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三上学期，教育部忽然下发通知，所有应届师范生，一律不再包分配，自行解决上岗问题。

也就是说，我们上一届96级学生，是最后一届包分配的学生，到了我们97届，毕业之后，就只能自己找出路。

这在当时，简直就是晴天霹雳。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父亲，他当时就懵了，然后去找那个主任，让她想想办法。

在师范这三年里，父亲几乎每个月都逼着我给她家送土鸡蛋，鸭蛋、鸡什么的，几乎不计其数。

每一次，父亲回来时，总会特意去找她，还把自己辛苦赚来的钱塞给对方，几千几千的给，就是为了将来在我毕业时，她能帮忙，给我分配一个好地方教书。

然而，成千上万的鸡蛋、鸭蛋、以及上万块钱扔出去了，学校忽然说不包分配了，这也就意味着我的工作从此也没了着落，这让父亲如何能接受这个现实呢？

望子成龙，让我跳出家门，不再面朝黄土背朝天，是父亲一生为之追求的梦想，他因此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流了多少汗，如今就差临门一脚，门却突然没了，他怎能不着急？

这一次，对方给出的答案很明确，甚至直接坦言，事到如今，她也无能为力了，这是国家政策，她想帮忙也无能为力，只能让我们自找出路，或是她帮助想办法，给我找一个工厂进去当工人，但这也需要打通关系，毕竟现在工作不好找。

说一千道一万，还是要钱。

我觉得人心这个东西，就像一个看不见的黑洞，充满无限的贪欲，至少对她来说，欲望是永远无法得到满足的。

那个时候，是一个物质非常匮乏的年代，农村一般人很少舍得吃鸡蛋，家里养的鸡蛋，都是积攒起来，然后到了一定数量，拿到集上去换钱的，再买点盐、割点肉什么的，改善一下伙食。

但凡我和姐姐过生日，都是煮一个鸡蛋就算是庆祝了。

除此之外，家里有人生病了，拿个鸡蛋，做碗鸡蛋面吃，就算是补营养品了。

可父母为了供我们上学，为了我将来有个好前程，把平时不舍得吃，不舍得卖的鸡蛋，全部都给她们拿去了，一篮子一篮子的提，送出去的鸡蛋加起来，都能堆成一座山。

不仅如此，父亲还把辛苦赚来的钱，塞给她，让她们用，她们从来都不说一声谢谢，好像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自那以后，父亲算是知道他们的意思了，只能自认倒霉，不愿再求人了。

可尽管如此，她还是暗示父亲，想让父亲继续给她送礼，塞钱，糊涂的父亲，一次又一次满足了她的贪欲，结果却什么忙都没帮上。

不仅如此，她还告诉村里人，说我上三年师范，是如何照顾我之类的话。

我仔细想了想，我有得到过她家半点恩惠吗？有得到她的照顾吗？我读了三年师范，送了她那么多的礼，可却从没在她家吃过一顿饭，喝过一杯茶，相反却总是我在帮他们做事。

她女婿分到一间房子，那个时候，需要粉刷，她把我叫过去帮助粉刷，就这样干了两天，全身脏的跟鬼一样，结果连口水都没有喝上。

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她根本靠不住，劝父亲不要再白给她送钱了，可惜父亲不听，仍旧执迷不悟。

有的时候，我真不知道，父亲到底是怎么想的？任何事情明知是盲人摸象，却仍旧一死胡同走到底。

上了一周学后，学校要求所有学生进入实习阶段，自己找学校实习，学期结束，凭借实习学校出具的报告，到学校评比，然后发毕业证。

我告别同学，去找初中的恩师李道荣老师，让她帮我想办法。

师范几年里，每次暑假回家，我都会去探望她，所以关系一直保持的很好。

李老师听说我的来意后，二话没说，就和吕金喜老师说：“你也听到了，李智这是好事，你解决了吧！”

吕老师当时是在一个村里学校当副校长，待我也是极好的，听到李老师说完，笑着说：“没问题，李智，你下周就跟我一起去学校报到，先跟着我慢慢学！”

这件在许多同学看来很棘手的事情，在吕老师那里就这样迎刃而解了，出奇的顺利。

让我没想到的是，李书玉也找到了吕金喜老师，她也算是吕老师的得意门生了，所以自然也就到了那个学校，和我一起实习。

那是一个很破旧的小学，从一到五年级，一共五个班。

全校有七八名老师，所有老师，吃住都在学校，我和吕老师父子住一间房，二楼靠近楼梯的位置。

吕老师当时教五年级数学，吕颢上三年级。

我刚去的时候，吕老师让我先跟着他上课，听他怎么讲，认真做笔记，认真揣摩。

说真的，上了这么多年的学，吕老师的课鲜有人比他讲的好。

他的课通俗易懂，风趣幽默，简直就不是上课，而是像听故事一样。我听了几节课，就着迷了，那个时候在想，要是我从小到大碰到这样的老师，数学哪会学不好呢？

尽管，我的数学还算可以的，可却仍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听了几节课后，吕老师就让我上台讲，他坐在下面听，课后指出我的不足。

因为认真，我入手的很快，不到一周时间，他就彻底撒手了。

正式接手之后，吕老师建议我做一次摸底考试。他说这样可以掌握每个学生的基础，做到心中有数。

有一个女生，摸底考了8分，让我对这个班的成绩很上惆怅。

当时我在批发试卷，改完后，还觉得不对，又拿去给吕老师看，他看完之后说：“嗯，没错，就是这点分！”

说完后，又补充道：“这些孩子大部分是农村的，家长没什么文化，有的在外面打工，爷爷奶奶带，作业无法指导，再加上自己不用功，成绩这么差也是情有可原的。”

