塍州有位名为白思予的,做了二十多年的泥人师,素来有“白妙手”之称。
某天带独子回老家奔丧,归来的途中突逢天雷滚滚,眼看马上就有一场暴雨来临,父子俩只得急急寻了一处茶摊避避。
这一带原本人烟稀少,如今一下子聚集了好一批人在此。巴掌大的屋檐下,大家你挤我我推你,谁也不肯多吃一点亏。
雨停了后,众人又都纷纷作鸟兽散。店家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伯,正哑着嗓子提醒吃过茶的客人把银钱搁在台下的罐子里。
这时,一位身长八尺的大汉挎着把宝刀大步往里走去,二话不说就将一个贼眉鼠眼的男子从后掂了起来,大刀重重往桌上一放,大伙的心都冷不防跟着一震。
“饶命啊,真没摸着口!”男子忙不迭地认错。
“别人是浑水摸鱼逃个茶钱,你又是哪来的小绺,要连着老大爷的底儿也给端了!”大汉一边说一边将人提着往外走。
众人本要离开的,见有热闹可看,好几个都止住了脚步回头瞧。见是抓了小偷,还是偷的老人家的辛苦钱,都忍不住要骂上两句。
老伯也以为遇上好人了,一个劲给人道谢请坐。
“好人”大汉也不客气,拉过一张板凳就站了上去。大伙都不知他这是要做什么,不免多看了两眼。
大汉起先还在义愤填膺地伸张正义,唾骂小贼的无耻行径,一边说一边拿刀背去拍拍小贼的脸面,对方立时就蔫了,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后面说着说着就变味了。
“诸位请看,这口宝刀乃是我杨家祖上传下来的,削铁如泥,吹毛得过,用来防身可是绝佳的利器!”
一听他说起什么“杨家”,众人不免往杨家将那上头联想去。
白思予的儿子也有个大侠梦,看得眼睛都直了。
白思予就说:“是个卖刀的!这把戏前些天在街市上就见过了,这就忘了?”
这话只有父子俩能听见,旁人都还热情高涨地瞪大眼睛往前看。
紧接着,大汉似要证明般,突然挥刀向小贼,还没挨着头发对方就被吓跑了,众人根本没来得及看清。
这时不知谁先发出一声惊叹,引得其他人也兴奋起来,一声接一声问那大汉这刀卖不卖。
大汉起先说卖一百两,后来应大伙要求,他便作出一副为难的样子一路降低,最后降到了二十两,被一位吃茶的客人要了。
大汉挎着钱袋子冲人群里的伙伴使个眼色,两人心照不宣,都在暗想:“还是山沟沟里的冤大头多!”
拐了个山头,又拉上早已等候多时的“小贼”,三人一块儿回城里去了。
躲完雨后,天色也不早了。白思予父子就在附近找了处人家借住,打算等天明再赶路。
隔天一大早,父子俩坐上了一辆牛车继续赶路。
经过一户人家的牛棚时,拉车的牛突然发了疯一般向牛棚冲去,将大院里的鸡都给吓得四处飞窜,甚至好一些都被疯牛给活活踩死了。
车上的人拉都拉不住,一下被一股大力扯翻下来,齐齐倒在路边眼冒金星。
车夫见势,生怕疯牛再做出些什么骇人的事来,刚爬起来就往外跑了。
屋里的主人终于出来,脸上不辨喜怒,让白思予进去说话。
白思予自然不会带着儿子进去,就在门口对着对方行礼道歉。主人家又再三邀请,他依旧不为所动。
既不肯,主人也没了好脸色:“既不愿结交,那便照价赔偿吧!”说完,指了指院里被疯牛踩死的一群鸡。
白思予原想按照市场上的价格给他赔了去,可主人家非说他家养的母鸡品种如何如何稀有,下的鸡蛋比别人家的都要个大饱满,日常就靠卖这些鸡蛋换点钱养家。
如今白思予算是将他家的生路给折了一半,得按这个价来算才是。
听着好像是那么回事,一问要多少钱,对方直直伸出一根手指头。
白思予疑思:“一百两?什么样的鸡要这么贵?”
“一千两!”
白思予听了险些晕过去——这人可真是趁火打劫,狮子大开口啊!
他只得再三恳求:“不是舍不得,是真拿不出来啊!白某捏了一辈子的泥人,都是小利,哪里攒得到这么多银两呢!”
主人突然笑了,指着地上的一群死鸡道:“就会捏泥人?若你能用这些鸡毛给我捏个人出来,我看了满意,那便不让你赔这钱了。”
白子在一边听了半天,他年纪虽小,可也知这是哄骗人的话——对方待会肯定是要做全鸡宴,让父亲来做这拔毛的脏活,完了再耍赖说做的不好,那便是白做了!
果然,等白思予父子拔完一群鸡的毛之后,立刻有人出来将死鸡拖走,准备起锅烧油做吃的。
等白思予将一捆鸡毛做出个人形时,全鸡宴也做好了,主人家热情邀请他们父子上座。
白思予就这么带着儿子奇异地享用了一顿盛宴,说来这席上的鸡肉确实美味,方才还以为主人家是借机讹诈,尝过后却是觉得的确是人间珍馐,只一口便让人忘却了尘世间的所有烦恼。
饭毕,又说回了方才的话题。主人家却是突然变得十分好说话,摩挲着白妙手做出来的“鸡毛人”,脸上的喜色藏也藏不住。
“这可不是一般的‘鸡毛人’,这可比我那群鸡要珍贵多了!”
