一片。这下,熊匡就只能干吃东西,看不见也说不出话了。
席间,众人举杯畅饮,熊匡也喝了不少,不知什么时候把采云贴的三片树叶给摘了下来。
一摘下来就看见围着桌子坐满的烤乳猪,心想自己方才好像并没有吃这道菜,也不知是什么味道的,想着就往前伸长筷子:“烤乳猪给我尝两口!”
主人见这位客人的筷子举到自己眼前来了,还说着粗鲁的话,也不生气,举着酒杯道:“看来是我准备不周了,客人还没有尽兴。”
熊匡这才清醒过来,原来面前形似烤乳猪的,是果园的主人及其家人,于是赶忙垂头道歉。
主人并不在意。又问了他的年纪以及婚配情况,得知还没成家,便说要将自己的小女儿许给他。
熊匡立刻摇头拒绝,暗想:“这是真不怕我哪天喝多了把家人当肉菜给吃了……”想着想着居然把这话给说了出来,立时所有人都看向他。
主人笑了,指着熊匡对采云说:“看来比咱们想的要牢靠一些!将来等你们成亲,可别忘了告诉大家,咱们一定送上贺礼!”
采云红着脸回道:“我难道就指望他一个人吗?”
……
熊匡来到这里的时日越来越长,渐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
一天,他去拜访花苞青年,见对方正和一个头上也顶着花苞的姑娘亲热,心里突然明白了什么。
于是,他回到家和采云说了这事,随后拉着她也要做这种事。
采云露出个调皮的笑容:“我真怕等我睡着了,你再把人给吃了。”
熊匡知道她指的是上回果园主人要把女儿指配给自己的事,言辞肯定道:“若是要成家,也只会与你。”
随后,两人宽衣解带,在床上翻云覆雨。
果园主人得知两人已经成事,果然依言送来贺礼,是一包果子碾成的粉末,闻着甜丝丝的。采云取来一团云朵,将粉末混入里面,再加入一些花汁,做成一个个晶莹剔透的小丸子。
熊匡每天吃一个这样的丸子,一个月后就长到了八尺多高,四肢健壮,半点看不出过去在深山里面矮小羸弱的样子。
又过了半年,他突然发现自己的眼神出奇地好,能看清百里以外的风景。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发现自己能听见从地底下传来的嘈杂人声,连客人跟小贩讨价还价的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的。
一开始,熊匡还觉得十分有趣,每天又看又听的,日子精彩得很,似乎整个世界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想不到过去在深山里的梦想就这么实现了,如今他想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是难事,且还足不出户。
可很快他就腻烦了这种体验,甚至感到疲劳。因为不想看也得看,不想听也得听,就跟一个被控制的工具一样。
他向采云提出这个问题,说想回到过去的样子。采云问他是否后悔。他回说:“好东西倒也不必天天用时时用,若是被强迫使用,就更不必了。”
采云点点头,给他吃了另一种丸子。慢慢的,熊匡恢复了原先普通人的视觉和听觉。
半年后,采云生下一儿一女。熊匡初次体会到了当父母的奇妙感受,一改过去的懒散,一人包揽了几乎所有与孩子有关的事务。
这期间时间过得非常迅速,熊匡隐隐有所察觉,可却无法阻止。每日的生活差不多都一样,就这样看着孩子们一天天长大。
大约过了十四五年的样子,熊匡感到自己变老了不少,而妻子的样貌还和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儿女们也已经长大,到了婚配的年纪了。还不等当父母的思虑,俩孩子就找到了自己的如意伴侣。
过了两年,熊匡抱了孙子和外孙,仿佛又回到了当初照顾儿女们的时候,人老心却不老,还整天带着孩子们四处摘果子玩。
某一天,他手里拿着要给孙子的果子,突然感觉双腿沉重,迈不开步子,最后忍不住靠着果树坐了下来,闭上了眼睛。再想睁眼,却是不能了。
……
却说距离熊匡跟着商队离开,已经过了整整一个月。如今刚好又到月初,商队进山收山货的日子了。
熊匡刚一打开眼皮,入目便是白雪皑皑的村庄。那条再熟悉不过的小路,他闭着眼睛都能顺着它走到家。
年轻人见他突然醒来,受到惊吓的同时也终于喘了口气:“唉哟小兄弟你可算醒了!我们都当你没得救了……”
熊匡揉着眼睛,感觉自己睡了很久很久,身躯都是僵硬的。
原来,当初商队在路上碰见土匪,立刻加快速度朝悬崖那边的路赶去。这种险境他们走得多了,拼一拼也许还可能逃脱,否则就只能连人带货送到土匪手里了。
如此不要命地赶路,终于把土匪们给甩掉了,但熊匡却在箱子里喘不过气昏死过去了。好不容易赶到繁华的街市,年轻人兴奋地要将熊匡叫出来,没成想就看到对方一副没了呼吸的样子。
商队的其他人怕担事,让年轻人把熊匡扔出去。年轻人做不出这种事,一直说熊匡肯定会醒过来的。
头两天,年轻人还信心满满。等到第十天,他便不敢担保了。最后费尽了口舌劝说,才让老大答应等下个月初将人送回深山去。
没想到在闹市还当死人的熊匡,一回到深山就活了过来,大伙都为此而长呼出一口气来。还好没闹出人命,不然他们今后还怎么走这条道。
熊匡此时已经将梦里的事情忘了大半,但那种娶妻生子,甚至逗孙子的感觉还在,平凡人家的一生他已经体味过了,如今似乎还是梦里临终前的老者心态。
他从箱子里出来后,郑重向商队道谢以及道歉。年轻人打量他似乎有所改变的样貌,对他说:“本想带你领略繁华,但如今看来,你或许已经体验了很多……”
熊匡笑笑,回说自己已经不想再去别处了。他回头看见抚养自己多年的婆婆站在屋外,虽看不清表情,但猜想必定是在十分殷切地等候自己。
于是,熊匡向商队告别,加快了脚步朝家里走去。过去十来年里,这条路走过无数次,但心中却从未有一次像如今这般充实和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