听了吕老师的话，我忽然想起了自己，想到当年如果不是李老师，我也许早就辍学了。

我决定帮助她进步，不然她早晚也会辍学的。

从那以后，那个女孩子，便成了我重点观察的对象，在她身上，我更多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她年龄虽小，可个子很高，几乎和初二学生差不多，白白胖胖的，非常斯文，一说话脸就会红，坐在最后一排，经常低着头，不爱看黑板。

我一直觉得，这些孩子们成绩差，不是她们的原因，而是环境造成的，因为没有人管，越是这样，越容易上手，成绩越容易提高。

我暗中观察她有什么优点，然后从她提高她的自信心入手，就像当年罗华老师鼓励我那样鼓励她。

她喜欢画画，我就鼓励她多画，并且把她的作品在班上展览，以此激励她，让所有同学肯定她。

渐渐的，她开始喜欢上我的课了， 数学成绩在慢慢提高，然后带动语文，逐渐在进步。

我但凡看到她有一丝进步，就会大肆表扬，进行鼓励。

那个时候，生活真的很穷，我们平时早上就喝一碗稀粥，两个馒头，一盘咸菜。

馒头是没有馅的。

我刚到太仓时，去包子铺买馒头，我说：“老板，给我拿几个馒头！”

老板就会问：“什么馅的？”

我当时很奇怪，寻思馒头不是实心的吗？怎么还有馅？

以为老板开玩笑，于是也跟着开玩笑道：“面馅的？”

老板一头雾水，后来才明白过来。

我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原来太仓管包子叫馒头，管馒头叫包子，就是说，馒头是有馅的，包子是没馅的。

所以一个地方一个特色，地区差别非常大。

中午的时候，吃面。什么面呢？就是蒸面。

我们那里喜欢蒸面，因为挨着河南，河南的管这种面叫烩面。

就是先把菜烧好，一般是豆角加肉、蒜台加肉，很少有其它菜搭配，因为这两种菜是青色的，炒出来色彩鲜艳，首先看上去就有一种非常想吃的欲望。

炒好之后，下面加水，一般漫过菜，大火烧开，把汤汁盛出来备用，再拿一把干面、或是湿面铺在上面，盖上盖子，让其均匀受气，蒸到差不多时间，感觉到底部汁收干后把之前盛出来的汤汁均匀的淋上去，用筷子松动面，将其打散，这样防止成团，然后再盖上锅盖，小火蒸到汤汁收干，揭开锅，把面和菜一起均匀的打散，如此就成了。

这种烩面，吃起来非常精致，关键是耐饿，一般农村的人都喜欢做。因为上地时，可以带，到了吃的时候，兑点开水吃就可以了。

那个时候，反正每天中午不是烩面就是汤面。

到了晚上，还是稀饭加馒头，一盘咸菜，每人端一碗，找个地方，蹲下来，慢慢吃，和农村吃饭一模一样。

我很多时候，都是吃不饱的。尤其是晚上，到了半夜饿的睡不着，白天还好，可以找点事做，也不觉得饿，晚上肚子一个劲得叫，很是难受。

这就是湖北偏远地区老师的生活水平，那年是1999年，似乎没多少人会相信，湖北2000年的时候，还会这么穷吧。

其实，不光是那时，就是现在，湖北有的地方，依旧还是这么穷。

可即便是这样，湖北的老师，个个都很敬业，而且非常的爱学生，热爱教育事实。

即便是我现在的同学，他们有很多一部分当了老师，且也是从内心里热爱教育事业，喜欢自己的学生。

我在太仓生活十几年，孩子现在也上了初二，说句真心话，从一年级开始，我每天觉得非常累，辛苦上一天班，回到家里，不是检查这个作业，就是指导那门功课，一旦出点差错，家长还要挨老师的批评，理由是家长不尽责，不关心孩子学习。

我问过好多家长，也都说好累，真心觉得，老师除了每天上几节课外，像批改作业这样的事，都一股脑甩给了家长，且还天天不满意。

太仓这边的工资，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 只要放学了，你站在学校门口，看看那些老师开的豪车，宝马、奔驰、迷你，等等，一辆接着一辆，然而湖北呢？

我前年回家，看到吕老师教了几十年学，还在骑一辆破旧的摩托车，还有许多老师，都是骑自行车回家的，鲜有人开车上班。

再看看教学质量，我的老家襄阳四中、五中，每年一本上线率高达70%，清华、北大的学生，每年都有四五个，而太仓这边，七八年难出一个清华、北大的高材生。

这就是截然不同的差距啊，只能说命好，生在江南，生在沿海地区的老师，命真的非常好。

前几年，我回家，原来是准备探望罗华老师的，可却从李道荣老师那里听说她们夫妻两个早没在学校干了，因为工资太低，单位分了一套70平米的房子，每个月还要扣钱，税一交，生活费除去，女儿的生活费用给完，就所剩无几了，简直连自己都养不活，辛辛苦苦一辈子，还没个住处，于是寒心了。

两个人跑到深圳一所私立学校教书，月均一万多收，简直就是在家乡几个月的工资。

吕老师每个周三，都会回一趟家，那个时候，我就会担负起照顾吕颢的责任。

吕颢虽然三年级了，可仍旧喜欢尿床，每天如果半夜不喊他起来小解，第二天准得晒被子。

我结婚的时候，吕颢已经大学毕业，长得高高大大，骑着一辆摩托车，载着李老师，参加我的婚礼。

李老师的到来，简直让我们村所有同学羡慕死了，杨志越说：“李智，你太厉害了，结婚竟然能请得到李老师！”

其实，哪儿是我厉害，确实是李老师看得起我这个学生，才给我这么大的惊喜，直到现在，我还难以忘怀。

师三那年实习期间，与恩师吕金喜老师的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