最后,也不让白思予赔钱了,还让人牵来一头马车送他们上路。
白思予稀里糊涂地带着儿子上了马车,马车立刻疾驰而去。等他回过头来望去,发现刚刚待过的房屋四周被层层叠叠的云雾环绕,好似仙境一般。而原本破旧的房屋,隐隐约约像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
白思予完全摸不着头脑,这时才忽然想起那头惹事的疯牛,在场的人居然都没注意到它不见了!问了儿子也说自从主人家出来后就没见到疯牛了,完全就是凭空消失!真是怪异……
马车的速度快得惊人,载着这对父子简直要飞起来了,窗外的景色都变得模糊不清。原先要赶三日的路程,如今不过半日就到了。从车上下来后,父子俩的脑子还在疯狂打转,分不清方向。
接下来的半个月,白思予都在做一个奇异的梦,他梦到了那天在茶摊上买了宝刀的客人。
最开始的梦里,那位客人好像是个农户,正拿着宝刀追着一头牛跑。
白思予不知道的是,这并不只是梦境,这些事都是真实发生的。
那农户家的院里居然也跑进来一头牛,和那天白思予碰到的情况不同,这头牛不会乱窜,反倒是乖乖顺顺待在农户家门口,不知道的只当是他们家养的。
农户也发现了,起了贪欲,想趁着没人注意,宰了这头牛,给自己生病的闺女补补身子。
正巧家里的砍刀钝了,就拿了新买的宝刀试试。一开始,牛被他伤到了皮肉,痛得嗷嗷叫,开始在院子里狂奔。
农户怕引人注意,也开始焦急起来,下手一次比一次狠。而牛却每次都只是受点轻微的皮外伤,别说是被砍倒了,连血都没流出几滴,顶多是身上多了几道红痕。
农户也不管那牛听不听得懂,大叫道:“这口宝刀好歹花我二十两银子,砍铜剁铁都松松的,还愁斩不断你这一身牛骨头!”
终于,牛被他赶到了一个小角,正要下手,围墙上突然有只样子奇怪的“鸡”飞下来挡了那一刀。
农户犹如砍到了世上最坚厉的石头,举着宝刀的手顿时颤疼得快没了知觉,直接就将宝刀给扔出了老远。
等再把宝刀给捡起来,发现刀口不但卷刃,还缺损了好几处,二十两银子就这么打水漂了!
而那样子奇怪的“鸡”,则已骑在牛背上,随着那头牛一同跑出院外了。
农户眯斜着眼睛看去,只见牛背上的活物似乎并不是惯常所见的鸡,细看倒像是一个通身鸡毛的小人。方才他急着砍牛,还没认真看,如今再看,这“鸡毛人”从头到脚可真是够精细的!
但是,世上真的会有这么小的人吗?具有和人一样的四肢躯干和脑袋,整副身躯却坚若磐石,连刀具都砍不动一丝一毫……
若是往常,平白折了二十两银子,农户得气得病倒。可他如今不能倒,病床上的闺女还等着他来照顾。
农户之女已经病了大半年了。因幼时曾在田地里亲眼看到两个人互相用锄头对砍,鲜血都溅到她脸上来了,小女孩自此留下了阴影,还落下了心悸的毛病,根本受不得半点惊吓。
那天,农户带着她出外做活,有人好心给他们送了一碗掺了野花汁液的茶水解渴。
那茶水看起来殷红殷红的,像是血水,小女孩一看就吓晕了。此后就时常昏睡,偶尔醒来也是痴痴傻傻的说不清话。
这一病就是大半年,农户就这么一个孩子,她一病,夫妻俩的心都揪紧着疼。
为了治好孩子,别说是请医吃药了,连神算子都不知找了几回。农户一听说是自家有邪祟,还买了不少法器回来,只是都不奏效。
那天在茶摊看到有人卖刀,他并非一头脑热想学什么侠士,而是真以为那是杨家将的宝物,应该会有镇压邪魔的功用,想着或许对闺女的病有用,这才不惜花重金买了回来。
哪知连杀个牛都费力,可知那卖主是个骗子,这刀必然也和杨家将无关了。
刚扔了那把破刀,农户突然听见妻子的惊叫声从里屋传来。
“香香会说话了!会说话了!”农妇欢喜地跑出来。
农户赶忙跟着进了屋,一进去就看到闺女坐在桌前,还会给自己倒水喝。见了农户夫妻,还会喊阿爹阿娘,眼中也不像过去那般空洞无神,有了点神采。
虽说与正常人还有些差距,但夫妻俩对此已经很感恩了。
到后面,小女孩的情况一天比一天好,也能和人正常交流了。
……
白思予做这个梦断断续续的终于结束了,他曾经想过要去打听一下那位农户的情况,奈何最近太忙,总是有客人上门。
往日偶尔也有客人会要求定制泥人,他赚得自然也多些,可从未像如今这般忙过,接单接到手软。
起先白子还为父亲高兴,但后来不知什么原因,白思予推了很多订单,仍是按以前的量来,而生意却是节节高,越来越多的客人与他结识。
有些客人真心喜爱白妙手的手艺,时不时就给他送点礼品。渐渐地传出来,这白妙手有两样不收,贵重的不收,和鸡有关的吃食不收。
有人好奇前去打探,得知白妙手的餐桌上还真是从未出现过鸡肉。一个亲友买来上好的酒菜招待他,其间有只上好的叫花鸡,也被白妙手暗地里转手送人了。
有同行酸溜溜地往外放话,说曾看见白思予的脚边有一只通体鸡毛的活物,却不是鸡,指不定是什么妖物,把路过的人都吸了魂招过去。
听见这话的人都只当是无稽之谈,笑话那同行抹黑人都不会编个像样点的。