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安城有一条窄巷,唤作半尺巷。
半尺巷有一家破旧的道观,人称空心道观。
道观里有棵银杏树,高耸入青天,树上披满了善男信女挂的红绸。
左一条“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右一条“张寡妇独爱我一个”,写满了城里百姓朴实而诚挚的愿望。
沈鲤自附身到四岁女童身上开始,就在这棵沉甸甸的银杏树下长大。
作为一个朝九晚五的社畜,加班到猝死,醒来发现重活一世,她对上天感恩戴德。
但是摸清自身情况后,沈鲤无语凝噎,骂骂咧咧,恨不得日日唾上一声。
贼老天!
她这一世可谓天崩开局,附身的幼儿生了一场大病,五感皆失,只是一具会呼吸的尸体。
约莫是太苦了,幼儿的灵魂遭受不住,夭折了,换了她这缕异世孤魂前来受苦。
她大多数时间都在昏睡,困在虚无的黑暗里动弹不得,煎熬了三年,终于听见了这个世界的第一缕风声。
就在沈鲤欣喜若狂之时,听得“咔嚓”一声,胸口有什么裂开了。
意识消失之前,她听见一个略带不满的苍老声音,“怎么又死了?”
当然,沈鲤又活了过来,毕竟她穿越的是一个无法用科学解释的世界。
后来沈鲤才知道,若是将人的身子比作房子,有人是风雨不动的青砖大宅,她就是间破茅草屋,还是千疮百孔,四处漏风的那种。
情绪激动会心脉断裂而死。
刚刚能睁眼,会因眼眶骨架骤然破碎而死。
能走路了,绊到石头摔进泥地里又是一命呜呼。
死法千奇百怪,如果记载下来,称得上新版死亡笔记。
奈何她这一世的父亲,虽然是个猥琐邋遢的道人,却诡异地有着堪比古神抟土造人的能力,用银杏树下的泥土给她捏了无数具身躯,平日里就埋在武安镇的犄角旮旯里养着。
断手断脚的时候还能裁块布,和点泥,甚至是截断木头缝缝补补。
身躯实在不能用了,撒点药粉,一盆水化了泼出去浇了银杏树。
以至于沈鲤一度以为自己不是人,是泥妖化人。
她还有湄娘陪伴着,说是养娘,不是母亲,却胜似母亲,温柔慈爱,虽然不会说话,却一直细心照料着她。
在武安城养了十五年,总算让沈鲤勉强养出了一具健全的身子。
人人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对于沈鲤来说,福不福气另说,她是逢难必死。
死得多了,也就习惯了。
武安城地处大虞边境,坐落在千里赤沙之上,是一处灵气滋生的洞天福地。
传言这里曾是神族和魇族大战之地,早些年有修仙大能在此陨落,身死道消前不希望自己的遗蜕被人打扰,便从东海搬来两座山,封住了沙海,并以一具烛龙骨在周遭设下了阵法,并立下了“三不许”规矩——
不许任何人踏入山后的千里赤沙一步,不许在城内施展术法神通,不许妖魇两族入内。
违者,将受到天罚。
后来,作奸犯科的凶恶之徒,千里流徙的罪民,还有些避世的修行人士,陆陆续续汇集而来。
这一片无人监管的土地,慢慢也就成了不大不小的一座城。
烛龙睁眼为昼,闭眼为夜。
以半边塌了的破旧城墙为界,城外四季更替,城中四季如春,时间混乱而无序,白昼与黑夜随机切换。
譬如今日,城外昏夜茫茫,城内却是一片春和景明的晴天。
沈鲤正站在破旧的城墙后,唇上是淡淡的胭脂色,头发高高束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发丝随风飘动,清隽的面容因着脑后系着的一根红绸,平添了几分生动。
因着白日里泡的药水甜腻得有些发苦,她昏睡了过去,一头栽进水里,又死了一次。
她刚在新的身躯里苏醒,灰头土脸从泥里爬出来,被日头照得有些发晕,正庆幸这回老道总算没把她埋在鸡舍、猪圈,或者是寡妇家床下,抬头就听见一声大喝。
“行刑!”
