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诸神的注视下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晋城高平铁佛寺，游戏《黑神话：悟空》中众多盔甲与雕塑的取景地，拥有一种独特的中国式“黑暗美学”——
在仅能容纳一人勉强通过的过道两侧，二十四诸天塑像鳞次栉比。祂们的表情或平静肃穆，或慈眉善目，但更多的则将目光锁定在小心穿行的你身上，露出一幅斩妖除魔的狰狞怒容。虽为泥塑木胎，但周身盘绕的铁丝与铁线极大加强了表情的视觉冲击力。
游戏中“赤尻马猴”的胸甲、小西天的雕塑， 分别取景于晋城的铁佛寺与玉皇庙。 来源/《黑神话·悟空》
这座乡村小庙貌不惊人却内藏诸天鬼神，多年未曾开放、人称“山西最神秘国宝”。当你嗟叹不已时，像铁佛寺这样的秘境宝地，在晋东南俯拾皆是。
晋东南，实在是一方深藏不露的古建筑宝库！
那是长治、晋城二市为核心的一片小盆地，是群山重重包裹下的隐秘角落。硬朗的山脉隔绝了外界的打扰，将众多脆弱的古迹万千宠爱地呵护于怀抱之中，就连先后四次考察山西古建筑的梁思成先生也错过了此方天地。然而她却是山西古建筑最密集的区域，更有着无与伦比的彩塑留存——其涵盖时间之全面、做工之精美，纵使放眼全国也几乎无出其右。
长治观音堂，汇聚儒、释、道三教的500余尊彩塑。 摄影/张小娟
晋东南也并非一直如此默默无闻。千年之前，她曾有个响亮的名字——上党。苏东坡曾在词中盛赞这里是“天下之脊”，因她左右着王朝更迭、逐鹿中原的历史进程。硝烟散去，历史的尘埃化作黄土高原上厚厚的文化沉积带，留下这一处即使在古建大省山西中都算格外丰富精彩却仍“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宝库。
《黑神话》选中的彩塑宝库，
给你一次审美上的暴击！
午后时分，步入殿间。
阴冷、幽暗，这是跨过门槛一瞬间最直观的感受。炽烈的骄阳仿佛被甩在背后，只有些许微光以丁达尔效应的模样透过窗缝，撒在俯瞰众生的神佛塑像脸上。环顾四周，菩萨、罗汉、天界群仙，乃至道教的元始天尊与儒家的孔夫子……五百余尊各色神祇或高或矮地盘踞在大殿的各个角落，若不是四周醒目的爱护文物标语带来了些许人间烟火气，仿佛真的化身为了天命人，恍惚间闯入满天神佛的修行道场。
长治观音堂最小的塑像尺寸仅有10厘米， 但神色姿态极生动， 堪称“悬塑艺术的耀眼明珠”。 摄影/刘子铭
这便是长治观音堂，足可比肩隰（xí）县小西天的悬塑艺术集大成者。
在晋东南，这般沉浸式的穿越体验可以说遍地都是——这里是山西古建筑保存最为密集的区域之一，也是我国众多顶级彩塑的栖身之地。从全国仅存三处之一的青莲寺唐代彩塑（剩下两处为南禅寺、佛光寺），到号称“宋塑之冠”的崇庆寺彩塑，再到平顺大云院中全国唯一的五代壁画、高平开化寺中保存最为完好的宋代壁画……毫不夸张地说，晋东南就是封存了这些古代艺术巨作的天然宝库。
崇庆寺彩塑堪称“宋塑之冠”，
开化寺则保留大量北宋壁画，
如此数量多且精美的宋代遗存为国内罕见。
摄影/张小娟，吕伟亮
《黑神话：悟空》发售后，“亢金龙”对很多人来说不再是个陌生的名字。在《西游记》的故事里，亢金龙作为二十八宿星官之一，以头上的尖角顶开金铙、助大圣脱困。许多人看过电视剧后，先入为主地认为这位星官是男性，然而游戏中的亢金龙偏偏是一位有情有义的女神，她的原型——晋城玉皇庙亢金龙彩塑，亦是怒发冲冠的女神形象。
女神翔龙于云端，能驭使风雷之力。 摄影/张小娟
