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为什么古希腊城邦——特别是雅典城邦与其他民主城邦——会创造出如此与众不同的古典政体类型？关于这个问题，国内外学术界已经有许多研究。来自历史学者和政治学者的主流理论解释，包括地理条件论、阶级斗争论、军事技术论等。

2、政体的基本特征是政治权力在不同政治行为者之间的分配与分享方式。由于不同的政治行为者都想获得更大的政治权力，政治权力的实际分配与分享方式只能取决于不同政治行为者之间的相对实力。而决定政治行为者相对实力的，主要是政治行为者的暴力潜能和政治行为者的组织或动员能力。

3、历史地看，政治权力的分配主要发生在三类政治行为者之间，即君主、贵族与平民。当暴力潜能和组织动员能力向君主倾斜时，更有可能是君主制；当暴力潜能和组织动员能力向贵族倾斜时，更有可能是贵族制；当暴力潜能和组织动员能力向平民阶层倾斜时，更有可能是民主制。

4、理解古希腊古典民主制的兴起，一个重要的背景条件就是古希腊诸政治体普遍地都是小规模的城邦。城邦政治的造成，又与古希腊诸城邦地处地中海东北部的半岛之上，位于爱琴海与伊奥尼亚海的海滨，有着非常曲折的海岸线、众多的岛屿、高低不平的山地以及少量的沿海平原这一地理特征密切相关。正是古希腊这种地形特点，使得难以建立起大一统的大规模国家。

5、相比而言，在古代世界，所有疆域广大的国家都出现在大河流域，大河流域也对应着大规模的平原地区。在这种大规模的平原之上，强有力的统治者既容易组建大规模的军队，通过征收少许比例的税收就能供养一个大规模的官僚系统，又可以以相对较低的成本征服和统治广大的地理疆域。

6、而在古希腊诸城邦，大部分城邦的规模都比较小。这就导致了两个结果：其一，一个统治者很难获得建立一个较大规模文武统治机构所需的资源。其二，考虑到公元前5世纪到前4世纪的经济发展水平，如此小规模的城邦很难有足够的剩余产品去供养一个较大规模的统治机构。这就限制了单个统治者的暴力潜能与组织能力。

7、考虑到古希腊的城邦与城邦之间还容易发生军事冲突与战争，这就使得统治者更需要贵族和平民在军事上的合作。实际上，这样的战争不仅发生在城邦与城邦之间，还发生在古希腊城邦与波斯等帝国之间。当战争开启，作为小规模城邦的统治者，如果得不到贵族与平民全力以赴的参与和支持，城邦就很难赢得战争。

8、也正是基于此，之后的兵种与军事技术的变迁又显著影响了古希腊各城邦的不同政治行为者或阶层的相对实力，进而影响了一个社会的政体模式变迁。在雅典和其他许多城邦，两大兵种与军事技术变迁对城邦的政治权力分配产生了重要影响。

9、第一个重要事件是重装步兵大约在公元前8世纪或前7世纪逐渐兴起。这些公民士兵需要自行准备武器和铠甲，具备相当财力的自由公民成了重装步兵的主力。这就意味着，古希腊城邦中的贵族阶层与中上层自由公民控制着城邦的主要武力资源。可以说，这种以义务兵制组建的重装步兵，决定着当时许多希腊城邦的生死存亡，进而导致政治权力的天平向较富有的自由公民阶层倾斜。实际上，这也是古希腊许多城邦从君主专政走向寡头统治或贵族统治的重要驱动力量。

10、第二个重要事件是，由于波斯帝国的威胁和希波战争的需要，雅典等古希腊城邦开始大规模地发展海军，并开始大规模地建造三桨座战船。这种战船要有强大的战斗力，关键在于平民水手奋力划桨所提供的动力。在希波战争中著名的萨拉米斯海战中，以雅典城邦为首的古希腊海军，凭借以平民水手作为主要战斗动力的三桨座战船组成的舰队，给波斯帝国海军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进而使得古希腊诸城邦得以自保。如此这般极大地提升了平民力量在雅典城邦与其他许多城邦中的政治地位，并促进了平民力量在城邦政治中的兴起。

11、加之，古希腊多数城邦不仅临海，而且有着较长的海岸线。地中海不仅为城邦居民提供了从事渔业和海外贸易的机会，还提供了移民海外和海外殖民的机会。这意味着，城邦居民还存在着一种经济学家艾伯特·赫希曼所指的“退出机制”，亦即当城邦居民不满意本城邦的政治或统治时，他们可以很方便地选择移居海外。这种退出机制的存在，大大约束了统治者的讨价还价能力与镇压能力。这种可能的退出机制，使得城邦统治者很难建起一种高压型的或掠夺型的统治。这样，在城邦政治格局之下，那种高压型的或掠夺型的君主统治模型就更难维系。

12、尽管古希腊城邦民主制是人类政治演化史上的首创，但它的生命力远不及君主统治模型，没存在多长时间就退出了人类政治的历史舞台。为什么？在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看来，主要是基于两个逻辑：一是知识的逻辑。统治是一项专门的技艺，而民主制不利于专家治国。二是道德的逻辑。民主制容易导致人的堕落，因而无法造就一个善的城邦和善的社会。

13、城邦古典民主制这种统治模式最后会退出历史舞台的主要原因是，这种模式只能适应规模较小的政治体，很难有效扩展。单纯就技术条件来说，古典民主制条件下的公民广场直接投票制度，就注定了这种政体只适合于小规模的政治体，或者说只适合于城邦国家。而小规模政治体或城邦国家一般很难抵御大规模的帝国或王国的军事进攻。

14、英国政治学家塞缪尔·芬纳在讨论古希腊城邦民主制时这样说：“希腊的城邦虽然雄心万丈，但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它无法扩张自己，只能在别处以殖民地的形式进行复制。如果它扩张，其公民就无法集合参加公民大会，但如果不扩张，当强大的君主政体联合起来，它就会成为受害者。……在外部打击和内部衰败的夹击之下，城邦作为一种特殊的政体模式最终走向了末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