城墙三丈外,数十个人头在眼前滚落地。
黑压压的甲兵撤退之后,又陆陆续续来了些女人和老者,一片呜咽声中,将地上分离的尸首用粗布裹了,踉跄着背了回去。
这些亡者,多是山里的役夫。
武安城十里外的落月山里有条灵脉,囿大虞朝的士兵镇守着。
逢着挖灵矿的百姓出逃后被抓了,每隔十天半个月就会押送一批至武安城外砍头,以示震慑。
过后总有三三两两的妇孺会寻过来敛了尸骸,免得被野狗秃鹰啃食。
沈鲤拍拍干净衣裳后,站在城墙边上静静看了许久。
她叹了口气,正准备离去之时,见着远处山丘出现了一个瘦长的人影,身后还拖着一口棺材。
走近了一看,是个男人。
穿了身半绿不黄的衣服,满脸褶子,像棵放蔫了的老葱。
他掏出一沓纸,对着纸上的画像,迅速将四周散落的人头挑了几个出来,随即极为熟练地从袖口掏出针线,比对一番刀口后缝到原来的尸身上。
与他人的愁苦不同,这人嘴里哼着歌,动作又轻又细。与其说在缝补尸身,更像在绣花。
许是沈鲤打量的视线过于直接,那人忽地抬眼往她这处看了看,随即走了过来。
走近了,沈鲤才发现,他眼睛还有些肿,额上鼓了个大包,衣服也有些皱巴巴的,更像几蒸几晒又捶打了一番之后,被人塞到菜坛子里腌了一宿的菜薹。
“菜薹”从怀里掏过来一个油纸包放到地上,捡了根树枝推了过去。
武安城里都是些声名狼藉之人,离城墙三丈远就没人敢靠近,今天这个人倒是胆大得很。
沈鲤问:“给我的?”
那人没有说话,点了点头,面上有些腼腆又有几分期待。
沈鲤有些好奇,将油纸包打开,发现里头放着两枚圆圆的喜饼,当中点了红绿胭脂,看着颇为喜庆可爱。
沈鲤捏着喜饼,想了想:“恭喜……”
话音未落,“菜薹”摊开掌心,咧嘴一笑:“承惠,一两银子。”
人看着有些老相,声音却极为年轻,还有些嘶哑。
沈鲤挑了挑眉,一句“早生贵子”卡在嗓子眼,上不去,下不来。
敢情不是个新郎,倒是个奸商。
她默不作声合上油纸。
“菜薹”见势不妙,连忙解释,“这红的喜饼是咸口的,里头填了酥油和鲜肉,裹了碎碎的咸蛋黄。绿的是甜口的,塞了玫瑰卤腌的梨膏和莲子,一两银子不亏。”
沈鲤往四周看了看,捡了根趁手的竹枝掂了掂。
“菜薹”往后退了几步:“哎哎,今日合该与姑娘有缘,这喜饼就不收钱了,姑娘若是心中过意不去,在城内随便薅几把野葱水芹给我,让我去酒楼里换几个钱也行。”
沈鲤坚定不移将那油纸包推了出去:“有这闲情,倒不如去酒楼里说书。”
外头霜天寒地,只有武安城里有这清俊的春物。可灵气滋养出的野葱水芹堪比灵药,到了外头也是一场祸事。
“菜薹”将油纸包小心翼翼塞进了胸前,垮着脸诉起苦来。
“邻家老翁昨日纳了小妾,半夜就马上风,死在小妾肚皮上。儿女忙着争夺家产,请我扮作孝子贤孙去灵堂上哭了几场,又不肯给钱,用几个昨日里没发完的喜饼抵了。
“可怜我在灵堂里哭了一天,末了一文钱没赚到啊。”
一唱三叹,越说越悲愤。
说他是个可怜人,带个妹妹讨生活,三教九流里混着,吃了上顿没下顿。
白日在花楼里当龟奴,嫖客嫌他长得丑倒胃口。
晚上倒夜香抢了瘸腿老头生意,又被他几个壮硕小子套了麻袋,用柴火棍打了一顿丢进了河里。
半死不活从河里爬上来,接了敛尸人的活,以为碰到个人美心善的姑娘,结果还是个冷情冷意的。
“可怜我陈大壮一身抱负,苍天待我不公!这日子过得,已经不能更倒霉了!”
他一边忿忿感慨着,捡了块石头,用力砸在棺材上。
就在他准备将棺材撬开的那一瞬间,棺材忽地飞了起来,上头的棺材盖炸开,崩了他一脸碎木屑,而棺材直直将他倒扣在了底下。
沈鲤:“……”
瞧瞧,话不能说太早。
棺材易了主。
地上站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公子,一身黑色锦衣,骨簪束发。
生了张造物主偏爱的脸,像极了粉雕玉砌的小画仙。
小画仙肃着脸,神情恹恹:“哪里来的野驴,聒噪。”
好俊的一张脸,好难听的话。
陈大壮呸呸几口吐出嘴里的木屑,从破棺材底下爬起来,两眼发直:“诈,诈尸了?”