在中国各地与二十八星宿相关的雕塑中，将亢金龙塑造为女性的不少，但如此气韵生动、神态恣肆的却十分罕见。玉皇庙二十八宿塑像各有风韵，更以与星官形象相符的动物增添雕塑的灵动感：房日兔手托白兔，温和持重；翼火蛇高举巨蛇，张扬威猛；虚日鼠神态谦和，目光狡黠……还有室火猪，塑像的头发如同被寒风高高吹起，身边却不见与星宿相符的动物，顺着塑像微微扬起的目光看去——原来一只小猪正在空中奔跑。
值得一提的是，室火猪正是《黑神话：悟空》第三回中天命人脱体而出的那一尊塑像。从中国古代星占历法的角度讲，室火猪总于秋末冬初时出现在南方天空，象征寒冬将至，所以剧情中将其安排在与冰雪相关的场景中真是再合适不过，塑像的目光追随小猪，也预示玩家即将和二师兄八戒相见，实在是制作组的一番巧思。
二十八星宿各有特点， 就连每一只小动物都有自己的脾气。 摄影/张小娟
晋东南的彩塑，总是带有一种不拘一格、不循常理的美感，能一次又一次打破人们对“神像”的固有认知。
高平铁佛寺，“二十四诸天”造像着实震撼人心——那是二十四尊比真人略高的护法神像，表情夸张又生动，衣饰则繁复至极，制作彩塑的工匠用铁丝、铁线勾勒复杂的线条，让诸神的衣冠超越了泥土造型的极限，静态的雕塑中升腾起力量十足的动感。如此独特的表现技巧与强大的视觉冲击力，在漫长的中国雕塑史上也难得一见！
圆鼓的双目、繁复的冠饰、富有生命力的线条， 是铁佛寺彩塑独一无二的美感。 摄影/陈雪松
然而这样的艺术瑰宝，在十几年前却不见于画册、论文之中，连古建筑专家都不太知晓它的存在。漫长的时光中，铁佛寺隐匿在不起眼的农家民宅里，直到2010年一群央美学生到此写生才震惊天下。
或许晋东南唯一的问题，就是太低调了些！
上党从来天下脊
历史上的晋东南，并非从来都这样低调。
“上党”，这是晋东南在历史上更为人所知的名字，所谓“地极高,与天为党”。
上党的地名中，到处是历史的风云际会。 图为王莽岭，因西汉王莽赶刘秀到此地安营扎寨而得名。 摄影/李培献
其实，晋东南的地势并不能算是“极高”。站在太行之巅俯瞰，这块如今被称为“上党高地”的区域东倚太行，南抵王屋，太岳山、中条山构成她的西北边界，群山包裹之中又有平坦的晋城、长治盆地。山川寥寥几笔，就在表里山河的山西中又勾勒出一方相对独立的小天地。
让晋东南在人们的认知中变得“极高”的，是她周围险峻雄奇的山势，以及她能左右天下大势归属的特殊地位。
晋东南地形地貌示意图。 制图/两个黑眼圈
在群雄并起的年代，“逐鹿中原”是古代战略家的毕生追求，而中原——以河洛为中心的黄河中下游平原——就在太行山的脚下。巍巍太行从北方燕山向南插向河洛腹地，成为整个华北平原的屏障，然而险峻的太行山脉中却有八条能够穿行的通道，即“太行八陉（xíng）”。太行八陉自然成为军事进攻与防御的要冲，其中最靠近中原腹心的滏口陉、白陉、太行陉全都通往上党地区。
上党，居高临下，俯瞰中原。谁掌握了此地，谁就拥有了一扫华北平原的主动权，故此这里成为兵家必争的所在。最能体现上党战略地位的，莫过于秦统一六国时与赵国爆发的那场大战——长平之战。
始建于隋代的上党门，门楼海拔1500米，十分雄伟壮观。 摄影/石耀臣
公元前260年，秦赵之间的长平之战于如今晋城、长治交界处的高平市境内爆发。这是一场为争夺上党而不计代价的惊天之战：若赵国取胜，便能联合晋阳（今太原）的赵军一同夹击秦国的河东之地，乃至威胁八百里秦川；若秦国获胜，则取赵都邯郸如探囊取物。大战持续五个月，终以秦军大捷、歼灭赵军为结局，自此秦国的统一大势便再无人能挡。
赳赳老秦一统六合之后，上党成为全国三十六郡之一，其行政区划包括了长治市全境、晋城市的大部与晋中市东部的榆社、和顺、昔阳、左权等县，与如今的晋东南大体重合。
战乱时期，晋东南是东西方交兵的古战场。天下承平，晋东南却又换了一番模样，转而成为了沟通南北方的交通要道。
长治太行山脉上金灯寺石窟。 摄影/焦潇翔