“你吵到我睡觉了。”声音隐隐藏着几分怒气。
陈大壮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棺材是我为着收敛尸身,专门从乱葬岗里拖出来……”
谁家好人躲在乱葬岗里睡觉?
小公子抬眼,打量陈大壮的眼神像在看一碗馊饭。
待他看清陈大壮满身血污,还有地上残落的尸骸后,目光有些凌厉,混着血污的泥土寸寸蜿蜒成绳,不由分说将陈大壮捆住。
人在吃瓜,祸从天降。
沈鲤正目光灼灼盯着那泥土化绳看,泥绳如游龙窜至跟前,倏地将她双手束住,往后一拽,她便跌出了武安城,与陈大壮捆成了一团。
她抬头,正好对上地面一双死不瞑目的眼。
那是双老人的眼,眼中的悲戚与彷徨直直撞入她心口,血气翻涌,沈鲤咳了几下,唇上微微洇了些血渍。
陈大壮还在咋呼道:“不是,你这人怎么回事……”
小公子置若罔闻,也不去管他们,左右看了看,一言不发朝着武安城走去。
就在小公子迈入城中的那一瞬,轰的一声,虚空中顿现的赤色符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汇集成一道火龙,劈头盖脸往小公子身上一砸,又往外震荡开来。
小小的身影歪了歪,闭眼倒了下去。
那泥绳也失去了作用,泥尘四处飞舞。
陈大壮慌忙将手背在身后捂住,一脸惊诧:“镇上的人只告诉我这武安城不能随便进去,也没说会有雷劈人啊……”
待飞舞的泥尘平息之后,他终于发现了不对劲。
不知何时,夜色中渐渐生了一层雾气,将几人轻柔地裹在了当中。白茫茫一片,看不见城墙,也不见长街和房屋。
沈鲤叹了口气:“今天什么日子?”
陈大壮愣了愣:“二月十五啊,怎么了。”
沈鲤苦笑,她此生从未出过武安城,一出来就碰到数年难得一见的万魇朝觐。
这一天,烛龙翻身,阵法失灵。
赤沙中留存的魔气引来四周蛰伏的魇族,武安城所有的规矩被打破。
馥郁的香气弥漫开来,艳艳的苦姜花施施然开了一大片。
似锦繁花里,传来女人轻幽的叹息:“赵郎,白姬等你很久了……”
身着白衣的女子提着一盏青萤松灯,从雾气中走了出来。
乌黑的发髻上簪着银钗,眉目艳新月,屐上足如霜。
好似夜里出现的狐魅山妖,攀折世人,只为一场露水情缘。
美人美则美矣,奈何眼神不太好。
她直直盯着陈大壮,目露缠绵,像注视着什么稀世珍宝一般,满是欣喜愉悦,“赵郎,白姬终于等到你了。”
“哈?”陈大壮险些惊掉了下巴,他指了指自己满是褶子的脸:“姑娘,你看看清楚……”
白姬美目顾盼,嗔道:“赵郎,白姬找了许久才找到你,你可是生气了?”
沈鲤往后退了几步,不动声色道:“二位当真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祝二位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天色已晚,我就不打扰了。”
可惜女子并没有想让沈鲤走的意思。
沈鲤刚走了两步,几簇横生的花枝悄无声息缠住了她的腿脚,攀上了腰,从肩头探出勾人的刺,直直横在眼前,大有一副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戳瞎你的架势。
白姬浅笑:“姑娘请留步,我与赵郎的喜宴正好还缺一个喜娘,不知姑娘是否愿意留下来喝杯喜酒?”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沈鲤很有鱼肉的觉悟,盯着眼前蠢蠢欲动的花刺道:“乐意之至。”
顿了顿,她又好心提议道:“不知喜宴上是否还缺一个压床童子?”
话音刚落,方才还躺在地上生死不知的小公子缓缓睁开了眼,面无表情看着她。
白姬带着几人在大雾中穿行,进了一个破旧的山神庙。
“赵郎稍等片刻,白姬先去梳妆打扮,稍后就来。”说完行了个礼,将那盏松灯挂上高高的树枝,翩然离去了。
张牙舞爪的花枝从几人身上窸窸窣窣退下,东一丛,西一丛的,伏到了檐角,台阶下。
空荡荡的院子顿时花团锦簇的,诡异中又透着阴森的美感。
陈大壮看向沈鲤,沈鲤却盯着院子里开得旺盛的花丛看,微咳了几声,苍白的脸上越发露了几分孱弱之相。
陈大壮视线又落到一旁闭眼打坐的小公子身上,满眼期待,“小公子若是能救我,那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小公子不轻不重扫了他一眼,如冰水覆体,冻得人肺腑皆凉:“那我得造多少孽?”
一个病秧子,一个冰块脸。
沉默是今晚的山神庙。
陈大壮绝望了,他掏出胸口藏着的两个喜饼,恨不得以头抢地。
“我错了,我从一开始就错了,我就不该往西走,不该来这落月镇,不该去当那孝子贤孙哭灵,更不该拿这两个喜饼,早知拿了喜饼就要做新郎,我就该跪着把喜饼还回去……”
“就算给它们磕一百个头,你现在也出不去了。”小公子风轻云淡道:“不过你若真的想死,不用等那女人回来,我现在就可以了结了你。”
耳畔霎时清净了,陈大壮梗着一口气站到了一旁,满脸苦大仇深。
这院子可真院子啊,木窗也挺木窗的。
沈鲤好整以暇迈上台阶,进了破庙。
既来之,则安之。
她瞥一眼地上坐着的小公子,随即朝着陈大壮挥了挥手,示意他随她一同进庙。
陈大壮有些躲闪,又有些奇怪她的镇定:“你怎么一点都不担心?”
沈鲤想了想,认真道:“可能因为我不怕死。”
陈大壮一噎,也不好说什么,只得挺胸壮了壮胆,磨磨蹭蹭跟了进去。
山神庙的侧边还有一间小室,铺着守庙人平日里休憩的木榻。
哪知就在进侧室的门时,沈鲤像是不小心踩到了陈大壮的衣角,陈大壮一个趔趄,重重磕在门上,磕得头破血流。
淡淡的血腥气四散开来,花影缭乱,花枝舞动得更厉害了。
“对不住。”沈鲤很没诚意地道歉,以指尖蘸血,往自己的衣角上迅速勾勒起来,又往门窗上龙飞凤舞写写画画了些什么,最后扯着陈大壮胸口衣襟随意划了几下。
动作极其流畅漂亮,就像从前画过千万遍一般。
“这是什么?”
“护身符。”
陈大壮眼睛一亮:“姑娘还会画符?”
沈鲤点了点头,摇了摇头,矜持道:“我自小在道观养病,从前手脚无力身子虚弱时,为练手画过许多次。”
她没说的是,为了不让老道发现,她都是柳枝蘸水在泥地里画的。
陈大壮被血糊了一脸,晕乎乎的,总觉着有哪里不太对:“那为什么不用你的血?”
“我怕疼。”
“……”
陈大壮捂着头,觉着自己有点虚弱,还有点想哭。
更深露重之时,白姬一身鲜红嫁衣推门而入,乌黑的发髻上簪着翠羽朱钗,却扇遮面,俨然一副新嫁娘的模样。
“赵郎,我来了。”
破旧的泥胎塑像前,供着两枚圆圆的喜饼。
准新郎一袭青衣站着,长身玉立,藤枝束发,衣冠齐整。
看背影,着实令人心动。
他慢腾腾转身,露出一张老菜薹似的脸,也当真是惨不忍睹。
陈大壮手里捏着一截山神身上扯下来的红绸,嘴唇直哆嗦:“来了,她来了,我按你说的做,你可千万要保住我的清白,我还是个童男子,今日可不想被吸干精气而亡……”
沈鲤低声鼓励道:“你再大声点,我怕她听不见。”
陈大壮敢怒不敢言,到底是不吭声了。
沈鲤将红绸的另一端递给白姬,随即认真履行喜娘的职责,微微抬高了些声量。
“一拜天地。”
雾气翻滚,不见青天不见月。
“二拜高堂。”
山神的泥像面目模糊,俯瞰世间。
“夫妻对拜。”
陈大壮手脚僵硬,只恨自己耳聪目明不能当即晕过去。
白姬却是动作柔美,无比庄重,层叠的嫁衣在地上拖过,迤逦出一片花影。
“送入洞房。”
陈大壮待要迈过门槛时,白姬却顿住了,没有再往前走。
她幽幽道:“这样就够了。
“赵郎,我从不后悔嫁给你。我只恨,没有在成亲初初就杀了你!”
带着恨意的话音刚落,扇后陡然伸出一只涂了鲜红蔻丹的手,直直朝着陈大壮胸前抓去。
锋利的指甲正要穿胸而过时,胸口浮现出一道金光。
白姬冷笑一声,手中黑气翻涌,指尖没有任何阻碍,“噗”的一声刺入血肉,鲜血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