当草原的朔风吹向富庶的中原，晋东南就成了由塞北南下中原的必经之路。尤其是北魏孝文帝将都城从平城（今大同）迁往洛阳后，无数眷恋故土的北魏大臣依旧保持着冬居洛阳、夏居平城的候鸟式迁徙。从平城一路向南出发，经太原、长治、晋城最终抵达洛阳的“平洛道”，就如同如今的“京沪线”一般，把控着国家政治与经济的脉搏。
北魏举国崇尚佛教，世人皆知龙门、云冈石窟之壮丽恢弘。行走于平洛道上，南来北往的权贵固然无法如同皇帝一般挥金如土、以数代之光阴雕琢出山崖之上的不朽奇观，却也不吝惜布施一份香火，求得漫漫路上前途顺遂。昔日王侯将相出巡的盛景早已不复，但这些“刻在石头上的画”却为我们留下了一条永恒的“佛教石窟艺术走廊”。
高平羊头山石窟，北承云冈，南望龙门。 摄影/邱菲尔
“表里山河”中的隐秘角落，
封存了多少金玉至宝？
历史跌宕起伏，一度将晋东南推上王朝兴替的风口浪尖，又让她在的岁月里隐入漫长的低调与沉默。
长治法兴寺，保留了唐朝石塔与宋朝木构建筑， 其中彩塑尤其有宋塑优雅秀美又有世俗趣味的风韵。 摄影/张小娟
宋人衣冠南渡之后，位置更偏北的北京取代了中原的开封、洛阳，成为我国北方全新的政治中心。而曾经作为勾连塞北与中原重要节点的晋东南，也就此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地理上相对独立的晋东南偏离了汾河谷地的山西交通主干线，逐渐成为大山深处无人问津的隐秘角落。
恰恰是这种与世无争的环境，远离了战火的侵袭，格外有利于古建筑的保存。君不见一条浊漳河，54公里的峡谷中就汇聚了五代至明清的历代建筑，仅元代及之前的早期木构建筑就多达162处。放眼晋城、长治两市，早期木构建筑总量更是占据了全国的半壁江山，尤其是在长治市长子县，仅一县就拥有金代建筑11座之多，山西以外的全国其它省市加起来不过14座。
山西木构古建位置分布（部分），可见晋东南古建筑之密集。 制图/九阳，鱼一条
在这里，不常见北京故宫、天坛那样富丽堂皇的皇家建筑，却多有村民集资自建于田间地头的庙宇。这些“灰头土脸”的建筑能保存数百年，正是因为生活在这里的村民们与古建筑“相濡以沫”，将它们的生命延续至今——而这，正是晋东南最为可贵的地方。
观音阁、玉皇庙，这些走过漫长岁月的古庙至今还有人拜祭；那隐藏于民居中的铁佛寺，也正是因为村民自发的呵护、守候，才能历经数百年而依然熠熠生辉。晋东南的无数乡间小庙，外表或许如同“败絮”，内里却藏着“金玉”。
陟椒村三教堂，堪称中国北方木雕博物馆。 摄影/王梓轩
时过境迁，许多精细的塑像与壁画难免损坏，只留下了更为坚固的建筑物本身。即便是这些“躯壳”也足够令人欣喜：随着建筑技术的不断进步，匠人们不再需要用复杂的斗栱来分担大屋顶的重量，转而改用愈发厚重的墙体，于是那些精巧的梁柱结构就从梁思成先生口中唐宋金元时代的“富有机能者”，趋同为了明清时代的“单调少趣之组合”。
那些开裂的木柱、斑驳的彩画，便是我们足可以手触及的沧桑历史。古人“殚土木之功，穷造形之巧”，塑造他们心目中的神话，由上党爰及三晋，乃至遍布中华大地。千百年过去，这神话，亦是我们的神话。
长治原起寺面积极小，却有千年青龙宝塔， 可谓深山小寺，内藏金玉。 摄影/张小娟
文 | 飞天逸面、猫骑士
文字编辑 | 猫骑士
图片编辑 | =G
地图编辑 | 两个黑眼圈
设计｜鱼一条
头图摄影 | 《黑神话·悟空》
封图摄影 | 黄磊
参考资料
韦正,马铭悦,崔嘉宝.云冈石窟的对外影响问题
柴泽俊,柴玉梅.山西古代彩塑[M].文物出版社
楼学.晋东南彩塑 美的历程[J].中华遗产2021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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